《妖孽横生》文/苏特 (1) “嘎--”随着刹车的声音,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街口。坐在里面的男人接过司机找剩的零钱,仔细数了一遍,这才扯下安全带,慢条斯理的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霓虹灯流光溢彩,广告牌上衣着性感的女郎嘟着红唇看着他,媚眼如丝。街道两边连着一间接一间的Pub,模糊不清的音乐伴着粉红暧昧的灯光,丝丝点点泄漏出来。 男人唇角掀起一丝笑意,习惯性的拂了一下额前短短的浏海,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一边将手机贴在耳边,一边沿着街道往前走。 铃声响了七八下后,终于被人接了起来。 “喂?”十足不耐烦的语气,“干吗?” “凌微,你在哪里?”男人一边往街边的酒吧内瞧,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询问着。 “我在学校啊!” “在上晚自习吗?” “是啦是啦!你打电话过来干吗啦!” 男人已经走到街道尽头,拐了个弯,停下了脚步:“我打电话去你学校,你们老师说你今天没去上课。” “……那也不用你管!” “你在哪里?”男人的双眸盯着路边电线杆下的一个身影,继续不动声色的讲着电话。 “说了不用你管!我……哇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惊叫,拿着手机靠在电线杆上叼着烟的少女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抢过了电话,刚转头,手腕就被一把抓住了。 “丁丁丁沂!”少女叼着的烟一下子掉了下来,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 “逃课不好,说谎更不好。”丁沂微笑,将抢过来的手机潇洒放进了自己口袋,“女孩子出入这种场所,还抽烟——凌微,你还记得自己是个高中生吗?” “把手机还给我!”凌微口气凶狠起来,“要你管!” “手机没收,高中生不需要这种东西。”丁沂挑眉,“明天起不准念住宿,我送你上课。” “你是我爹还是我妈?!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唔,说得好。”丁沂抓着凌微的手稍稍一施力,满意的看着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微微一笑,“那要不要现在就打电话给爸妈,问问他们的回答?” 凌微闭上了嘴,狠狠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哥还在家等你回去吃饭呢。”男人松开手,拍了拍她的肩,“今天是他生日。” “谁要给他过生日?哪天他死了我就买个蛋糕回去拜他!” 丁沂的脸色冷了下来:“凌微,你再说一遍?” 凌微抖了一下,依然嘴硬:“我没有那种哥!” “展凌微,任性要有个限度!凌峭忙了一下午,准备了一桌子你喜欢的菜等你回去,你还要怎样?他是你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仇恨值得你咒他去死?!” 凌微一声冷笑:“那我妈当年是怎么死的?!” 良久的沉默,最后丁沂轻声说:“凌微,那是意外。” 凌微死死的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是啊,他最无辜,他也是受害者嘛!” 丁沂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轻将凌微的身子搂在了怀里:“凌微,过去了,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忘了吧。” 凌微的头埋在他怀里,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没办法不恨展凌峭。” 丁沂只能叹息着抱住她。 过了好一会,凌微轻轻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勉强笑笑:“放心吧,我懂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不用担心我。丁沂,你不会怪我刚才说话难听吧?” 丁沂笑了笑:“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好听的话?” 凌微眼眶又红了:“我,我……我其实……”咬着唇,最后还是说不出来。 “算了,你今天实在不想回去就别回去吧。”丁沂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我送你回学校。” 凌微默默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女孩子不准抽烟,听到没?手机还你,我会每天打电话查勤,记住想骗我你还没这个功力,知道不?” 凌微擦着眼睛接过手机,笑了起来:“你好罗嗦,大叔!” 丁沂敲了她头一下:“没大没小。”然后就走到街口去开车。 凌微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默的看着地面上长长的黑影。 丁沂……这么多年,对我这么好,对展凌峭这么好,为什么? 你实在是个温柔的男人。可惜我知道,不是因为你爱我,或者他。 送凌微回学校后,丁沂返回了住处。停好车,推开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扑鼻而来。然后不意外的对上一双渴望的眼眸。 “凌微呢?”展凌峭往他身后看去,“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丁沂无奈的笑笑:“她不肯回来。” 展凌峭的脸上瞬间满是失望。他身后的男人揽住他,温柔的安慰道:“没关系,有我陪你是一样的。” “她,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你又没错。小丫头不懂事,等她大了就明白了。”丁沂也笑着叫他别放在心上,然后望向抱住他的男人,“蛋糕和红酒都准备好了吗?” “放心,我亲自去买的。” 丁沂诧异的挑眉:“喔,真难得。以你的性格,不是只会交代下属去办的吗?” 颜暮商甜蜜的笑道:“凌峭是我的宝贝,我当然要凡事亲力亲为。”说完,还在凌峭脸颊上亲了一口。 展凌峭立刻红了脸:“你,你这个人……” 丁沂大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这个人,就是肉麻当有趣。凌峭,到我这边来,小心越是甜言蜜语越是不安好心。” 颜暮商也笑着回嘴道:“我就是对凌峭不安好心,想拐我的宝贝去你那边,免谈!”一面说一面搂紧了怀里的人,秀长的凤眼里满是警告,无声的宣告着占有权。 丁沂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去厨房了。 凌峭等丁沂离开后,轻轻挣脱了颜暮商的怀,低声道:“你,你不要当着丁沂的面这样!” “怎样?”更加恶意的抚摸上他的腰,颜暮商的笑声暧昧而低沉,“怕他吃醋?” 凌峭的脸一红:“我总觉得……不好。虽然他从没说过什么,可是我们这样,我们毕竟……” 颜暮商笑着捏他的脸颊:“放心吧,丁沂不是那种多嘴的人。我认识他那么多年,我了解他。” 凌峭眨眨眼:“我以前都以为他和你是一对。” “哈!”一声轻笑,颜暮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塞进嘴里,“他那么无趣,怎么会合我的胃口?我和他认识十七年,他喝茶只喝普洱,看电视只看新闻。讨厌吃西餐,讨厌喝红酒——这么多年,一成不变。” “你们感情很好吧?” “还行吧。”徐徐吐出一口烟,颜暮商微微一笑,“算合得来。” 凌峭忽然觉得很羡慕。 很羡慕颜暮商和丁沂之间比他多出的那十七年。 (2) 晚上吃完饭,丁沂半强迫颜暮商帮忙洗了碗,然后就把他赶回去了。颜暮商虽然很怒,但迫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丁沂拎着他的鞋丢到门边时,也只好告辞走人。 丁沂在他身后笑得恶劣:“老牛吃嫩草吧,也不是这么容易吃到的。在这里白吃可以,白住就想都别想!” 颜暮商怒视着他:“丁沂你说什么?!你敢说我是……”话还没说完,大门就“砰”的一声在他眼前关上了。 完全无视门外的怒吼,丁沂把门反锁好,转身若无其事的对着展凌峭微微一笑:“老色狼就是要这么打发。凌峭,快去洗澡吧。” 凌峭小声道:“他不会生气吗?” “他今晚吃到肠子都快打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丁沂笑着摸摸他的头,“凌峭我教你一招,颜暮商这种男人不能顺,不能宠,要钓着他的胃口慢慢折腾——他对你好十分,你还他一分就够了,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懂吗?” 凌峭皱眉:“那不是……太没良心了吗?”他觉得颜暮商疼他喜欢他,他就应该加倍的回报。而且,他也是真的很喜欢颜暮商啊。 干吗要用这种手段来绑住他呢? “哈哈哈,你同颜暮商讲良心?”丁沂大笑起来,“无奸不商啊凌峭,颜暮商是情场如商场,永远只追求利润最大值。不要让他觉得已经完全得到了你,这不是玩他,这是自我保护,明白吗?” 凌峭低下头:“他……以前真的很花心吧?” 丁沂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住,凌峭依旧看着地面,声音有些抖:“他,只是觉得我够新鲜,所以才和我在一起的吧?” 尴尬的沉默。 “你想太多了。”丁沂最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轻声说,“抱歉我说得有些过了。怎么说呢?颜暮商不是那种追寻新鲜感就会随便展开一段恋情的男人。他花心,呵呵,是因为他够挑剔啊。凌峭,何必妄自菲薄呢?你配他是绰绰有余啊。” “啊?” “他个离了婚,三十好几的老男人有什么在你面前骄傲的资本?”丁沂微笑,“你可爱,单纯,是他最喜欢的类型。他不是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么?凭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那可是他第一次这么主动追求一个人呢。” 凌峭红着脸也笑了:“颜大哥才三十二岁,被你说的跟个老头子一样。” “他和你一比,可不就是个老头子么?”丁沂笑笑,“今天凌微还叫我大叔呢。” 凌峭眼神一黯:“凌微她始终不肯原谅我。” “那丫头嘴硬心软而已……” “不,她是应该恨我。”凌峭轻声说,“因为我害死了妈妈。” 多年前的那场事故,是一个永远缠绕在他心底的噩梦,任凭时光如何冲洗,挥之不去。 “你没有错。”丁沂的声音异常的冷静而坚定,“凌峭,你不需要自责。” 凌峭因为这句话,红了眼眶。 如果不是他,妈妈就不会死吧?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在放学的路上傻乎乎的相信那个陌生男人的谎话,以为他真是爸爸的朋友,带他回家,妈妈就不会被那人用刀砍伤,更不会为了保护他而抱着那男人一起跳下窗户吧? 从七楼的窗户上跳下去……很痛吧,妈妈? 可是那时候的他,除了躲在角落发抖哭泣,什么都不会,甚至连扑过去抱住那男人大腿的勇气都没有。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妈妈在他面前跳了下去。 他永远不能原谅那个怯懦而自私的自己。 那年,他十岁,凌微七岁。 妈妈死后的第三年,他爸爸再婚。丁沂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生活中。他是他继母的弟弟,比他大十岁,和她姐姐一起搬进了他们家。凌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丁沂时的情景,他拎着个大大的行礼包,站在他家门口,一双笑起来会弯弯的眼睛,一张招人喜欢的脸。凌峭一见他,就忍不住心生亲近感。 凌微也很喜欢他,虽然当丁沂拿出个玩具趴趴熊送给她时,她别扭着“哼”了一声,但还是在跑回房后,小心的摆在了床上。 可是他和凌微虽然不讨厌丁沂,却始终无法接受新妈妈,怎么都没办法对父亲的新婚妻子露出笑容,于是每天这个家里的气氛都很尴尬。最后,凌峭的爸爸只好另外买了一套房,和妻子搬了出去。而丁沂就留下来照顾凌峭和凌微两兄妹。 后来凌微上高中念了住宿,而他,这么多年便一直和丁沂生活在一起。 有时候想想,为什么他会爱上颜暮商,而不是丁沂呢?就像丁沂和颜暮商之间,那么多年的相交默契,为何没有发展成爱情呢? 或许……就像颜暮商说过的那样,丁沂给人的感觉便仿佛一盆炭火,缓缓的释放着热量,温暖却不够激烈吧。 “喂,你还要在我身上挂多久?”蓦地头顶响起丁沂有些无奈的声音,凌峭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一直趴在丁沂的肩上。 “啊,抱歉。”凌峭急忙站起身子,神情微赧。然后,咬着嘴唇轻声问,“你和颜,颜大哥是高中时便认识了吧?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样?” “他?和现在差不多,收情书收到手软。”丁沂回想着笑了笑,“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又会玩,朋友很多。” “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吧?” 丁沂愣了一下,慢慢的笑了:“不,当然不是。我们只能算普通朋友而已。” “可是这么多年你们却一直保持着联系呢。”凌峭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们从以前起就是死党。” 丁沂走到茶几旁,倒了杯茶,慢慢的喝干,然后背对着凌峭回答:“我只是和他有个共同的死党而已。凌峭,想知道颜暮商以前的事,就去问他自己吧。” 很明显,他并不想继续和凌峭展开对于颜暮商的讨论了。凌峭敏感的察觉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丁沂心底不想被人探知的某个角落。 他跟颜暮商以前……也许曾经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吧。 丁沂说的没错,想知道颜暮商过去的事情,最好是亲自去问他。可是,凌峭总是怕,怕自己在颜暮商面前太小气,又怕自己问错话,让颜暮商不高兴。 在这场感情中,他始终处于被动而懦弱的地位。胆怯,惶恐,患得患失。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仍旧没有改变。 (3) 周末,丁沂准备了一堆零食去凌微的学校看她。凌峭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画册,踌躇的盯着丁沂收拾东西的动作。 丁沂把一包薯片塞进帆布袋,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手中的画册拿过来丢进了布包:“出了新书想送给凌微,有什么好怕的?” “她,她不喜欢看这种书的……”凌峭结结巴巴,他的职业是儿童读物作家,每本书都是自己亲手画的插图,梦想是能写出像《哈里.波特》那样的畅销书籍,还能被拍成电影。可惜他没那么好的运气,每本书的销售量都不好不坏,每次出版社寄样书给他,他都拿来藏在自己的书架上,不敢送给别人看。 甚至连颜暮商他都不给看,丁沂总是笑话他,又不是写色情小说的,何必这么怕。凌峭微红着脸说:“他会笑话我的。” 丁沂只好叹气,做他出书后喜悦的唯一分享者。知道他其实很希望凌微也能看到他的新书,便每次将他的新书包好送给凌微,至于她究竟是看没看,就不知道了。 “颜暮商约了你吃饭吧?”丁沂将帆布袋的拉链拉好,回头问了一句。 “嗯。” “那正好,你告诉他一声,晚上我们高中同学聚会,老地方下午六点半。” “为什么要我通知他?”凌峭奇怪的问。 “我懒得打电话,你顺便说一声就行了。”丁沂将包背在肩上,穿好鞋,想起来又加了一句,“对了,什么时候约凌微的老师吃个饭吧,那丫头最近逃课厉害。” 凌峭吃了一惊:“凌微逃课?” 丁沂笑笑:“恐怕是叛逆期到了吧。你找时间约她老师出来见见面,问问她最近的情况,实在不行就别让她念住宿了。” 凌峭认真点点头。 丁沂忽然觉得,自己有时候真像这两兄妹的亲爹。 中午凌峭和颜暮商约会吃饭,然后颜暮商问要不要去他家,凌峭高兴的答应了。 坐在车里,凌峭有些紧张——他昨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决心,想知道颜暮商以前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应该不算过分吧? 他的事情,颜暮商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到了颜暮商家,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了,凌峭还是脸红红的跟在颜暮商后面进了门。坐下喝了一杯颜暮商递给他的冰可乐,凌峭鼓起勇气开口:“我,我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嗯?”颜暮商抱着他的手臂松开一些,低头看着他,“什么照片?” “就是你小时候啊,以前念书时的照片。”凌峭握着杯子,声音越来越小,“我想看看你以前长什么样子。” 颜暮商盯着他,见凌峭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起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想看我就拿给你看,干吗小心成这样?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无论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然后就站起身来,走进房间去了。 凌峭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到时候一边看照片一边问颜暮商以前的事情,他应该就不会反感了吧?也不会怀疑他是有意查探他的过去吧? 等颜暮商拿着本相册从房间内出来在他身旁坐下,凌峭赶紧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凑过头去。 相册一页页翻开,有颜暮商上幼儿园时的,有他念小学时的,有他念初中时的。越往后翻凌峭越紧张,深怕忽然看到颜暮商搂着个女孩子的照片蹦出来。 然后,凌峭发现了一张有丁沂的照片。 “是丁沂!”凌峭连忙指住那张照片,“是他上高中吗?” “是我们高二时的全班合影。”颜暮商抽出那张照片,“这么多人里面你还能一眼发现丁沂,够厉害的啊。” 凌峭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照片,低头仔细看,发觉丁沂和颜暮商之间站着另外一个男生。三个人紧挨在一起,那男生笑得很开心,颜暮商的表情有些僵硬,而丁沂则是彻底走神,眼睛都不知道望到哪里去了。 凌峭看着照片中的那个男生,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呢? “看够了吧?”颜暮商从他手中抽走照片,夹回相册,“我往下翻了。” “等等!”凌峭急忙按住,然后翻回前页,指着那个站在他和丁沂之间的男生,“你们三个,以前是好朋友吗?” 颜暮商微笑着的脸忽然僵住了,凌峭心里一抖,正后悔果然说错话时,谁知颜暮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懒洋洋的一笑:“你猜对了。” 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可是凌峭感觉到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个男生应该就是丁沂说的那个,他和颜暮商共同的死党吧? “那他现在……” 颜暮商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凌峭正要问下去的话语。颜暮商把相册丢给他,示意他自己慢慢看,然后就走到另一个房间接电话去了。 凌峭捧着相册,往后翻,发觉颜暮商高中时的照片并不多,而且几乎全是一堆人在一起的合影,压根就找不到他和谁单独一起时的照片。 而他翻完了整个相册,再未在任何一张照片中发现丁沂,或者那个男生的影子。 颜暮商打完手机,匆匆走过来,略带歉意的说:“抱歉,我有事要急着出去。” 凌峭急忙放下相册,跟着站起身:“没关系,我先回去好了。” 颜暮商点点头,送他到门口,凌峭想起来,忙回头说:“对了,丁沂要我告诉你,晚上六点半你们高中同学聚会,老地方。” 颜暮商神情僵了一下,随即笑笑:“我知道了。” 送凌峭出门后,颜暮商坐回到沙发上,打开相册,抽出了那张照片。良久,眼神黯了一下,合上了相册。 “你终于回来了吗,唐欢。” (4) 体育馆内人声喧哗,高校篮球联赛正在举行。看台周围坐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多数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当然还有许多家长,偶尔也夹杂着几个闲人。 比赛至精彩处,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颜暮商指间夹着烟,缓缓吐出烟圈。 “哎呀,真怀念。”他身边坐着的男子,戴着一副几乎要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举起手中那罐啤酒喝了一口,“这个体育馆以前又旧又破,想不到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你十几年没回来了,变化大的何止这个体育馆。” 唐欢侧过脸,望着颜暮商,唇角挑起一丝笑:“你也变了很多。” 颜暮商没有说话。 “我原本还约了丁沂的。”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唐欢看向场内,“可他说下午没空。我听到他旁边有女孩子的声音——他结婚了吗?” “没有。”颜暮商淡淡的回答,“那个应该是他姐夫的小孩,只是个高中生罢了。” “你呢?” “离婚了。”颜暮商掐灭烟头,放进座位扶手内的烟灰槽,“还好没有小孩。” “呵呵,你看,我们三个果然都是一样。”唐欢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轻轻吐出一句话,“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我诅咒你,不论喜欢上谁,都不得善终。 丁沂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几乎泼出了大半。凌微坐在他对面,嘴里咬着吸管正喝果汁,有些诧异的望着他:“茶很烫吗?” 丁沂摇摇头,定下神,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你自从接了那个电话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凌微挑眉,“为什么说下午没空?你不用坐在这里请我喝果汁。” 丁沂笑笑:“小丫头别乱猜。” “新认识的女人吗?”凌微用手撑着下巴,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 “说了叫你别乱猜。”丁沂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岔开话题,“凌微,你为什么最近老是逃课?” “为什么?因为我讨厌读书啊。”凌微无所谓的偏过头,“我已经重读两个高三了,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啊,我老爸什么时候才能面对现实啊?” “你认真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就不会……” “又来了又来了!”凌微皱起眉,“丁沂,我已经19岁了!我不是读书的料为什么非逼我往那条路上走?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和一家广告公司签约了,逃课就是去拍杂志封面广告。” 丁沂睁大了眼睛:“你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 “无所谓。”凌微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饮料,“反正考不上。” 丁沂盯着她看了半晌,凌微一直垂着头。她虽然说得很坚定,但是始终不肯和他视线相对。渐渐的,丁沂微笑起来:“凌微,那本杂志给我看看吧?” 凌微猛然抬起头,惊讶的望着他。 “你哥每次出书都会第一个拿给我看。”丁沂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拍得太难看了,那就算了。” 凌微又惊又喜:“你,你不反对我去拍广告?” “你这么大了,这点自由总有吧?”丁沂笑着看着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再说,你实在不喜欢念书,逼也逼不出来啊。” “我老爸有你一半开通就好了。”凌微叹气。 “就因为我不是你爸,才会这么由着你。”丁沂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我女儿,我就不会这么开明了。” “你年纪这么大了,再不赶紧结婚只怕到时候想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丁沂失笑:“多谢关心。” 凌微又低下头去,含着吸管咕哝着说了句话。丁沂没听清,问凌微说什么,凌微却不肯再说一遍了。 丁沂见她脸色微红,心念一动——难道小丫头有了男朋友,不好意思说? 这么想着,丁沂不由笑起来,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晚上你要回去吃饭吗?”凌微忽然开口问道。 丁沂摇头:“不,我晚上高中同学聚会。” 凌微一愣,随即促狭的一笑:“那——会不会见到你的初恋情人呢?” 初恋情人? 丁沂轻轻笑了笑,端起茶壶,慢慢往杯中添满了茶。 不能回忆,不能闭眼,不能叹息,不能想。 如果仍不能挣脱,那么微笑、喝茶。 吞下苦涩,才会感觉到微甘存于舌尖。 对上凌微那双含着捉弄笑意的眼眸,丁沂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 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怎样呢,小丫头?想必是心里充满了甜蜜,勇往直前吧? 这样就很好。 “就算我有初恋情人,现在也是孩子的妈了吧?”丁沂随意的笑笑,招来服务生买单,“没什么可期待的。” “咦,男人不都有初恋情节吗?” “丫头,你是小说看太多了。”丁沂掏出钱包付了钱,然后转头看着凌微,“下次出来喝茶,该换你请我了。拍广告应该薪水还不错吧?” “丁沂你好小气!”凌微叫出声来。 丁沂哈哈一笑,向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5) 丁沂一个人走在街上,黄昏与夜晚交错的时候,满街都是拥挤的人群。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六点半。可是离目的地越近,脚步便越沉重,实在很想找借口不去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一切都从下午突然接到那个电话开始。 唐欢……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找借口拒绝了和他见面,手机挂断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从没想过他还会回到这个城市,从没想过还会再遇见他。 一直以为那些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永远的消失在了过去。一直以为只要不回头,便能心安理得的微笑着这样生活下去。想要忘记一个人并非曾被伤害,恰恰相反,真正该避之不见的应当是那个人才对。 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只妖孽。 埋起来,碾碎,压紧,风干……却无法消失。 吵吵闹闹的KTV包厢内,桌面上横七竖八排满了啤酒瓶。好几个人对着一只麦克风在吼,完全不在调上的歌声震得墙壁都在发颤。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刚露脸的人还来不及开口就被蛮横的扯入了房内。 “丁沂你竟然迟到了一个小时!”一只沾满了口水的麦克风强塞入了丁沂手内,“罚,罚你唱歌……” 丁沂无奈的看着面前显然已经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的男人,幸好有人出来推开了他:“唱什么唱!丁沂你果然面子大,要我们轮番打电话叫你才肯过来!你自己说要怎么罚?!” 丁沂只好尴尬的笑:“抱歉。” “哈哈,罚他喝红酒,他最讨厌那玩意儿了!”有人不怀好意的起哄。 “那可不行!”丁沂吓坏了,急忙求饶,“我一喝红酒就吐!” “罚你还怕你吐?我们可是个个都去吐过一回了!”来人拎着个红酒瓶,不依不饶的企图强灌。最后还是有人出来替他解了围:“算了,让他喝啤酒吧。” 丁沂一见站起来的人是唐欢,笑容差点僵在脸上。直到冒着丝丝凉气的玻璃杯塞进了他手里,他赶紧仰起头,一口喝干。 放下酒杯,满屋子的人中他看到了唐欢,也看到了颜暮商。 仿佛高中时也是这般,闹哄哄的聚在一起喝酒唱歌醉成一团。只是那时的房间没有这么大,音响没有这么好,他们……没有这么老。 “唐欢,你太没劲了!”抱怨声响起,“这瓶红酒可是特意给丁沂留着的呢!” “让他喝红酒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唐欢懒洋洋的笑,“人道点吧。” “男人哪有喝红酒就吐的……丁沂你的体质也够特别的啊!” 面对嘲弄声,丁沂并不反驳,只是笑着举杯认罚。 “你果然……从那以后,再不敢喝红酒了吗?”耳边忽然传来唐欢低低的声音。 丁沂举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又喝光了一杯啤酒。然后笑着和一个又一个围攻上来的人碰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唐欢坐回到沙发上,抱着双臂看着他。 “他一点儿也没变。”唐欢忽然转头对颜暮商说,“明明不想来还是来了,还能笑得这么若无其事。” 颜暮商坐在他身边,笑了笑:“我从以前就讨厌他的性格。” “哈,你不觉得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太没有说服力了吗?” 颜暮商眼神一闪,掩饰般端起一杯啤酒,岔开话题:“你的个性变了很多。” 唐欢微微一笑:“是的,我脱胎换骨。” “我真没想过还有一天我能和你这么自然的相处。”颜暮商温柔的看着唐欢,“这些年我一直很担心你……” “多谢。”唐欢摊开双手躺在沙发靠背上,笑得轻松,“我过得很好。反而是丁沂,一直放不开的人是他吧?” 颜暮商眼神闪烁:“也许吧。” 唐欢低声笑起来:“那时候我们三个真是弄得太惨了……” 颜暮商的目光在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上划过,内疚浮现在他眼内。张开嘴正要说什么,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忽然在他们头顶响起:“喂,你们两个!知道你们感情好,也不用从头到尾粘在一起,把我们当空气吧?丁沂和我们每人喝了一杯了,轮到你们两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丁沂站在他们面前,后面是拎着酒瓶子正对他们发出抗议的男人。丁沂的脸背着光,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片迷朦。 “你们三个以前不是最要好的吗?该多喝几杯吧!” 丁沂的声音里带着笑:“难道今天的主题是放倒我吗?唐欢多少年没回来了,应该主角是他啊!” 唐欢立刻倒满一杯酒堵住他的嘴:“说得好,那你先和我喝三杯再说!” 颜暮商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回想起高中时,第一次对唐欢和丁沂有印象是在全校大会上,他们两个因为和其他班级的男生打架而被当众处分。念检讨的是丁沂,浑身挂彩的也是丁沂,唐欢除了低着头发抖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颜暮商听说,因为那几个男生欺负唐欢,抢了他的钱。所以丁沂就带着唐欢,埋伏在那几个人放学的路上,等他们经过时,从后面赶上去用棒子将他们撂翻了。他当时只觉得无比震惊,一点也不能想象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男孩子,竟是个打架那么狠的角色。 直到他们三个后来成了死党,直到他逐渐代替了丁沂,成了唐欢最亲近的人。他对丁沂的印象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那个男生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却依然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若无其事的念检讨。 (6) 同学聚会直到半夜两点才最后散场。颜暮商是开车过来的,问唐欢住在哪里,回答说住在酒店。 颜暮商隐约想起,唐欢好像告诉过他这次他回来是要来拍电影——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害羞胆怯的男孩子,如今竟然做了导演。 唐欢是最近几年声名渐响的年轻导演,刚刚老同学一起喝酒的时候就有人笑着问,能不能在他电影里上几个镜头?不要报酬也可以哦。 唐欢轻轻一笑:“可以。但是……”瞄了一眼对方肥肥圆圆的肚皮,他忍着笑说,“你要扮人妖跳肚皮舞。” “什么?” “有牺牲才能成就艺术价值——你肯在我片子里牺牲一把,戴假胸穿露脐装跳脱衣舞吗?”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颜暮商开车送唐欢。问丁沂要不要一起走,丁沂摇头说不顺路,他自己叫计程车走。 坐在车上,颜暮商随口问唐欢:“你这次要拍部什么电影?” “我看中了一篇小说,想改拍成电影。”唐欢头靠在座位靠背上,望着车窗外,“目前还没联系上作者。” “还没联系上作者你就跑来了?”颜暮商有些诧异,“万一人家不给你拍呢?” “那就当是重回故乡观光旅游啊。”唐欢无所谓的回答,“反正我也好久没放假了。” “你的电影准备在这个城市拍吗?” “嗯。那篇小说里面描写的场景,都和这个城市很相似。”唐欢闭上眼,显然是有些困倦了,“我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颜暮商应了一声,专心开车。 曾经他以为,唐欢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见他。谁知再见面,云淡风轻的竟然是他。 原来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只是他和丁沂,这么多年,守着那道疤痕竭力装作相安无事,任凭岁月变迁,物是人非,却依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凌峭坐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立刻跑了过去。 “丁沂……丁沂?”他看着丁沂有些费力的脱下鞋子,使劲揉着额头,马上明白他是喝得有点多了。赶紧伸手将他搀住,往洗手间扶。 “吐一吐,吐出来胃就舒服了。”凌峭拍着他的背,心急的说。 丁沂无力的摇手:“已经吐过了……给我杯水吧。” 凌峭赶紧把他又扶到沙发上坐着,然后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出来后见丁沂歪在沙发上,已经睡过去了。 轻轻叹了口气,凌峭只得弯下腰把他扶起来,搀进房,放到床上。丁沂迷迷糊糊间又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看着凌峭:“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凌峭转身走到卫生间洗了条毛巾出来,坐在丁沂床边,轻轻敷在他额角,“我怕你喝多,等你回家。” “小鬼,学会关心人了啊。”丁沂想笑,胃又难受得慌,只得又闭上眼睛,“我没事,你去睡吧。” “回来这么晚,电话也没打一个,我很担心你啊!”凌峭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丁沂本想笑着调侃他两句,却在对上那双认真而担忧的眸子时,忽然心里抖了一下。记忆中另一双相似的眼眸浮现在眼前,渐渐混淆了现实和虚幻。 “对不起……”喃喃的吐出亏欠的话语,丁沂的胸口像撕扯般难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凌峭吓一跳,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又不是怪你……我去帮你换条毛巾。”匆匆把丁沂额头上的毛巾取下来,走到洗手间用热水重新洗了洗。忽然想到他去参加同学聚会,应当颜暮商也在,怎么没送丁沂回家呢?明明看他喝成这样,竟然自己开着车回家了!凌峭想着不由动气——哪有这种朋友! 走回丁沂房间,凌峭开口道:“你和颜暮商……” 本来想问你们怎么没一起走,谁知丁沂忽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刹那间从床上弹了起来:“我和他什么都没……” 剩下的话在看到凌峭瞪大了的双眼,陡然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及时吞了回去。 丁沂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和他……我和他什么都没喝。” 有些尴尬的沉默。 丁沂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闪避,虽然这句蠢到极点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到可笑。 半晌,凌峭笑了笑:“喔,看来颜大哥还有点良心,没有落井下石。” 丁沂长吁一口气,又倒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凌峭默不作声的关了灯,退出了房间。 凌峭搂着被子坐在床头。 他不想去怀疑,不敢去怀疑。因为颜暮商亲口对他说过,丁沂那么无趣,怎么会合他的胃口。 可是他们两个,从来都闭口不谈以前的往事。凌峭仔细回忆,从他认识颜暮商那天起,就只知道他和丁沂是多年的朋友。他们怎么认识,怎么相交,怎么会将这段不温不火的友情维持了十七年,他们两个没有一个和他说起过。 “我和他什么都没……” 凌峭知道,丁沂原本要说的,绝不是那句“我和他什么都没喝。” 那么惊惶的表情,那么失措的举动。凌峭从未见过丁沂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他所熟悉的丁沂,虽然有张温和的面孔,骨子里却是骄傲内敛,个性十分强势。他会微笑着拍着他的头开玩笑,但绝不会喝醉酒乱说话。 这是凌峭第一次看到丁沂失控,即使只有那短短的几秒钟。 凌峭将被子扯上来,盖住头。他忽然想起当初颜暮商喜欢上他,向他展开追求时,丁沂说的一句话。 他说:“我并不反对你们交往。但是凌峭,记住凡事要给自己留好余地,不要把所有的感情都押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一直以为丁沂是提醒他颜暮商曾经很花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丁沂那么说,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颜暮商的过去。那段或许……连他自己也牵扯在内,两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凌峭开始发抖,每当他害怕,他只会发抖。他喜欢丁沂,不同于对颜暮商的那种感情。不是爱慕,不是崇拜,而是单纯的……喜欢。 他不想伤害他,可他更不想被伤害。最后,凌峭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察觉。 对不起,丁沂。 他在心里小小声的说,我是真的,想要抓紧这次的幸福。就算你和颜暮商过去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也是过去了。 是的,那也已经是过去了。 最后,他自我催眠般的重复着这句话,安静的睡了。 (7) 丁沂第二天醒来,唯一的感觉是宿醉的头疼。捂着额头叹气,昨晚真是醉得不轻,这些年出入各种场合,酒席上觥筹交错,不是没喝多过,但是会喝到几乎认错人说错话,还是第一次。 房门被拍得震天响:“丁沂,猪!再不起来老娘进来锨被子了!” 是他老姐丁泓的声音。 丁沂越发觉得头疼欲裂。匆匆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换好衣服,打开门走出去,他老姐双手交叉环在胸前,靠在门边看着他,似笑非笑:“昨晚上干吗去了?打你电话不接,睡到12点才起来——看看你这张肿得像猪头的脸!” 丁沂只好尴尬的笑笑。从小到大,他只怕他老姐。 丁沂的父母在他小时侯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他和他姐姐从小便在各个亲戚家混饭长大。他们本来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家里的亲戚也都是紧巴巴过日子的普通小市民,没有哪家能独力抚养起他们姐弟,只好每年轮换着负担他们的生活费和学费。丁沂和丁泓从小就知道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的道理,也懂事认命的从不和别的孩子攀比。没有爹娘在身边,被欺负了就只能自己还回去。丁沂打架狠,丁泓比他更狠,被人摁地上了还能把人家手腕咬出血死不松口的类型。姐弟两从小到大携手拼天下,打遍三街六巷无敌手。 丁沂一直觉得,丁泓这种女人居然能嫁出去,对方八成是被她那张脸给骗了。想到这里,不由万分同情的看了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一眼。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叫展铭豪,既是丁沂的姐夫,也是他的上司。看到他们两姐弟走过来,放下了报纸,微笑着看向丁沂:“丁沂,过来坐。” 丁沂走了过去,在展铭豪身边坐下了。他姐姐也跟着坐下。看到丁泓如小鸟依人般挨在展铭豪身边,满脸端庄贤淑的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削皮,丁沂几乎要怀疑刚刚还堵在他房门外一脸悍相的女人,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左右看看,不见凌峭的人影,丁沂有些吃惊:“凌峭呢?”按道理他爸过来,他没理由不陪着。 “接了个电话,说出版社编辑找他,出去了。”展铭豪皱起眉头,他虽然不喜欢凌峭靠写小说为职业,觉得那简直是不务正业。但他也知道凌峭胆小内向,唯一的兴趣和爱好也只有写自己的小说,加上深感从小对他关心不够,也就不忍心逼他进公司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双儿女,一个躲在家里不出门半点社交能力也没有,一个不肯读书不听话只热衷于玩乐打扮,展铭豪就觉得一个愁字横在心底。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成器啊! 丁沂也知道展铭豪不喜欢凌峭的职业,不好多说什么,端起起茶几上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对了,丁沂。”展铭豪忽然表情认真的看着他,“凌峭是不是谈恋爱了?” “啊?”丁沂吓一跳,刚喝进去的茶会差点喷出来,“怎,怎么?” “我好几次打电话给他,他都说在外面吃饭。问他是和谁,只说是朋友。”展铭豪笑了笑,似乎很欣慰,“前几天我下班开车回家,看到他在电影院门口等人。普通朋友不至于约了去看电影吧?那孩子又向来没什么朋友。” 丁沂一听,大约展铭豪只看到凌峭在电影院门前等人,并未看到他等的是谁,不由大松了口气。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丁沂笑得自然,“如果是真的……等时机成熟了他应该会告诉我们吧。” 就不知道展铭豪是否承受得住这个事实。 “你问问他,要真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不妨介绍给我们认识。”展铭豪语气有些伤感,“他只亲近你。” 丁沂没有说话,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 又闲聊了一阵,趁着展铭豪起身去洗手间,丁泓忽然靠过来,低声道:“丁沂,你实话说,凌峭是不是在和……不大好的女孩子交往?” 丁沂吃一惊:“怎么会……喂!老姐你……” 丁泓在他耳朵上重重拧了一把,见他痛得皱起眉,才满意的放手:“你从小到大,每次撒谎就这个样子。说,是不是凌峭交往的对象,你觉得不好,所以帮他瞒着?” 丁沂无奈道:“我没有那么幼稚!我是真不知道。” 丁泓怀疑的盯着他:“真的?” “真的。” 丁泓叹口气:“你好歹也算他长辈,他真交了女朋友,你也得帮着看看人怎么样。那孩子跟你最亲,你也该对他的事情多上心。” 丁沂实在无话可说。 他可以确认,以凌峭的性格,绝对是打死也不敢承认在和颜暮商交往的。而颜暮商本来就不在乎这些,更不会想到和人家儿子交往,还要去和对方父母知会一声。于他而言,恋爱只是当事人双方之间的事情。 换言之,那两个人恐怕根本就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管不了也没那个资格去管的事情啊。丁沂在心底叹气,他眼睁睁看着凌峭陷进去,却也只能任其发展。爱情是蚀骨的毒药,凌峭食髓知味,沉浸其中,是苦是甜都只能他自己独力承担。 敢迈出第一步,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坚强的开始。 实在不能苛求他更勇敢。 “你呢,丁沂?”冷不防丁泓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你还没有交女朋友么?” 丁沂猛然回神,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只挤出了一句:“目前还没碰上合适的……” “你啊……”丁泓摇头叹气,“真不知你在挑挑拣拣选什么样的。以前你交往过的几个女孩子,我觉得都不错,可每次到最后都不了了之——你是有结婚恐惧症吗?” 丁沂笑着打混过去:“姐,我还没老到让你担心讨不到老婆的地步吧?” 丁泓盯着他,半天不说话。丁沂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岔开话题,忽然听到丁泓轻声道:“丁沂,我不知道你以前喜欢上过什么人,经历过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是,你听我说。”丁泓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过去了的事情,就是永远过去了。当时没抓住,以后也不必回头。不要让过去影响了现在,明白吗?” 丁沂身子震了一下,缓缓的笑了:“姐,你想太多了。我真的只是还没有遇上合适的人罢了。” “你已经三十二岁了!” “你嫁给我姐夫,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 丁泓败下阵来,论起口舌上的争锋,丁沂认了第二那真没人敢认第一。连展铭豪都说过,谈生意派丁沂出场他最放心了,绝对态度诚恳,巧舌如簧,占尽便宜还能让对方觉得不吃亏,端的是商场上杀人不见血的高手。 可是,知弟莫若姐,无论丁沂再怎么会装,再怎么能装,她还是能看出端倪。 她知道他高中时有过一场痛苦的感情。那时侯她看着自己从来都是桀骜不驯的弟弟,竟然被逼到那种地步。可是那段感情,不知为何还是无疾而终。 她从来没有问过丁沂,她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姐弟两的个性太相似,都只习惯独自处理伤口,等待愈合,等待新生。 不依赖任何人,不期待任何奇迹,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自己咬牙面对——在爱上展铭豪以前,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她有了自己的爱情,丁沂呢?她那顽固倔强骄傲狡猾的弟弟……谁来爱呢? 轻轻一声叹息,掩下了心疼。再抬起眼,仍是笑得毫无形象的调侃:“不过也没关系,男人越老越值钱,你姐夫现在还有女孩子倒追呢。” 丁沂微笑,眨眨眼:“那你可要看牢,我姐夫正是一枝花的年龄,你可是豆腐渣了呀,老姐!” “你说什么?死小子皮痒了是吧!” 关心从不肉麻,心疼就要用暴力体现出来……丁氏姐弟之间爱的表达就是这样扭曲。 (8) 凌峭早上接到出版社编辑许小姐的电话,说想请他吃饭。他立刻答应着出门了——原本对着父亲和比自己只大十几岁的继母就分外尴尬,以前这种时候一般都有丁沂在场替他们缓和气氛,可惜他昨晚喝多了,一直没起床。 凌峭也知道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有待改进,可他没办法,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害死了妈妈;另一方面又从心底怨着娶了丁泓的父亲,觉得他对不起母亲……这种既愧疚又怨愤的心情,使得凌峭完全无法坦然面对展铭豪。 算了算了,逃出来算了……反正他从小到大,面对不愿意面对的情形时,除了逃避也没有别的办法。 握着手机从出租车上下来,凌峭顺着电话中的提示,东张西望的找到了许小姐指示的约会地点,推开了一家西餐厅的大门。 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女子,一头长发染成酒红色,妆化得很精致,耳垂上的宝蓝色流苏耳环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吸引了餐厅里大多数男人的目光。 凌峭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许小姐……” “啊,你来了?”许珊正低头摆弄手机,一见他,立刻微笑,“要喝点什么?” 凌峭受宠若惊:“我,我自己来。谢谢。”一面说一面把桌面上的点单拿到自己面前。心里还有些打鼓,这位许小姐是负责他的编辑,平时对他不冷不热,顶多也就在电话里向他交代一下什么时候要稿,或者通知他修改校正原稿。这次忽然约他出来吃饭,还对他这么客气,凌峭越想越觉得可怕——难道,难道是要跟他解除合约? 服务生送上他点的奶茶,凌峭边喝边悄悄看许珊。她一直低着头发短消息,面前摆着的一杯柠檬汁也没喝几口。凌峭越发糊涂起来,不知道她约他出来究竟有什么事。 “许,许小姐……” 刚要开口询问,忽然许珊眼睛一亮,站起来朝着餐厅门口的方向挥着手臂。凌峭吓一大跳,忙回头去看,只见一个男人向着他们这桌的方向走过来了。 “许珊,好久不见。”男人微笑着向许珊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然后看向凌峭。 凌峭呆楞楞的坐在那里,看着他。 感觉……好象是从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男模一样……这个男人不过是穿着一件普通的休闲衬衫,可那张漂亮得有些耀眼的面孔,自信从容的气质,立即让凌峭觉得自惭形秽。 “你就是展凌峭?”男人有些好笑的瞧着他。 “啊,是,我就是。”凌峭微红着脸回答,心里嘀咕着,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日常生活中他绝不会认识这么光彩夺目的人,那,那是在哪里见过呢?冥思苦想了好久,凌峭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凌峭,这是我的朋友,唐欢。”许珊见凌峭一直傻乎乎的盯着唐欢的脸发呆,皱了皱眉,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是特意来找你的。” “啊!我,我想起来了!”凌峭忽然叫起来,指着唐欢的脸,“你是最近很出风头的那个年轻导演!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那个每天六点半的娱乐节目……” 许珊重重的咳了一声,脸色有些发青。 凌峭立刻察觉到餐厅内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一下子手足无措,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好……好丢脸…… 唐欢“扑哧”一声笑出来,饶有兴致的盯着凌峭:“哦,我那么有名?” “行了,你别乱放电!”许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凌峭,“呐,我今天不过是代为牵线,要找你的人是他。” 凌峭还处于为自己脱线行为的懊悔状态中,晕忽忽的也没听明白许珊在说什么,茫然的点着头。 “他很喜欢你最近出的那本小说,想改编成电影。” 凌峭依然呆呆的点头。 “你要是没意见,具体细节你们可以商讨一下……” 凌峭忽然醒过神来:“你说什么?” 许珊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掐死他:“你……你刚刚一直在梦游吗?!” 唐欢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凌峭尴尬得不行,只好一边道歉一边端起杯子装出喝奶茶的样子。 许珊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唐欢笑着打断了她:“不如让我来说吧。” 凌峭有些紧张的看着他,点点头。 “我看了你新出的那本小说,很喜欢。”唐欢端起手中的咖啡,慢慢的搅动,“你也知道我是个导演吧?我想取得你的授权,改编成电影。” 凌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可,可我写的是童话啊……” 没听说过唐欢拍儿童影片啊?他不是号称当前导演界的新锐翘楚吗? “我知道。”唐欢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咖啡,“所以我说,是改编啊。” “啊?” “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小说的构思和情节我都很喜欢。但是童话,并非只能拍给儿童看吧?成人也有成人的童话啊。”唐欢微微一笑,“我要把你的小说改编成一部成人童话。” “什么?”凌峭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我,我分明写的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故事啊!” “注入新的元素,就可以脱胎换骨了啊。”唐欢依旧微笑,“你也是年纪超过二十岁的人了,打算写童话写一辈子么?这次正是大好机会让你尝试一下改变写作路线啊……难道说,你除了会做小孩子才做的白日梦,就什么都不会写了?” 这人……这人怎么说话这么刻薄! 凌峭被气得七窍生烟,简直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起身就走。 “生气了?呵呵,如果你回心转意,可以通过许珊来找我哦。我等你一个星期。” 身后传来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凌峭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什么人嘛……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以为被你看中了就要欢天喜地的扑上去抱你大腿啊?谁稀罕你等一个星期? 等到发霉去吧你! 一口气冲到公车站,凌峭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那张讨人厌的脸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唐欢,唐欢……不对的,觉得他眼熟,不仅仅是因为在电视里面看到过的缘故…… 啊—— 他想起来了,那张觉得似曾相识的脸…… 他见过一个少年版本的唐欢,当时在颜暮商家里仔细端详了很久的那张照片……这个男人,是丁沂和颜暮商高中时的死党。 凌峭在外面晃了一天,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家。推开门见展铭豪和丁泓都不见人影,知道他们应该是回去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换好拖鞋脱下外套走到厨房,只见丁沂身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找油找盐的手忙脚乱,显得无比笨拙。凌峭忍不住想笑,这个男人真的很不擅长厨艺啊,平时做饭什么的都是他来的。 丁沂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又急忙奔到锅前抡起铲子搅动,然而凌峭还是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糊味。 “我来吧。”凌峭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辛苦却还不得要领的和锅铲奋斗,走上前去接手,“干吗不等我回来做饭?” 丁沂退居二线,擦了一下满额头的汗:“我以为你晚上不回来吃饭。” 凌峭看了看锅子里有些黑乌乌的蛋炒饭:“我不回来,你就吃这个?” 其实已经比他预想中要好——平时他不在家做饭,丁沂通常就靠泡面打发。 “泡面吃光了,没办法。你知道我和厨房有仇。”丁沂无奈的叹气。在他能数得清次数的下厨经历中,哪次不是惨败而归。幸好以前有丁泓后来有凌峭,一直负责着他的温饱问题。所以多年来,他的厨艺不但没有半点长进,且日趋退化。 凌峭即使厨艺超人,也没办法挽救那盘黑漆漆蛋炒饭的命运。只好顺手做了两个简单的凉菜,端上桌时总算有些看头。 丁沂见凌峭举着筷子,碗里是一半出自他手中的失败品,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太难吃了……你别吃了,还是重新煮饭吧。” 凌峭笑起来:“没什么,样子难看了一点,其实味道还是可以的。”一边说,一边夹了饭粒送入口中。 丁沂自己也吃了几口,觉得实在很难吃。但见凌峭很捧场的已经吃下去半碗了,也只好半愧疚半忍耐的把自己的一份吃完。 “我今天,我今天……”凌峭踌躇了一阵,还是开口了,“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哦?”丁沂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那个,你应该认识的。他,他叫唐欢。” 丁沂的面上闪过一丝震惊:“唐欢?” “是许小姐介绍给我认识的,说他想改编我的小说拍成电影。”凌峭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我没答应。” 丁沂没有接话,凌峭看看他,见他脸上的表情还维持着惊讶状,只得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自己的小说被改得面目全非……可是,这么难得的机会,你说拒绝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等了半天没得到回答,凌峭疑惑的望着丁沂:“你觉得我应该再考虑考虑吗?丁沂……丁沂?” 丁沂如梦初醒:“啊,是,是……再考虑考虑。” 凌峭咬着唇:“可是我真的很讨厌那个人。” 丁沂似乎被他这句话吓到了:“讨厌他?为什么?你,你,你以前认识他吗?” 凌峭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今天对我很不尊重……他说话很叫人讨厌!丁沂,我在颜大哥家里看到过高中时你们一起的照片,这个人是不是从以前起就个性很不好?” 丁沂回过神来,终于恢复了常态,面对凌峭的疑问摇了摇头:“没有。他以前……是个很内向很害羞的男孩子……”又想了一下,慢慢的道,“他从不和人吵架。” “什么?”凌峭吃惊到极点,不敢相信,“你没看见他今天那副样子……拽得比太子爷还太子爷!” 丁沂笑了笑:“是吗?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大概他变了很多吧。” “他嘲笑我只会做白日梦,说我写的东西只能骗骗小孩子。”凌峭沮丧起来,“明明是他一开始说喜欢我的小说,却又把我说得这么一文不值,一点也看不起我……” “他看不起你又怎么会主动找你,怎么会表示喜欢你的小说?”丁沂打断他的话,“各人说话方式不同,或许他只是比较直接。凌峭,你不是一直梦想着自己的小说能被改编成电影吗?如果仅仅因为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而放弃,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丁沂不说还好,一说凌峭觉得自己更可悲,差点忍不住要哭:“我是做着白日梦,希望有一天我的小说也能像《哈里.波特》那样被拍成电影……可是唐欢根本不想拍儿童片啊!他几乎要把我整个故事都改掉,连主角都要从小孩子变成大人……这哪里是喜欢我的小说?根本就是侮辱我……” “那又怎样呢?”丁沂淡淡的道,“作者不还是你吗?” 凌峭露出个吃惊的表情。 “你自己不也常常抱怨,说出版社不重视你,说你的小说不红吗?现在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说不定你能一夜成名,为什么要拒绝呢?”丁沂说话的神情无比冷静,即使对着凌峭可怜兮兮的脸也毫不客气,“既然写小说已经不单是你的兴趣,而是你的职业了,你就应当为了将来的发展多做打算。多少人想要的机会都等不来,现在是你讲骨气的时候吗?何况我并不认为你被侮辱了。” 凌峭被说得一句话也回不了。 其实有时候,他对丁沂有种从心底发出的畏惧感。虽然丁沂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对他非常温柔,也很疼他宠他。但是丁沂在指出他的弱点,批评他的短处时,却是十分的严厉而不留情面。他绝不会因为凌峭露出一副快哭泣的模样就心软,也不会为顾忌他的软弱而转弯抹角。凌峭想难怪父亲总是夸丁沂在性格上公私分明,极有原则,与这样的人相处,就算被他指责了也无话可说。 丁沂见他眼眶红红的没有说话,不由叹了口气:“你已经拒绝了吗?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他……他说等我一个星期考虑。如果我要找他,可以通过许小姐联系。”凌峭小声的回答。 丁沂点点头:“你三天后打电话给许小姐约他见面,说可以和他商量一下改编小说的事情。他提什么条件你都不要答应,只说可以考虑,不管他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也不要生气,该还嘴还嘴,把主动权争取到你手里,明白吗?” 凌峭仿佛看到丁沂坐在谈判桌上,正指点着他神情凌厉的和对手争夺江山。奈何他实在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要如何去争取这主动权,只好唯唯诺诺的点头。 “说到底你是作者,他不可能完全不尊重你的意愿。”丁沂放软了口气,“你也知道你父亲向来不喜欢你靠写小说谋生。不做出点成绩来给他看,你甘心吗?” 凌峭一下子被说到痛处,瞬间眼底燃烧起熊熊斗志:“丁沂,我全听你的!” 丁沂笑了笑,鼓励的拍拍他的肩。 “那,那你会不会陪我去见他?” 丁沂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良久,恨铁不成钢的大叹一口气:“你自己去!要是实在谈不下去了……那就装上厕所打电话给我我教你!” (10) 凌峭听了丁沂的话,等着三天后约唐欢出来。期间许珊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他,问他为什么不肯答应唐欢,语气之间颇为埋怨,仿佛他有多么不识抬举似的。凌峭向来对这个女人心存畏惧,几次都差点松口说他愿意和唐欢谈谈。但是牢记着丁沂的教导,还是含含糊糊的说自己要再考虑考虑。许珊头几个电话打来,气势强硬,渐渐的日趋软化,最后竟有三分妥协,好言好语的劝凌峭仔细考虑,还说这次他的小说要是被唐欢改拍成电影,出版社就和他签长约,稿费也会提高好几成。 凌峭又惊喜又激动,晚上等丁沂回家就急忙把许珊的话都告诉了他。丁沂笑了笑,说:“她当然希望你能答应——你红了,就是他们的台柱了,到时候她只怕你被挖角呢。你不用管她跟你说什么,照我的话去做就好。” 凌峭连连点头,等到第三天许珊再打电话过来时,才松口说愿意和唐欢谈谈。许珊大为高兴,立刻安排好了时间和地点。凌峭在脑子里模拟了一遍和唐欢的对话情景,觉得自己状态不错,简直是斗志昂扬,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确定手机电池电源充足,开门出发了。 与唐欢约定会面的地方是他酒店的房间。凌峭深呼吸一口,抬手敲门。 “进来吧,门没锁。” 凌峭推门进去,见唐欢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茶几上已经倒好了两杯茶,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整个人给他的感觉立刻柔了下来。 凌峭顿时觉得自己的信心又足了几分,同时又忍不住对这男人多看了两眼,不由暗叹都是人生爹妈养的,怎么有人就是长的这么好看。不论配上嚣张的表情还是柔和的表情,都是那么气质出众。 唐欢端起茶杯,向着他微微一笑:“考虑得如何,展先生?” 凌峭被人称为“展先生”,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忙说:“叫,叫我凌峭就好。”根本没意识到他这句话一出来,气势就矮了三分。 唐欢嘴角挑起个玩味的轻笑,随即隐去,表情随意的道:“那好吧,凌峭,你打算怎么和我合作呢?” “我,我,我想先听听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不是那天就说得很清楚了吗?”唐欢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我想把你的小说改编成剧本,请你把授权给我,可以吗?” “你,你要怎么改?” “我们是来谈合作的,你先答应给我授权,然后怎么改我们再商量,不是吗?” 凌峭一听,糊涂起来,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他们已经在谈合作了?于是急忙说:“我还没答应你呢……” 唐欢面色微微一变:“没考虑好答应我,你找我干什么?许珊分明在电话里说你已经答应了,只是来商量合作细节的啊。” 凌峭慌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借口上洗手间,反手关上门,立刻拨通了丁沂的电话。 丁沂正在开会,接到凌峭的电话,只好走出来,站在走廊上接。听着凌峭一五一十的向他汇报谈判情况,丁沂皱眉道:“怎么弄得这么被动?” “他,他的意思好象是,如果我不给授权,根本就没必要和我谈改编的细节问题。” 丁沂立刻明白过来,唐欢只怕压根就不想和凌峭谈论改编的具体问题。他喜欢凌峭笔下的故事,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拍成电影,却不愿受原作者的束缚。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可关键是万一他到时候拍出来的电影和凌峭的小说几乎是两个版本,对于凌峭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丁沂沉声道:“你跟他说,合作没问题,但是请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你,你按照他的要求修改小说重新出版,然后给他授权。” “啊?他,他会不会不答应?要等重新出版……那要到什么时候……” “你先给他小说稿,他拿去改成剧本就可以开拍了,不必等到你的小说面市的。” “可,可是……”凌峭总觉得唐欢不是这么好商量的人,“万一他不肯答应呢?” 丁沂最后叹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来跟他谈。” 凌峭一听,大松一口气,心想丁沂原本就和唐欢是老同学,肯定比他好说话,于是赶紧把唐欢的号码发给了丁沂,又在洗手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去,果然看到唐欢在接电话。 凌峭出来只听到唐欢说了两个“好”字,就挂了电话,不由有些紧张的望着他。 唐欢抓着手机,转过头来看着凌峭:“原来你竟然是丁沂的外甥。” 凌峭脸一红:“是。我,我听说你和他是高中同学。” 唐欢点点头,似乎心情颇好:“我之前约他出来,他都没空。合作的事情好商量,你通过他来和我谈,也好。” 凌峭不太明白他这句“也好”是什么意思,但有丁沂替他出马,他无比放心,于是就笑着点头。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他就告辞了。 ----------------------------------------------------------- 以下是KUSO小剧场,俺实在是忍不住想写……不适应的亲无视就好…… 拍摄散场,各位大牌与导演某特商量剧情中: 颜暮商(青筋):不是说这集我会出来吗?在哪里?! 某特(摊手):你人气太低了,没办法,只好再冷藏几集。 颜暮商:…… 展凌峭(怯生生举手):可以把我的戏份删掉一些让给颜大哥(被某特恶狠狠瞪回,委屈低头)…… 唐欢(妖孽笑):我不介意辛苦哦,只要把我和丁沂的对手戏多加一点就可以了。 某特(期待看丁沂):你呢?你有什么要求? 丁沂(抽烟看报纸):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人气炮灰,满足你配角控的恶趣味。无所谓,到我退场那集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某特(泪奔):我明明没有这么想啊!!!!!!!! (11) 丁沂坐在一家泰国料理餐厅的包厢里,空调明明已经调到了很低的温度,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闷热难当。拿餐巾纸擦去额上一层薄汗,不一会儿,又觉得后颈贴着肌肤的衣领有些粘湿了。 “你觉得热吗?”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空调已经打到最低了。” 丁沂端起杯子里的冰啤酒一口气喝下去,似乎感觉到胃里面都被冰得“兹”了一声,身上的汗意消去不少,这才抬头笑笑:“可能一路过来塞车,那出租车司机又不肯开空调,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才消下去吧。” 唐欢挑挑眉:“以你现在的经济状况,为什么不买台车?” 丁沂脸色一僵,唐欢立刻明白过来,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父母……” 丁沂摇摇头:“没什么,我自己心理阴影。”然后想到这次约唐欢见面的主要目的,便开始将话题往正题上面引,“对了,关于你和凌峭合作的事情,那天我在电话里提出的建议,你觉得……” “没问题。”唐欢异常爽快的一口答应,“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凌峭,等他修改好小说再拿给我。” 丁沂没料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之间倒有些吃惊:“那你还约我出来干吗?” 唐欢略带责备的看了他一眼:“我们十几年没见面,难道就不能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丁沂顿时狼狈起来:“不,不是……” “难道你还不能原谅我?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也很后悔当初说的那些话……”唐欢的声音低下去,有些可怜,有些哀怨。丁沂慌了,手忙脚乱的拼命解释安抚:“没有没有,你没有错,该道歉的是我……” “我很想念你。” 丁沂瞬间僵硬住了。唐欢的声音浮在半空中,夹杂着包厢内轻柔的音乐,一点一点的飘进他耳朵:“你很疼凌峭吧?不肯叫他吃半点亏,什么都为他设想周到——这么保护他,我很怀念呢。你以前也对我说过的,叫我不用怕,因为你会保护我。” 身上的汗意全部下去后,被空调对着一吹,又冷了起来。丁沂觉得自己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上汗毛根根直立,唐欢那些话飘进他耳朵里,他觉得像做梦般不真实。 怎么会呢……明明是被他恨着的啊……因为自己是个可耻的背叛者。 手里抓着啤酒杯,机械般的凑到唇边,冰凉的液体一滴不剩的灌进了胃里。 “你觉得凌峭很像当年的我吗?” 那个声音持续着穿透耳膜,丁沂茫然的摇着头,眼前的身影忽然之间缩水,仿佛变成当年那个瘦瘦巴巴的少年。然后又和另一个哀哀哭泣着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一起,空调的凉风阵阵的扑在他面上,刚喝下去的冰啤酒似乎在胃里开始蒸腾。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满耳都是风声雨声,天色黑得似乎要塌下来。唐欢拉着自己的衣襟,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我不敢回家,他们说要打我……” “你不要怕,有我在,我帮你去教训他们!” 一下子又雷声轰隆,凌峭抱着头缩成一团,靠在街角的电线杆下边发抖边哭:“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妈妈……呜……” “跟我回去,从今天起,我保护你。” 脑子里混乱成一团,各种回忆交织而出。不知道是喝了凉啤酒还是被空调吹得发冷,人像走钢丝一样吊在半空,一阵阵的眩晕。于是又想起自己手头还有个合约,连续两个晚上熬到凌晨两点多都没修改完,这几天都是睡眠不足的,怎么能什么都没吃就空腹乱喝啤酒…… 唐欢的脸模模糊糊的在他眼前晃动着:“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舒服吗?” 丁沂死撑着摇头。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额头上,唐欢惊道:“你发烧啊!难怪你开始一直说觉得热。” 发烧?丁沂吓一跳,仔细回忆自己这两天都是在办公室加班,开着空调,边抽烟喝咖啡边看资料。的确是觉得有些精神不足,头也时不时的有些晕,原来是发烧了?发烧了他还能跑来赴约,真是厉害啊…… “走吧。”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唐欢已经迅速结好了帐,伸手拉起他。 送他回家么?丁沂迷迷糊糊的跟着他出了包厢,然后又随着他上了出租车。车子发动后不久,他实在撑不住,就靠在座位后背上睡了。就连手机在口袋里响,也没反应。 唐欢替他把手机掏出来,看到浅蓝色屏幕上那个号码,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接通了电话。 “丁沂!唐欢找凌峭要改编他小说的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竟然还做主替他答应了下来?你现在在哪里?”颜暮商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唐欢似笑非笑的听完他一连串的质问,慢吞吞的开口。 “是我,唐欢。” “啊?唐,唐欢?丁沂的手机怎么会在你那里?”颜暮商大吃一惊。 “我约他出来吃饭,然后他稍微多喝了点儿,现在我打算带他回酒店。”唐欢笑得柔情似水,“你和凌峭很熟吗?叫得那么亲热……他是你现在的情人吗?” 颜暮商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唐欢夸张的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你的品味……等丁沂醒过来我会转告他你打过电话,拜拜。” “等等!”颜暮商急忙叫道,“丁沂喝多了吗?我来接他回家。” “不用麻烦,他在我那里休息就可以了。”唐欢微笑着挂断电话,然后毫不犹豫的关了机。看看身边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的男人,唐欢忽然伸手拍了拍司机的肩膀:“麻烦你掉头,我不去那家酒店了。” 车子颠簸了一下,在十字路口转弯,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12) 丁沂晕晕糊糊之间感觉车子停下来,然后自己被人扶着下车,上阶梯,酒劲上涌,脑子里一阵阵的钝痛。终于被拉扯进了房间,放倒在床上,丁沂一把摸到软软的被子,心满意足的钻了进去。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还不到两秒,头又被人搂起来,唇边触到冰凉的玻璃杯口,温热的液体灌了进来。丁沂迷糊间还以为是凌峭,喝了两口水就挣扎着不肯再喝了,那双手又轻轻把他放下,然后起身离开。 丁沂扯掉领带,翻了个身,嫌灯光刺眼,便把头埋在了枕头底下,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唐欢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丁沂如同一条大虫子一般,整个人都埋在被子枕头下面,只露出一缕黑发在外面。 不仅失笑,他伸手关了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然后侧身坐在了床边,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个男人。 枕头被挪开,露出了沉浸在睡梦中的男人的脸。 “丁沂?”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很多年没有仔细看这张脸了,记忆中还是那副少年时棱角分明的面庞,如今也染上了岁月的风霜。连睡梦中也紧皱着的眉,不知道有什么心事藏得那么深。 唐欢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开始解他衬衫上的纽扣。平日里总是被紧裹在领子里的脖子露了出来,扣子一颗颗被松开,渐渐露出了蜜色的胸膛。唐欢的手指像被吸附住一般贴在上面,轻轻抚摸着锁骨下方一道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消呢。”似乎是自言自语,唐欢的眸子里闪着努力克制的悸动,“不是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怕吗?你躲什么?他妈的丁沂,你见了老子躲什么?!” 丁沂有些不耐的挥着手,似乎想把骚扰着自己的噪声源挥开。手掌挥过来,唐欢急忙偏开脸,却还是被指尖扫到了面颊。 不疼,但是触感鲜明。 唐欢忽然冷笑起来:“就是这一巴掌,当初怎么没打下来?知道我和颜暮商好上了,骂我是不是有病,想打我为什么没有打下来?” 明明是打起架来狠得连命都能豁出去一样,为什么在他面前气得连身子都在抖了,拳头捏得死紧,却还是没有打下去? 丁沂胸口上那道伤疤,是颜暮商留下的。 颜暮商焦躁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握在手中的高脚杯中晃荡着金黄色的液体,然后被他仰头一饮而尽。 杯底冰块撞击的声音在沉默的夜色中异常刺耳。 打丁沂的手机关机,打唐欢的手机没人接。打电话问凌峭,回答说丁沂没回家,赶到唐欢入住的酒店,房门紧锁,大力敲门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到底把丁沂弄到哪里去了?! “我约他出来吃饭,然后他稍微多喝了点儿……” 放屁!丁沂怎么可能在唐欢面前放纵自己喝多?白酒也好啤酒也好洋酒也好,丁沂都不是三两杯就能被放倒的人,除非是…… 颜暮商的眸子缩了一下。 不可能,丁沂不会碰红酒。打死他也不会碰。 不知道唐欢把丁沂带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颜暮商越发的烦躁不安。 他以为唐欢已经不计较往事了,至少在他面前,唐欢谈笑自若,潇洒从容,云淡风轻,只是他却忽略了唐欢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向他探听丁沂的近况。 他们三个人之中,曾经置身事外的是丁沂,最后被逼到差点休学的也是丁沂。 不堪回首的十七岁,唐欢转学远走他乡,他狼狈的逃去了国外,只有丁沂留在原处,死撑了下来。 谁敢说自己才是受害者? 目光落在黑漆漆的窗外,玻璃窗上似乎映出了十七年前的青涩时光。 唐欢睁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怯生生的躲在丁沂背后。丁沂那时候还不是如今这个沉稳安静的男人,他的眼角眉梢全是煞气,对视着自己的眼光不耐烦里夹杂着厌恶。 “走开!” “你可以走开,但是唐欢要留下来做值日。” “我留下来帮他做,你滚开!” “丁沂,你要一辈子做他奶妈么?”嘲笑声未落,拳头已经伸到了眼前。唐欢惊叫着在一旁发抖,他动作伶俐的躲开,丢了个不屑的眼神给丁沂,带着讥讽的笑容从容离开。 镜头一转,又变成丁沂午休时约他到没人的教学楼天台上,他刚踏上台阶,就被等候多时的丁沂一记重拳打翻在地。 “你他妈敢动唐欢……老子废了你!” “老子动谁,关你屁事!” 论打架他也不是只小绵羊,爬起来就扑了过去,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扭打在一起,谁也没占到便宜。 丁沂打破了他的头,他也没有轻重,死力的把丁沂往天台的栏杆上一推,丁沂撞上去,胸口被突起的铁片刺了进去。 他当时吓呆了,眼见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从丁沂纯白色的衣服上渲染开,慌张之下拔腿就跑,连自己额头上火辣辣的剧痛也顾不上。 后来他才知道是丁沂自己按着伤口走去的医务室,然后被送进了医院。幸好铁片刺进去不深,也没伤在致命处,躺了几天病房后丁沂就出院了。 他胆战心惊了好久,但丁沂似乎没有报复的意思。从那以后丁沂开始疏远唐欢,也再不来招惹他,上学放学,一个人独来独往。 颜暮商很讨厌他,但是被彻底忽视的感觉却令他更加生气。 唐欢哭着问他要怎么才能和丁沂和好,颜暮商冷冷的说:“你要么选他,否则跟我在一起时少提那个名字!” 尖锐的刹车声突兀的划破安静的夜空,颜暮商身子震了一下。 已经遥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深埋在了心底,再也不会翻出来的记忆。 他说过,他从来都讨厌丁沂的性格。不管过了多少年,即使他们还能不咸不淡的做着朋友,他依然无法从内心对他生出好感。 如果唐欢没有回来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回来,他应该能和丁沂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个人都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 (13) 丁沂在半睡半醒之间翻了个身,感觉到空调的凉风嗖嗖的吹在身上,习惯性的伸手去搂被子,忽然抱到一个温软的物体,吓一大跳,急忙睁开眼睛,对上一个滑溜溜光裸的胸膛。 惊吓过度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丁沂半张着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身边多出来的那个男人,他的双手还圈在对方腰上,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还没穿衣服。 “早。”见他清醒过来,唐欢笑吟吟的向他打招呼,丁沂还处于当机状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还要继续这样抱着我吗?我不介意哦,可是你会迟到吧?”直到那略带调侃意味的声音再次响起,丁沂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松开双手,慌慌张张的坐起来四处找衣服。唐欢仍然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有些好笑的看着丁沂胡乱套上衣服后奔进了洗手间,摸了根烟出来点燃塞进嘴里。 丁沂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定定神,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形——他和唐欢见面吃饭,喝了许多啤酒,然后唐欢说他发烧了——再然后,他就想不起来了。 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丁沂还是小心翼翼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都说男人最容易酒后乱性,他是有过前车之鉴的,这么大清早的两个人都光溜溜躺在床上,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把唐欢给上了吧?! 检查了半天没得出什么结论,不过想想唐欢那么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太像被他占了便宜。丁沂松了一口气,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毛巾擦干净脸,走了出来。 唐欢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也没穿上衣服,边抽烟边看着他。 丁沂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笑了笑:“你不去洗脸吗?” “我还想听听你半夜梦话会叫谁的名字。”唐欢颇为遗憾的撇撇嘴,“真可惜,没有抓到你的把柄。” 丁沂哑然失笑:“那还真叫你失望啊。” “你一直在说对不起。”唐欢望着他,出其不意的冒出一句,“你昨晚发烧说的所有胡话,只有这三个字。” 丁沂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如果这三个字是冲着我来的,那可真没必要。”唐欢摊开双手躺在床上,语气轻松,“我过得很好,如你所见,简直是一帆风顺。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好内疚的。” 丁沂怔怔的看着唐欢的手腕,那上面套着一只华丽的瑞士名表,即使在他睡觉时也不曾取下。瞬间他有种冲动,想扑上去抓住那只手,解下那块手表,让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暴露在阳光下。 那是曾经恨他恨到用自己的生命来诅咒他的人啊……如果轻轻松松一句“没必要”,就可以抹煞掉从前的一切,那他这么多年的愧疚,真像白痴一样了。 “你可以把以前的一切,全当作不曾发生过吗?”丁沂一字一句的问,第一次,他不再逃避唐欢的视线,直视着他的双眼。 “当然不能。”唐欢耸耸肩,“可是已经过去十七年了,我也不再是过去那个除了哭,还是只会哭的胆小鬼了。”他忽然翻身坐起,跳下床一把握住丁沂的手臂,“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丁沂。” 丁沂陡然一惊,是的,唐欢已经是个比他还略微高一点的男人了。如今他事业有成,风生水起,与过去判若两人。 原来一直放不开的人,只有他一个吗? 掩饰般的抽出自己的手,丁沂转开视线:“是的……你真的变太多了。” “这话颜暮商也对我说过。”唐欢微微一笑,“我一直以为当年我离开后,你会和颜暮商在一起……” “我和他原本就没什么。”丁沂迅速打断他的话,“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唐欢冷冷一笑,“那个男人从来都自我意识过剩。他讨厌你的骄傲,他喜欢需要他保护,能被他抱着疼着怜爱着的情人。所以十七年前他看上我,十七年后他看上凌峭——可是丁沂,即使你这么了解他,你还是喜欢着他,不是吗?” “你在开玩笑吗?”丁沂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可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唐欢忽然笑了起来:“丁沂,十七年前我想不通,十七年后我总该变聪明了点——你不喜欢他,会和他上床?以你的个性,会是那种酒后乱性,并且还和个男人乱性的人吗?你昨晚喝了那么多,又和我什么都没穿的躺在一起,怎么不见你和我乱性?!” 丁沂终于发作:“你不要凭着性子乱讲话!我和颜暮商就只有那么一次,而且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意外!” “丁沂,你太死心眼。”唐欢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而且还要面子,嘴硬。” 丁沂回头怒视着他。 “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和他做了十七年的朋友。”唐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夺走,你不觉得痛苦吗?” “我没有立场过问他的私生活,也不觉得你或者凌峭是被他从我身边夺走的。”丁沂冷冷的说,“唐欢,你疯够了没有?” “被我说穿心事就这么让你难堪?” 丁沂只觉得头痛不堪:“你不觉得你今天实在无聊过头了吗?唐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的性取向正常得很!” 唐欢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喔……那么谁就是不正常呢?” 丁沂脸上闪过一丝后悔,轻声道:“抱歉。”顿了顿,实在觉得尴尬,只好借口还要赶到公司开会,逃避般的离开了。 走出酒店,顺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手机迫不及待的响了起来。丁沂只得掏出手机,看看号码,接通了电话。 “你有什么事……” “你昨晚和唐欢去哪里了?”劈头盖脸的怒吼从那端传来,“打你手机关机,怎么找都找不着,他还说你喝多了……你把自己灌醉做什么?!” 丁沂一愣,随即怒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知不知道凌峭有多担心你?你马上给我回来!” 丁沂大怒,什么叫马上给他回去?他真当自己已经是他和凌峭那个家的主人了不成! “啪”的一声合上手机盖,丁沂强压住怒火,吩咐司机开车去公司。 (14) 丁沂回了公司,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将折磨了他两个通宵的那份商业合同翻出来,秘书小姐体贴的为他泡好普洱茶送进来,小心的掩上门退出去了。 连午饭也没吃,丁沂对着电脑奋斗了四个小时,修改完合同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嘘了口气。接下来应该吩咐秘书何小姐替他定明天的机票,他要带着合同出差,谈判桌上过关斩将,为年终公司利润再添一笔。 丁沂揉揉眼睛,打电话向展铭豪汇报了一下工作情况。然后电话被他姐姐接了过去,丁泓开门见山的问道:“听说你昨晚上在外面喝多了,没回家。怎么回事?” 丁沂一愣,心想怎么连丁泓都知道了?他这么大个人了,偶尔在外面过夜也不是什么大事,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来向他兴师问罪,实在有些好笑。 “是的,见了一个老朋友,晚上聊得尽兴就睡在他那里了。”丁沂轻描淡写的带过,然后半开玩笑的道,“姐,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昨天半夜颜暮商的电话打到了我家,问你在不在。”丁泓的声音有些冷,“我问他有什么事找你他又不说。我打电话给凌峭,那孩子说你去见一个老同学,喝多了回不来——你去见了谁?” “姐,这个我就不用向你汇报了吧?”丁沂郁闷的回答。 “颜暮商会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不是急疯了他会?”丁泓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你是去见了什么人能把他急成那样?凌峭说他一晚上打了七个电话,问你回没回家!” 丁沂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去见了唐欢。” “啊?”丁泓发出一声惊呼,“他,他回来了?” 丁沂没有出声。 “难怪,难怪……”丁泓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苦涩,“他现在过得怎样?” “他很好。”丁沂哑着嗓子开口,“姐,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丁泓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回答道:“傻瓜,我是你姐,我怎么会不知道。” 丁沂垂下了眼帘。是啊,丁泓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年闹得满校风雨,那一年他差点被勒令退学,那一年他被诅咒不得善终,那一年那个人一句话都没留下的飞去了美国。 兜兜转转,从头来过,再见面居然还是可以做朋友,原来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统统可以用“误会”两个字来掩盖。 什么感觉?没有感觉。 一刀见血,然后伤口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愈合。当狯子手端着一张从容的面孔突然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般的对你微笑,你是不是该还他一刀? 丁沂苦笑,是该还上一刀,可惜没有理由。颜暮商说过,他以前喜欢的那个人,只有唐欢。七年后他回到这个城市,他找到丁沂,诚恳的向他道歉。他用温醇低哑的嗓音对他说:“那时候我和你都喝多了,丁沂,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男人的。我们忘掉以前那些误会那些不愉快,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丁沂一瞬间几乎血管炸开,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间,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用误会两个字来解释,再纠缠不清便成了跳梁小丑般可笑。他和颜暮商都不再是毛头小子,两人的面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坐在高级餐厅。他不会再一拳打破颜暮商的头,颜暮商也不会再抓着他去撞栏杆。 再说得难听一点,他们以后或许还有商业合作的机会。 于是他举起了酒杯,和颜暮商一笑泯恩仇。 “丁沂。”夹杂着叹息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你……找个好女孩,早点结婚吧。” 丁沂笑了起来,轻声道:“我知道。姐,你别瞎担心。” 他和颜暮商之间,细细想来,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发生过。唐欢说的不错,颜暮商讨厌他的骄傲,从他们最初认识时颜暮商就说过,他讨厌像他这种明明什么资本也没有,却还要盲目骄傲,目空一切的个性。 是的,那时候他又穷,又不见得成绩好。除了打架厉害,的确是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 可是,颜暮商从来都不知道,他虽然也毫不掩饰的表现出过对他的厌恶,恶狠狠的骂过他揍过他,其实他一直都很羡慕他。 羡慕那个父母体面,家庭和睦,成绩好,人缘好,仿佛走到哪里都会发光,逼得他不敢正视的男孩子。 晚上下班,丁沂想着凌峭一定在家里埋头赶稿,于是顺路去超市买了菜,拎在手里往家走。又想着自己要出差近一个月,得打个电话给凌微,交代她别太胡闹,至少在这学期结束前,好歹尽尽学生的本分才是。 一路想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丁沂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习惯性的喊了一声:“凌峭。” 没有“啪嗒啪嗒”跑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丁沂有些疑惑的关上门,往凌峭的房间走去。 “别找了,他出去见唐欢了。” 猛然从客厅传出一个声音,丁沂吓得差点连手里提着的菜都掉在地上。 这是他和凌峭凌微的家,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了?! “啪”的一声打开客厅的灯,丁沂看到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颜暮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丁沂的语气里有些微的怒意。颜暮商和凌峭约会,他并不反对。可是凌峭人都不在了,这人居然还留在他家,难道想住下来不成? “我等你回来。怎么,你和唐欢见面见一个晚上都没关系,看到我就这么大火气?” 丁沂眸子闪动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的态度的确有些过分。他和颜暮商已经很多年没吵过架了,今天他们都有些失态。 从早上开始,颜暮商莫名其妙冲他发火,而他毫不客气的挂了他电话。 “你等我回来有什么事?”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丁沂在颜暮商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开口问道。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颜暮商直视着他,“你昨晚为什么会在唐欢面前喝多?” (15)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轻轻敲打了七下,丁沂和颜暮商面对面坐着,有半刻时间,一片静寂。 丁沂的手指搭在沙发扶手上,双腿交叠,望着颜暮商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颜暮商问他的问题他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只是——无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似乎颜暮商都没有资格质问他。 “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丁沂伸手去摸烟,“好笑。” “你觉得好笑?”颜暮商紧紧盯着他,“你喝多了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你心里没数吗?” 丁沂脸色陡然一变,手指间夹着的烟差点折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我们要忘掉以前那些误会那些不愉快么?我已经忘记了,你还记着吗? 颜暮商眉头一皱,还没开口,丁沂已经接着说下去:“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喝多了,即使我真的做出了什么事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唐欢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 颜暮商铁青着脸,盯着丁沂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把他活生生吞下去一样:“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我有承认我喜欢男人吗?”丁沂笑起来,点燃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你管的太多了,颜暮商。” 薄薄的烟雾升起来,隔开了两个男人的脸。丁沂觉得很疲倦,他要去收拾行礼,要准备明早出差,要养足精神预备和对手杀价讨便宜,还要应付不知多少个酒局。最重要的是,他还没吃晚饭,却浪费时间坐在这里和这个男人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不过一个是你朋友,一个是你旧情人,你拿什么态度拿什么身份来问这些话? 抽到一半的烟忽然被对面的男人劈手夺走,丁沂脸色微微一变,看着颜暮商若无其事的将那半截烟凑到了自己唇边。 “丁沂。”冷冷的话语从那张薄薄的唇中吐出,“你一直都很恨我吧?” 丁沂的眉头皱了皱,这个问题太荒诞了。就好比一个人开车撞倒别人,一溜烟跑了,直到那个人已经自己站起来拍拍衣服准备走了,忽然又倒回去问那人痛不痛一样。 “怎么会?”他慢慢的舒展开眉头,笑起来,“我们这么多年朋友。” “别对我露出这种假惺惺的笑!”颜暮商一把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忽然伸手狠狠按住了丁沂的手臂,“你讨厌我,恨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你不是打架最狠的吗?你不是睚眦必报吗?为什么在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不和我打一架呢?为什么我说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的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丁沂被他压制在沙发上,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影子下。有那么一瞬间,颜暮商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似乎……笑了一下? 下一秒,腹部传来一阵剧痛,颜暮商猝不及防,一下子松开手后退好几步,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丁沂一脚踹翻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前两步,站在他面前。 “你失态了,颜暮商。”冷淡得近乎机械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朋友这个东西,不过是个称谓。我想我和你,都不是很放在心上吧?” 颜暮商恶狠狠的看着他。 丁沂微微一笑,无比诚恳:“顺便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观念,我已经很多年不和人打架了。颜总,我想你纵横商场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更明白教训对手不必用拳头的道理。” 颜暮商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的本事都转到了嘴上啊。”然后用充满恶意的眼神扫了丁沂只穿着衬衫的身体一眼,“我忽然怀念起来,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突然一脚把我踢翻在了床上。” 丁沂淡漠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痕。 “那么凶猛的扑上来撕我的衣服……啧啧,别一副失去记忆的样子,喝多了嘛,本事不济是难免的。我不过是成全你……” 剩下的更多恶毒的话语,在触到丁沂那双寒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时,自动消音。 “如果说完了,就滚吧。”丁沂看着他像看着一堆垃圾,“你说的对,我们居然还能做朋友……这本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颜暮商的嘴唇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大门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了,凌峭的声音响起:“咦,颜大哥你还没回去啊?丁沂,你们吃饭了吗?” 丁沂转过头,淡淡的说:“我吃过了。明天我还要出差,先回房了。” 凌峭有些吃惊看着他从颜暮商面前走过,打开自己的房门,随即“啪嗒”一声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他,他,”凌峭疑惑的望着颜暮商,“丁沂在生气吗?你们吵架了?” 颜暮商木然的摇摇头。 他在这里等丁沂,并不是为了和他吵架。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为什么他会对着丁沂说出这些话来。 丁沂不过是关上了一扇门。但是他知道,他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维持了十七年的关系,到头了。 就连两个人都知道的,不过是那样可笑而虚伪的友情,也到头了。 (16) 凌峭按照唐欢的要求重新修改小说,将两个七、八岁小孩子之间单纯而类似于初恋的暧昧童话故事,放到了主人公成年后的回忆之中。故事的开篇改成拖着行礼箱下飞机的男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举目四望,物是人非。 空荡荡的沙滩上,男人沿着海岸线慢慢的走,想起小时候那一年暑假,自己偷偷溜出家,一大早跑到海边,在沙滩上打滚转圈玩得正欢,一个大浪卷过来,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露出头,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从浪潮里钻出来,站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然后踢了踢他,朝他摊开了手掌。 阳光下他看到那漂亮的手心里,躺着几枚色彩斑斓的贝壳。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这份意外出现的礼物,然后,他们成了朋友。每天早晨他都会溜去海边,小女孩总是比他早到,从海浪中钻出来,送给他各种美丽的珊瑚或者贝壳。 小女孩从来只会对他笑,没有开口说过话。他看过安徒生童话,他想自己遇上的一定是条小小的美人鱼,只会微笑,不会说话。 凌峭敲打着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对着屏幕上的故事,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小男孩暑假结束要跟着父母回家,最后一次跑到海边,却没见到那小女孩出现。他哭了很久,最后明白过来,小小的美人鱼已经回到了海底。小男孩慢慢的转身离开,他等着自己长大,变成王子,再回来把自己的小美人鱼带走。 他原本的童话故事,就此结束。 可是唐欢偏偏安排了另一个继续。童话与现实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小女孩当然不是美人鱼,她只是附近渔村的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不说话,只是因为她原本就不会说话。故事接下来的情节,不外乎长大后的男人再次遇上这个女子,邂逅,误会,互相吸引。他们拖着手走过曾经相遇的海边,蓦然发觉,原来彼此是故人。 凌峭有些不明白,唐欢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故事。那个以拍摄另类影片出名的男人,那个最喜欢在自己的电影里将男女主角的感情凌迟慢剐,消磨成灰后冷酷利落的打上“END”的男人,怎会选择这样一个浪漫到近乎不现实的题材。 成人的爱情童话么…… 凌峭轻轻的合上眼,如果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是那条幸福的美人鱼。 在他母亲死去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凌峭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被领着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住院,吃药,做心理治疗,但是毫无效果。 他完全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小小的角落,他的时间停止在母亲抱着那个男人跳下窗户的一瞬间。他以为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子了,直到丁沂出现。 那个晚上他因为无法承受父亲再婚的打击,一个人在雨夜冲出家门。他蜷缩在电线杆下,他终于开口哭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喊着妈妈。他想他会就这么死了,被雨淋死,对父亲恨死,叫着妈妈无声无息的死…… 神智几近失去的一瞬,他被一双手臂拖进了一个湿淋淋的怀抱。他听到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重复着:“跟我回去,从今天起,我保护你。” 小美人鱼被王子救上了岸,但是,却没有爱上他。 凌峭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天和唐欢见面时,两人谈妥了合作事项,唐欢和他聊到丁沂时说的那句话。 “你对丁沂太过依赖了。我猜猜看,你是不是一直被他保护着?那个男人啊……”那时候唐欢突然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果然还是要靠保护弱小,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吗?” 凌峭不明所以的看着唐欢,唐欢笑了笑,忽然悄声说:“你知道吗,丁沂读书的时候,可是这里出了名的街头霸王,无人敢惹哦。” 凌峭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丁沂时,那张笑眼弯弯的面孔。高中时的丁沂,印象中在颜暮商家看到的照片,那么一个有着清秀面孔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街头小混混联系在一起啊! “开玩笑吧你……丁沂他,他明明,他明明……”凌峭想说,丁沂明明是个那么温和而讲道理的人啊。即使发怒也绝不会动手,而且他真的极少看到他动怒。 “他曾经一挑三哦,对方都是高年级的混混,肌肉发达,五大三粗,丁沂可是拎着铁棍就赶上去了。”唐欢仿佛在描述着多么美好的回忆,唇边挂着一丝笑,“打架像不要命一样的狠呢……” 凌峭想象不能中。半晌才呆呆的问:“他,他为什么要和人打架?” 唐欢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住了。他看着凌峭,渐渐的,露出一个坏心眼的笑:“因为他那时候……要保护我嘛。” 凌峭呆住了。 “我常受人欺负,所以丁沂只好拼命保护我啊。” 那个男人啊,其实很容易捉住他的弱点。 因为自己从小被欺负,就算被打到无力还手,就算被一群半大孩子按在地上揍,却也没人来保护。所以只好等自己变强,等自己有足够的本事一拳一拳还回去。丁沂并非天生侠义心肠,也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在看到唐欢被人欺负时,他有种深深的代入感。 仿佛那个被逼到墙角,只能颤抖着闭着眼等着拳头落下来的可怜少年,是幼时的自己。 骨子里的怒意被逼开,他冲上去把唐欢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下。他保护他,似乎是对年幼的自己被踢打到街边,茫然的盼着人来救却只能死心的一种补偿。 而凌峭,在看到这个脆弱的少年哭倒在大雨中时,他想也没想的伸出了手。因为失去母亲的滋味,他感同身受。 唐欢微笑着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这个过去表面上强悍霸道,现在看起来成熟稳重的男人,却有种可笑的老母鸡心态。 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强势吗丁沂?可你知不知道呢,过度保护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你会毁了一个人自身的防护系统,让他从懦弱到更懦弱,永无长进。 他本身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啊,被罩在玻璃盒子里的娇弱玫瑰。所以那时候发觉自己被背叛了,被伤害了,只会歇斯底里的爆发,恨不得整个世界都跟着自己一起毁灭。 凌峭……会比他好吗? “不介意的话,有时间我们约出来多见见面吧。”唐欢笑着向凌峭眨眨眼,“我要在这个城市呆上挺长一段时间,会无聊呢。” “你,你拍电影怎么会无聊。”凌峭回答得有些结巴,不知为什么,这男人笑得越无害他就越觉得心里发毛。 “难道你不想多了解颜暮商和丁沂以前的事情么?”唐欢不急不慢的丢下糖衣炮弹,“我可是权威发言人呐。” 凌峭不说话了。 自从丁沂出差后,颜暮商的脾气似乎坏了很多。他敏感的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但显然,他们都不会对他说。 他讨厌这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这两个人都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他不要这种隔离感。 唐欢微笑着,转头看着窗外。 丁沂,我正慢慢的,把你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鸡仔,一步步带出另一个世界呢…… (17) 凌峭一旦专心投入工作,效率还是颇高的。丁沂出差几天后,颜暮商忙着参加一个国际商业交流会议,没时间来找他。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凌峭按照唐欢提供的故事情节,两个星期不到就完成了小说的修改初稿。 每天除了吃饭、打字,凌峭唯一的休闲活动就是接受唐欢的定期上门拜访。面对那样一个相当健谈的男人,凌峭往往只有充当聆听者的份。一开始他还担心唐欢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颜暮商之间的关系,然而观察唐欢的表情和语气,在谈及到颜暮商时显得十分大方,没有丝毫避讳处。凌峭悄悄的放下心来,再一想,颜暮商和丁沂都不是多事的人,应该不会告诉唐欢才是。 “我听丁沂说,他先认识你再认识的颜大哥……” “是的。”唐欢兴致勃勃的接口,“我在念初中时就听说过丁沂的名字了。附近几所学校谁不知道三中那个狠小子,他还来我们学校打过群架呢。” 凌峭发出一声诧异的“啊!”。 “高一开学那天,我正站在公告栏面前看新同学的名字。忽然听到后面有人笑了一声。回头一看,一个男生骑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戴着顶鸭舌帽,也在看公告栏,表情超酷的。我认得他就是丁沂,当时就吓得抖了一下。”唐欢自嘲的笑笑,“我那时候很怕惹到这种传说中的小流氓。” 凌峭被“流氓”两个字给打击到了……丁沂居然曾经是个流氓?可他现在怎么看都是唐欢更加流氓,吊儿郎当的哪里像个知名导演,浪费了一张好皮囊。 “你怕他……又怎么和他做了朋友?” “因为丁沂这个人啊,吃软不吃硬。”唐欢嘻嘻笑道,“你对他狠,他就对你更狠。不去惹他,他也不来惹你。我那时候长得矮,身体也不健壮,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我。家里又有些钱,所以就成了学校里一些不良混混的下手目标。”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唐欢眯了眯眼睛,“有一天我又在学校操场被几个家伙堵住了,搜我的身,还打我。没人敢上来管闲事,我也准备认了这顿欺负。忽然有个书包飞过来,正好砸中那帮家伙中的一个。丁沂啊,就这样威风凛凛的出现了。” 凌峭睁大了眼睛,想象着丁沂如同武侠小说中的盖世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情景。 “从那天后,丁沂就罩着我了。”唐欢歪着头,边回忆边微笑,“我要是个女的啊,恐怕就要以身相许了……” “那颜暮商呢?”冷不防凌峭插了一句嘴,唐欢脸上的笑容差点走样。 “什,什么?” “那颜暮商又怎么会和你们变成朋友的呢?” 唐欢大松一口气,妈的,不要在他那么抒情的时候忽然插进这个名字好不好?害他还以为凌峭都知道了…… “颜暮商啊……”唐欢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是我们班的班长,众星捧月的宠儿。他那时候极端讨厌丁沂,嫌他惹事太多害他这个班长难做,又从来不给他面子不听他的话……颜暮商瞅准了我和丁沂关系好,就成天想方设法要把我拉到他那边去。” “好幼稚!”凌峭忍不住叫出声来,“真没想到……颜大哥以前那么幼稚!” 幼稚么?唐欢在心底露出个冷笑。颜暮商要是幼稚那他们全班就都是白痴了。人人都被那张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面孔给骗了啊……就连他也是,盲目的崇拜,当偶像般的把那人供在心里。丁沂和他一比,分量立刻就轻了下去。就如同武侠小说里,再了不起的草莽人物,也总是不及风度翩翩的正道英雄使人怦然心动。 可这两个八辈子结了仇一般的人,竟然会,竟然会…… 眸子缩了一下,唐欢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起来。当凌峭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只是懒洋洋的回了一句:“也没什么,后来我和颜暮商成了朋友,丁沂自然也跟着我们混了。” 虽然不是完全的事实,但也差不了多少。丁沂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又不能放下他不管。他和颜暮商好上了后,丁沂大发了一通脾气,找颜暮商打了一架,整整冷落了他两个月。最后架不住他一再的道歉一再的要求和好,勉强和颜暮商握手言和了。 那时候他幸福得晕陶陶,一个是宠着自己爱着自己的情人,一个是罩着自己关心着自己的朋友。他每天走路都想唱歌。 直到那天晚上,他本该回家却没有回家,跑去找丁沂,用丁沂给他的钥匙打开了他的宿舍门—— 所有的幸福,刹那成灰。 转过头对上凌峭那双黑亮无辜的眼睛,唐欢的双眉拧了起来,这就是颜暮商的现任情人啊……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直被丁沂保护着的,却被颜暮商夺走的男孩。 真想看看,这双漂亮的眸子,被绝望和痛恨染上另一层颜色时,会是怎样的美丽…… “唐欢……唐欢?”直到凌峭困惑的叫着他名字时,唐欢才清醒过来。 一不小心,差点就把关在心底的那头毒蛇又放出来了。唐欢掩饰般的笑笑,凌峭不是十七年前的他。他看得出来,凌峭对丁沂的感情,比当年他对丁沂的感情更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诅咒丁沂不得善终。 所以丁沂一定不会像当初背叛他一般,背叛眼前的这个男孩。 拭目以待吧。唐欢把冷笑埋在了心底。 颜暮商和丁沂之间总是要靠第三者来维持平衡——他很期待这种脆弱的平衡,再次崩溃。 其实已经开始崩溃了,从他回来的那天起……不是么? 随着唐欢为新片开拍加强宣传造势,凌峭的名字也开始出现在各大娱乐杂志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展铭豪大约也没想到凌峭居然写童话还真写出点名堂来了,不由对儿子刮目相看。父子之间的感情渐渐开始融洽,但也仅止于稍微得到改善而已。 丁沂出差回来时,飞机上随手拿起一份报纸,就看到了凌峭的名字。 他笑了笑,有些欣慰。回家后见凌峭不在,猜想他不是去见颜暮商就是去见唐欢了,也没太在意。接下来几天都忙着在公司开会,加班,回家都是深更半夜,竟是抽不出时间和凌峭坐下来好好聊天。 这几天凌峭也不胜其烦,手机一天到晚的响,总有记者想来采访他。偏偏唐欢再三交代,电影开机仪式之前不准他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要越低调越好,因此只好躲去了颜暮商家里。这天他在颜暮商家里吃了晚饭,两人亲热了一番后,颜暮商开车送他回家。下车后习惯性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忽然一道尖锐的刹车声传来。他还没反应过来,颜暮商已经迅速将他裹进了自己的大衣内,然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快门按动声,一辆小汽车在他们面前呼啸而去。 凌峭脸色惨白,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要怕。”颜暮商低声安慰道,“你被我挡住了,他们没拍到你。” 凌峭还是在发抖。 怎么办……怎么办? 他最害怕的事情……他和颜暮商之间的关系,若是被人发现了……他要怎么办? (18) 这个世界上,总是越让人害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当凌峭在网上,看到自己那张“出柜”照被添油加醋的配上各种内容丰富的版本出现时,他抓着鼠标的手都在抖。 “新锐作家展凌峭深夜与一陌生男子激情相拥!详情请点击XXXX……” “友情还是断臂?人气作家展凌峭与其同性‘好友’深夜拥抱缠绵!相关连接请点击XXXX……” “两个男人之间的童话!名导唐欢合作新秀作家展凌峭原是同志!搜索XX查看更多新闻……” 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凌峭“啪”的一声关闭了网页。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在不停的重复。 听到门铃声响起,凌峭昏昏沉沉的从房里跑出去开门。不管是丁沂还是唐欢还是颜暮商,随便谁来都好,随便谁来告诉他他要怎么办! 大门拉开的一瞬,对上的是一张阴沉得仿佛结冰的脸。 “爸,爸爸……”凌峭的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展铭豪一个跨步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凌峭连大气也不敢出。 “啪”的一声一张报纸扔在了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展铭豪竭力控制住怒火,缓缓的开口问道。 凌峭的视线落在那张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个版面的照片上,面如死灰。 “你和那姓颜的……你,你怎么会和他搞到一起去?!他不是丁沂的朋友么!”展铭豪气得手都在抖。他以为他这个儿子不过是内向了一点,胆子小了一点,不善交际了一点……万万没料到竟然这么惊世骇俗! 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凌峭抖着唇,死死的盯着地面。半晌,颤抖着挤出了三个字:“不是我……” “什么?” “不,不是我……”凌峭双手握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不是我……” 展铭豪皱着眉头看着他,重新又捡起那张报纸看了看。 照片上只有颜暮商一张泛着怒气的脸,另一个人被他用手臂紧紧护住了,只露出了一点点头发。照片上的背景是凌峭家门口,不是凌峭,那会是谁?! 正在一片寂静间,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丁沂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姐夫呢?” “他不是一大早就过来了么?” “嗯?我怎么不知道……”话音未落,丁沂和丁泓一前一后的进了门。一眼看到凌峭父子僵持在客厅,两个人都愣了愣。 “怎么了?”丁沂先开口。他昨晚在公司通宵加班,正要回家补眠。 展铭豪一语不发的把手中的报纸递到了丁家姐妹面前。 丁沂看清楚报纸上的照片和内容,脑子里“嗡”的一响——这两个人!这两个人! 丁泓也呆住了,看着凌峭:“你,你和颜暮商……” “不是我。”凌峭仿佛个机器人,只会重复那三个字。丁沂闻言一呆,见凌峭一副风中落叶般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脸色惨白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滚到嘴边的话语又吞了回去。只好沉默。 丁泓盯着那张报纸,渐渐连手都抖了起来。她慢慢的转过头,看着丁沂:“不是凌峭……那是谁?” 丁沂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大惊之下立刻矢口否认:“不,不是……” “不是你那是谁?!”丁泓将手中的报纸一把掷在地上,狠狠的看着他,“丁沂,你答应过我什么!” 丁沂被激得差点起跳——关他什么事!他知道丁泓心里一直明白他和颜暮商以前的那些破烂帐,也知道丁泓非常不喜欢他和颜暮商保持着朋友关系——可这次他真的是没有和颜暮商扯上关系!苍天明签! 然而一转头,对上凌峭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惊恐得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丁沂又气又不忍。 有胆子喜欢上男人,却没胆子认吗! 他是了解凌峭的,知道他一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和颜暮商之间的关系,就连凌微也是不知情的——他已经拿出最大的勇气来接受颜暮商的感情,却再多一分勇气都没有了。 不能逼他……难道真要再次把他逼进医院去看心理医生么?他相信展铭豪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深深吸了口气,丁沂眼一闭,老子认了! “对不起。”他硬着嗓子对丁泓说。 妈的颜暮商,老子替凌峭背了这笔烂帐,你迟早得想办法还我一个清白! (19) 丁泓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全被抽光了……丁沂承认了!他竟然真的承认了! 还不够吗?十七年前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还不够吗?!这颜暮商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惊人的魅力,能让她这个弟弟十七年前栽一次,十七年后再栽一次? 当着展家父子的面,滔天的怒火也只能硬生生忍下去。丁泓冷笑:“好,好得很!丁沂,你果然没叫我失望!” 丁沂听出她话里明显的愤怒和讥讽,也只得硬着头皮受下。 凌峭依旧低着头,视线仿佛粘在了地板上,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客厅内的四个人陷入了一片静寂中。展铭豪觉得有些尴尬,同时心内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震惊于丁沂和颜暮商之间的关系……但是与凌峭没关系,他儿子原来不是个同性恋,他一大早郁积于胸的怒气已经散了大半了。 抬眼望了望丁泓,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和凌峭先离开,让他们姐弟单独相处。毕竟这种事情……他和凌峭始终都只能算作外人。 轻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丁泓却已经挪动脚步,径直往门口走去了。丁沂有些犹豫的叫了一声“姐……”,然而丁泓头也不回,开了门走出去了。 展铭豪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拍拍丁沂的肩,又看了凌峭一眼,跟着妻子离开了。 一瞬间房子里只剩下丁沂和凌峭两个人了。 关门声响过许久后,凌峭终于动了动身子。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丁沂。嘴唇颤了一下,艰难的开口道:“丁沂,我……” 丁沂看了他一眼,神情疲惫的打断了他的话:“我昨晚一夜没合眼,现在很累,要去睡觉。这件事怎么收场,你去找颜暮商商量。” 凌峭咬着嘴唇不说话。 丁沂揉着额头从他身边走过,凌峭在他背后低声道:“对不起。” 丁沂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浮起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就算今天瞒过了你爸,你只要继续和颜暮商交往下去,迟早还是要认。认不认,怎么认,你自己想清楚。”也不等凌峭回答,说完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丁沂一头倒在床上。 他实在是很努力的克制住自己,没有把凌峭一把揪住狠狠的痛骂一顿,或打个电话过去臭骂颜暮商一番。 搞什么啊?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狗仔队的盯梢目标么?唐欢没有交代他要小心一举一动,不要被乱拍到吗?平时都那么小心,怎么这种关键时刻就胆子大起来?家门口亲热被拍到……他还真佩服颜暮商有够机警,还能把凌峭严严实实挡起来啊! 有那种随机应变的本事,怎么就不会用脑子想想,克制一下别在人家门口大演亲热戏啊?! 虽然心里对凌峭气得吐血,但丁沂也知道,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凌峭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之间慌乱不堪,一口否认也是情理之中。他不怪他,凌峭的性子就是这样,欠缺太多担当。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任何事情他都能替他挡住。凌峭是个男人,已经成年,他不能一辈子这么逃避下去。 稍稍反省了一下,丁沂不得不承认,好吧,也许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一贯的对凌峭太过纵容,才把凌峭的个性养成了这样。 这次就替他背了这个黑锅,下次一定要他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丁沂合上双眼,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能……一辈子这么惯着他了……迷迷糊糊的想着,丁沂敌不过困意,睡过去了。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背了这么个烂摊子,要怎么去向丁泓交代的事情了。 而颜暮商看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娱乐新闻,只是笑了笑,毫不在意。 他甚至还在挑剔——这个拍摄角度不够好,他的脸看起来未免有些狰狞过分了……他的形象从来只出现在商业杂志周刊上过,头一回上娱乐版,还挺新鲜的。 不过凌峭……应该被吓得不轻吧?颜暮商体贴的想着,那最近几天还是不要去找他好了。这种绯闻,过段时间就会平息。哼,不过是张照片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再说了,他也不怕认。 整整一天,他公司里的员工都在偷偷议论着那个八卦,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怎么看都像是颜总啊……原来颜总竟然是喜欢男人的。 一堆暗恋着颜暮商的女孩子芳心一阵破碎,却又得到了稍许安慰……不是自己魅力不够,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啊…… 至于还有少数捧着报纸做花痴笑的女人……那就不在众人的理解范围之内了。 就在丁沂窝在被子里呼呼大睡,颜暮商置之一笑继续去忙自己的工作,展铭豪感慨着幸好不是自己的儿子,丁泓憋着一肚子火气想着什么时候找丁沂出来好好谈谈的时候——唐欢气急败坏的打电话把凌峭叫出来了。 “你是个二啊!”一见面就是劈头盖脸的怒骂,唐欢指着凌峭的鼻子尖,恨不得狠狠戳上去,“这种东西都上报了……你是在为我的新片打响知名度是不是?!” 凌峭垂着眼,不吭声。 “过两天开机仪式,你一定得出场。你说,你自己说,那些个记者到时候问起来,你怎么回答?啊?!” 凌峭小声说:“我……我……我又没有被拍到……” 唐欢愣了一下,表情有些阴冷:“你是打算不承认了?” 凌峭抬起头,眼眶红红的:“那我是要承认了?” 唐欢一时语塞。半晌,恶狠狠的道:“你当然不能认!” 认了那还得了?没有哪个白痴会当着诸多媒体的面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吧?好啊……他的片子还没开怕,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甚至不用他刻意去制造男女主角的绯闻,光一个凌峭就够了。 凌峭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忽然发应过来:“你,你知道我和颜暮商的事……”唐欢竟然没有追问他和颜暮商之间究竟是不是真的,而是直截了当的就开骂了……他早知道了,是不是? 唐欢“哼”了一声:“知道了有什么了不起?” 被他这么蛮横无理的一反问,凌峭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我告诉你,开机仪式那天,记者招待会上只要有人拿这个来问你,你打死不能认。”唐欢凶神恶煞般的看着他,“你就说不知道,不知道,横竖三个字不知道,懂了没?!” 凌峭惊恐不已的连连点头。 (20) 唐欢的新片开机仪式在两天后如期召开。凌峭的新书上市不久,正在热卖中。又加上两日前那个“断臂”绯闻一闹,坐在唐欢身边的他俨然已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唐欢宣布记者招待会正式开始后,台下各大媒体的记者纷纷开始提问。一开始还规规矩矩的就新片内容,男女主角之间是否关系融洽等常规性问题开了个头,然后话锋一转,矛头纷纷指向了凌峭。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如果换个人闹这种绯闻,也许媒体的兴趣不会这么大。可是凌峭的存在,就的确很有娱乐价值。一来凌峭借着唐欢的名气,可以说是一夜成名,新书刚上市就容登了销售榜上的冠军位置,可偏偏为人又低调,从不接受媒体采访,照片也难得见到一张;二来凌峭长得实在不错——不能怪大家有这种歧视心态,而是你想想,一个丑八怪闹同性恋绯闻,十有八九会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可是一个眉眼精致的漂亮男孩子与这种绯闻挂上钩,众人便会觉得是新潮是另类,或许还有些独立特行的味道。猎奇是人类的天性,凌峭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首当其冲被摆在了这么个尴尬的位置。 “我想问一下小说的作者展凌峭一个问题。对于两天前你被拍到和同性友人亲密相拥的照片,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说有什么解释吗?” 凌峭艰难的抬起头:“那个,是误会。” “误会?请问那是什么误会呢?” “那个人不是我。”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立刻便有人出言发问:“可是照片是在你家门口被拍到的,不是你那是谁呢?” 凌峭用略带求救的目光偷偷看了一眼唐欢,然而那个男人却仍是挂着从容的微笑端坐在坐位上,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抱歉,我只能回答,那个人不是我……”凌峭只得继续孤军奋战,声音都有些抖,手心里全是汗。 “如果不是你,那请问是谁呢?” “总不可能是过路的吧?” “请问你目前是独居吗?是否还有另外的同居人?” “请问你认识那张照片上的那个人吗?” …… 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抛了过来,凌峭只觉得自己快被这些问题淹没了。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来针对他呢?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拉扯着这个不放呢? 不能认不能认……说什么也不能认…… 唐欢说,绝对不能认。 这是记者招待会,会在各家电视台的娱乐节目中播出。他的父亲肯定会坐在电视机面前看,认识他的人也许都会看……凌微说不定还会告诉同学,我哥哥今晚要上电视哦! 他死也不能认! “请问……” 凌峭猛的抬头,冲口而出:“那个人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在我家门口拍到的又怎样?难道我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吗?” 全场有三秒钟寂静。 唐欢原本一直是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的。在听到凌峭这句话后,明显震撼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他一眼。 凌峭的脸涨的通红,眸子里有着近乎失控的神色。唐欢暗叫了声不好,知道他已经被逼得快濒临崩溃了,急忙抢过了话筒:“大家请尽量问一些与本片相关的问题,个人隐私就请不要过多追问,好吗?” 台下一片交头接耳,唐欢慢慢的皱起了眉头:“还是说,各位已经没有其它问题要问了?” 他这话一放,气氛又立刻热烈起来。记者们纷纷开始就新片提问,毕竟这次记者招待会不是凌峭的个人澄清会,关于新片,还是有诸多八卦要挖掘的。 记者招待会一结束,凌峭立刻脱力般整个人都虚软了下来。他坐在唐欢的车子里,呆呆的靠着椅背,目光茫然的看着车窗。 唐欢发动了车子,一语不发。 他知道凌峭的懦弱,但没想到他会害怕到那种程度——当着媒体的面说出那种话来,自己倒是推干净了,可那些狗仔队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 是不是该好心通知一下丁沂避避风头? 唐欢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算了,也许是他想太多。 丁沂又不是什么明星,这种八卦如果和凌峭扯不上关系,就没有炒做价值了吧? 毕竟应该没有哪家报纸会无聊到去刊登,某公众人物的家人有同志倾向这种新闻吧? 而这一切,丁沂当然是毫不知情。 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坐车回家,然后掏出钥匙开门。就在这一刹那,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小轿车忽然朝他冲了过来,然后在经过他身边时,车窗里伸出个照相机,冲着他“噼里啪啦”的一阵快门乱按,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轿车一溜烟的就飙走了。 丁沂莫名其妙。愣了半天,直到凌峭给他开了门,他才摸不着头脑的进屋了。 “记者招待会开得怎样?”丁沂一边脱鞋一边问了一句,“我在公司没来得及看电视,应该会有重播吧?” 凌峭白着张脸看着他:“丁沂,对不起……” “嗯?”他疑惑的抬头。 “我,我说错话了……” 他又说错什么话了? 丁沂忽然联想到刚刚有人拍他的事情……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不敢置信的望着凌峭:“你,你不会是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 眼见凌峭低着头,巍巍颤颤的不敢吭声,丁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 他这个黑锅……背大了…… (21) “你究竟说了什么?”丁沂爆发出一声怒吼,再好的修养到现在也是白搭。他简直不敢去想象……凌峭是被吓傻了还是被逼疯了?那是要放在电视上播出来的呀!颜暮商看到了会怎么想?他可以原谅凌峭胆怯,原谅他逃避,原谅他不肯承认,甚至可以在展铭豪面前替他把这件事抗下来——可是他无法原谅凌峭竟然在记者招待会上把他给卖了! “我,我也没说那就是你。”凌峭吓坏了,急忙开口解释,“我只是说,只是说我家里并不是只有一个男人而已……” 声音越来越小,丁沂冷冷看着他的眼神,使他恨不得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空气。 丁沂……从来没有用这种仿佛不带一点温度般的眼神看过他。 “那有什么区别吗?”丁沂冷冷的笑,“所以那些记者要来拍,和你一起住的另一个男人是谁吗?” 凌峭不敢和他对视,只是低着头,嗫嚅着说:“你,你和颜大哥都不是什么明星,他们拍了也不会怎样的……” 一瞬间,丁沂觉得无比失望。 凌峭说得没错,他和颜暮商都不是什么大人物,就算把他卖了也不算什么事。就算明天的报纸上真登出来他的照片,说他是个同志,是个深更半夜和个男人搂在一起的变态,他也不会因此就丢了工作,或者损失一大笔生意。 凌峭心里想的一定是,他和颜暮商是好朋友嘛,背了这个黑锅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凌峭……那个是你的情人啊,你一直说你喜欢的,全心全意信赖的情人啊。颜暮商再怎么纵容你,心疼你,也不可能不受伤吧? 你真把人心看得太坚强了。 “颜暮商知道这件事吗?” “我,我还没去找他。”凌峭心里也在怕,怕颜暮商看了这个节目后会大发雷霆,所以一直不敢打他的电话。他还在侥幸的想,说不定颜暮商忙起来,根本就没看到这个东西——要是他没看到那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丁沂一句话就粉碎了他的幻想:“你和唐欢的记者招待会,颜暮商不可能不看电视。他还没给你打电话,我看只怕已经气得不行了。你自己去跟他解释……你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凌峭,你要想清楚,躲得过一时你躲得过一世吗?” 半晌,凌峭颤抖着开口:“我,我……我还是等过段时间再去找颜大哥吧……” 丁沂真想一巴掌扇下去。 他怎么会把凌峭养成这种个性?出了事情就只会逃,只会躲,幻想着时间一长,什么都会迎刃而解,什么都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回到正轨……就算怕,难道连自己的情人也不敢面对?难道连一句解释都不敢给? 凌峭在他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哭了出来:“我,我不是怕颜大哥骂我……我是怕他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想和我继续下去了。你也说了,他到现在都没给我打电话,他要是气他可以来骂我啊!可是他……他什么都不说,理都没理我……” “他不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丁沂强压住怒气,“本来就是你的错,你还要等他先来找你吗?” “他要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我也没办法。反正,反正他也能找到更好的……” “啪!”一记脆响,丁沂那一巴掌终于落在了凌峭脸上。 “你太让我失望了凌峭。”丁沂冷冷的看着他,“一年多的感情,在你心里就只有这点分量?你怕自己出名后,和他的关系会对你造成困扰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自私的人。” 凌峭捂着脸,呆呆的看着丁沂甩门出去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丁沂那番话深深的刺痛了他。他没有那么想过,他不是怕自己出名后会背上不好的负面新闻才说颜暮商不想继续了他也没办法的话……他只是自己也对自己感到绝望。 从心底里,自己瞧不起自己,自己鄙视自己。 如果是丁沂……如果换了是丁沂,他一定会比自己勇敢得多吧?不会逃避,不会撒谎,会坦然的笑着承认一切吧? 他多么羡慕。 可是他……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不管多么辛苦的想改变自己,归根结底,却还是在事到临头只会缩成一团默默哭泣的胆小鬼。 他以为爱上颜暮商,他会变得更勇敢…… 原来凌微从来都没有说错,他这种人,就是到老,到死的那天,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幸福,从来只与他擦肩而过。 丁沂甩了门出去,冷风中乱走了一气,路过一家面食店还进去吃了碗面,付完钱出来又漫无目的沿着马路走了一阵,渐渐清醒过来。 他为什么发怒?他为什么冲着凌峭爆发了那么大的火气?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颜暮商? 他大可以一笑置之的啊。不过是别人之间的感情,他何苦去插手?那两个人在一起也好,分手也好,他不是冷眼旁观就好吗?他恨凌峭遇事没担当,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至于气成那样子吗? 他从来没有出手打过凌峭。 忍不住苦笑出声,丁沂叹着气伸手揉额头。一年多的感情又算什么呢?没有人规定谁和谁一定要在一起吧? 没有人规定谁绝对不能辜负谁吧? 慢慢的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叼在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丁沂正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乱摸,忽然“叮”的一声,一只点燃的打火机出现在他面前。 他诧异的抬起头。 颜暮商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停着他的车。 两个人在路边面对面站着,竟然没话可说。 丁沂在出差之前曾和颜暮商彻底翻脸,这么多天从没联系过。可是现在要怎样呢?冷笑一声掉头就走?还是装作不认识,自己找地方去买只打火机? 丁沂最后还是凑过去,就着颜暮商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那支烟。 “你是要去找凌峭吧?”丁沂神情疲惫,抽了口烟挥挥手,“他就在家里。” “我找他,听他解释为什么要在记者招待会上说那种话吗?”颜暮商笑得有些阴冷,“我倒真没想到,他竟然供出来的是你。” 丁沂脸色微微一变:“什么意思?” “我差点就以为,他都知道了——”颜暮商的声音突然一低,几乎是贴着丁沂的耳朵,“我们以前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丁沂猛地偏开头,手中的烟硬生生折断:“别找我来撒气!你要怒要骂找凌峭去!” “我为什么要骂他?”颜暮商轻声笑起来,“他胆子小,我知道。他不敢认,我也明白。丁沂,你为什么要打他?” 丁沂目光一寒。 “我刚刚从你家出来。”颜暮商慢慢的说,“凌峭说你骂了他,骂他不珍惜我……呵呵,丁沂,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 丁沂气得手指都在发颤:“你,你——” “你和他有什么不同?”颜暮商冷笑着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钻进丁沂的耳中,“你做过的事情,你不是一样不敢认?” (22) 你和他不是一样,做过了不敢认?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剑,笔直的插入了丁沂胸口。颜暮商再次在他面前撕下了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具,泛着寒意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 “这个时候,你要跟我翻旧帐?”丁沂避开他的目光,竭力要绕开话题,“是你自己说的,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再提。” “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颜暮商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愤怒和忍耐,“我们……上车说吧。” 丁沂一惊,习惯性的就要拒绝。 “不要?”颜暮商冷笑,“你是要站在马路边跟我叙旧吗?” 丁沂心下一寒,颜暮商的眸子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看来今晚不和他好好谈谈,他不会轻易罢休。 可是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他去和凌峭谈吗?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的休养和忍让,已经耗费尽了,两人之间逃避了十七年的话题,他一定要再度挑起? 丁沂也冷笑起来:“好,我们上车。” 十七年,不管过去纠缠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关系,如今也已经磨成灰了。 现在是要拿着这些灰渣,再来磨一遍么? 颜暮商发动了车子,丁沂连忙系好安全带,然后车子就笔直的开了出去。一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道路两旁的风景“呼呼”的向后退去,丁沂的脸色愈来愈白,手心里额头上全是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喊起来:“你给我停车——够了,你不要命了!” “吱——”一声,颜暮商一脚踩下了刹车。丁沂差点从坐位上弹起来,转头怒骂:“你是想去死吗?!” 颜暮商淡淡的道:“我忘了你是怕坐车的。” 丁沂一口怒气堵在嗓子眼,最后还是硬生生的忍下去了。定下神来后忙看了看四周,这才发觉颜暮商把车开到了一条新修建的路上,正停在路边。马路上偶尔有几辆车子经过,黑暗里路灯闪着晕黄的光,四周安静得出奇。 他是故意挑了这么个地方吧? 颜暮商的表情倒是一片镇定。车子里开着空调,还有不知名的音乐在车厢内流淌。丁沂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气氛,适合两个人来吵架么? 不吵架……难道他们是来谈心的? “丁沂。”颜暮商的声音忽然就传了过来,“那时候的事情,你真的能当成全忘了么?” 丁沂呼吸一紧,别过头去:“是,我忘了。” “你忘了?”颜暮商紧盯着丁沂,从喉咙里死死的挤出了一句,然后忽然就爆发了,扑过去狠狠按住了丁沂的肩膀,怒吼道,“你忘了?!你凭什么敢忘了?!被你干的是我!你他妈敢给我忘了?!” 丁沂隐忍了十七年的怒火也爆发了:“不是你叫我忘了吗?是谁当年屁都没放一个就跑了?是谁跑回来后说做朋友就好我们不谈以前?那你要我怎样?再干你一次吗?” 颜暮商嘴角抽搐:“我靠!我想死吗我?再被你干一次?你那破技术加上那种蛮干法……你他妈知道我有多痛吗?我差点被你干死!” 丁沂隐藏在骨子里的邪性终于发作,冷笑着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难怪你说我喝多了力气不济……因为没把你给干死吗?” 颜暮商也冷笑:“那是我对踢断了你两根肋骨表示一下哀悼!” 伤口一旦被揭开,一旦见光,原来是那么不堪。两个人曾经有过的唯一那么一次亲热……伴随着血淋淋的暴力,厮打……还有互不认帐。 都他妈是混蛋,不是吗? 丁沂蓦地大笑起来:“你还在计较吗颜暮商?不错,你是被我上了。可我也没好过。你倒是走得潇洒,我他妈插着管子躺医院的时候,学校要开除我的时候……还有唐欢自杀被救醒后,看着我说我不得善终的时候……我已经受报应了,你还觉得不够吗?” 颜暮商面孔扭曲,终于暴喝一声:“你他妈不是不爱男人吗?!你不是当着唐欢的面,说你只是喝多了吗?!” 他是走得狼狈,走得心虚。可是丁沂又给了他留下来的借口吗?喝多了把他给上了……这是他应该骄傲应该开心的事儿吗?!当着唐欢的面说自己不爱男人的,被他一脚踢断了肋骨滚到床下也不还手的,不正是这个男人吗?! 丁沂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的笑了。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笑:“你不是还当着唐欢的面……骂我不是个东西吗?” 往事如蛇一般缠了上来。 丁沂没法回避这段过去。他曾经疯狂的……借着酒劲强上了颜暮商。那么骄傲那么自负的一个男孩子啊,竟然被他凭着一身蛮力给硬压了下去。 那时候颜暮商看着他的眼神,真的是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可谁又知道丁沂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明明是他先喜欢上的啊,明明是他在唐欢之前就先注意到了这个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孩的啊!这个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男孩子,这个拥有着他羡慕不来的一切的男孩子…… 他不敢开口的,以为自己是变态的,生怕被颜暮商察觉而被鄙视的,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感情。在得知唐欢和颜暮商在一起后,他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骂唐欢有病,骂颜暮商有病……其实真正有病的,是他自己。 他明明嫉妒的,却不得不装出不计较,不在乎。他想那就这样吧……他不是晚了一步,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机会。 因为颜暮商一直一直是讨厌他的。 而他,却那么无耻。明知自己是被那人讨厌,被那人看不起,还是控制不住的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情……背叛了唐欢,伤害了颜暮商,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 颜暮商没有骂错,十七年前的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车厢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算了吧。”最后,还是丁沂先开了口,“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唐欢也好你也好,现在不都过得不错吗?我……我是欠你一个交代,可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凌峭了吗?别再记着这些破事了。”顿了顿,他又叹了一口气,“回去吧,慢点开车。” 然而颜暮商似乎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那好,你让我压回来一次,我就不再跟你计较了。” 丁沂震惊的看着他:“你有病吗?” 这个男人当年离开,从美国回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又过了十年了……十年来他们都装成相安无事的过来了,如今才想起来要报复他吗? 还是他被凌峭气过头,所以才没事找事的来拉着他翻这些旧帐,犯抽了? “我一定要压回来一次。”颜暮商咬牙切齿,用明显已经不大正常了的眼神看着他,“你竟敢说你全忘了……我靠!” 丁沂看着颜暮商,渐渐浑身发寒。 完了……他看出来了,颜暮商今天果然是受了大刺激,这是要拿他来发泄愤怒了…… 一看颜暮商动了一下,丁沂大骇之下立刻先下手为强,一拳把颜暮商给打得趴在了方向盘上,捂着肚子起不了身,然后迅速拉开车门,直冲了出去。 他招了辆计程车跑了。 (23) 颜暮商毫无防备的被丁沂那拳打趴下后,眼睁睁看着丁沂如兔子般跳起来逃出去了。 一瞬间,若不是下腹一阵剧痛,他真要笑出来。为了丁沂面上那千年难得一见的仓惶表情。在美国那七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天要亲手撕裂丁沂那张装模作样的面孔,逼着他对自己现出弱态,看着他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呻吟辗转,能被他干到晕过去干到死过去才解恨。 他恨丁沂,当然他也知道,丁沂同样恨他。 被丁沂强上,是颜暮商这辈子最黑暗的一个夜晚。那晚他去丁沂的宿舍找唐欢,门没关紧,他就毫不客气的推门进去了。寝室里黑漆漆的没开灯,他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按到开关,却仍是一片黑暗。 灯管坏了?他疑惑的放下手,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然后看清楚丁沂正坐在床边。 “喂,看到唐欢了吗?”他走过去,开口问道。 丁沂抬起头,颜暮商吓一跳——丁沂的双眸一片赤红,从脸上到脖子上全是不正常的红晕。浓浓的酒味刺进鼻孔,颜暮商明白过来,丁沂喝了酒,而且还不是一点点。 “你喝酒了?”颜暮商立刻皱起眉,“要处分的!” 高中生喝酒,是违反校规的。他是班长,看到了不能不管。这个丁沂,总是不安分,总是给他惹麻烦,不是打架就是不交作业。身为班长,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班上没这个讨厌的人。 丁沂含混着嘟哝了一句,颜暮商没听清,就听到了什么“生日”两个字。目光一转,他看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被吃了一半的蛋糕,那种很小的,一看就知道很便宜的劣质蛋糕。一个红酒瓶子倒在一边,同样是那种颜暮商连牌子都没见过的,想必是最便宜的红酒。 不过就算是最便宜的蛋糕,最便宜的红酒,以丁沂的家庭条件来看,他也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才买来的吧? “哟,自己为自己庆祝生日啊。”颜暮商笑了一声,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嘲讽。 真是寒酸……如果换了是他生日,或者唐欢生日,一定要请一帮子朋友到外面去海吃一顿,末了还要包个包厢去唱歌才算尽兴呢。 丁沂听到他这句话,浑身一震,死死的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愤恨。 颜暮商被他用这种眼神盯着,一下子来了火。他和丁沂向来是相看两厌,若不是碍着唐欢的面子勉强保持着友好状态,两个人估计是要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的干下去的。 “混蛋!”他听到丁沂从喉咙深处沙哑着挤出了两个字。 “你说什么?”颜暮商爆怒,一把揪住了丁沂的衣领,“你再骂一次看看?” 丁沂被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身子动了动,忽然就扑上来,狠狠的把他压在了床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混蛋!颜暮商你个混蛋王八蛋小兔崽子……” “你他妈给我放手!放手!”颜暮商大骇之下急忙要掀开丁沂,可这家伙喝了酒后仿佛被怪物附体了一般,力气大得惊人,任凭他怎么推都推不开。 颜暮商大怒之下破口大骂:“丁沂你个神经病!你放开老子!” 丁沂掐着他脖子的手僵了一下,慢慢地下头,浑浊不清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神经病?”他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笑得颜暮商一阵头皮发麻。 “老子就是神经病!” 随着这声狂吼,丁沂就像疯了一般把他压在了身下,撕开他的衣服,扒下他的裤子,毫无技巧毫无章法可言的冲进了他体内。 颜暮商眼前一黑,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你嘲笑我……你凭什么嘲笑我……”丁沂下死力的在他身上胡乱折腾着,把他翻过来盖过去,像条死鱼般的拨弄,“我明明,我明明……你他妈凭什么看不起我!” “我……我操你祖宗……”颜暮商痛得脸色发青,脸被丁沂按在枕头里,连怒骂也只能断断续续的发出。 头发忽然被一把揪住,颜暮商的脸被迫抬起来,混乱中他感觉到湿漉漉的两片唇瓣颤抖着贴了上来,毫不犹豫的张嘴就咬了下去。 一声呼痛,压在他身上的男孩子松开抓着他头发的手,另只手高高的扬了起来,顿在半空,却没有打下来。 “我要杀了你……”颜暮商用尽力气的狂吼,“我一定要杀了你!” 一滴冰凉的水滴掉落在他光裸的背上。 他愣了一下,奋力的扭过头想看是怎么回事,头却被丁沂死死的压在枕头上,不能动弹。 紧接着又有两滴凉凉的液体溅到他后脖上。压在他身上的人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只是按着他的头,不让他回头。 不可能……不可能…… 丁沂怎么可能会哭?那个野蛮的家伙,那个一天到晚像看垃圾一样看他的家伙,那个只会对着唐欢微笑的家伙……那个他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 那个即使和人打架,浑身是伤满脸是血,也不会红一下眼眶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哭? 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有人进来了。 丁沂和颜暮商双双一僵。 “丁沂你在吗?”唐欢的声音在黑暗中飘来,“灯又坏了啊?” 三秒钟的静寂。 “啊——!” 随着唐欢一声尖叫,颜暮商终于找回了力气,狠狠一脚踢在了丁沂的胸口上。丁沂闷哼了一声,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倒在地上。 “你们……”唐欢不敢置信的一步步后退,“你们……” “我没有!”颜暮商不顾浑身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是这个混蛋……他,他喝多了!” 唐欢僵硬着低头看向丁沂:“你,你喜欢颜暮商?” 颜暮商身子一颤,只见丁沂费力的慢慢从地上爬起,却站不起身子,只能勉强靠着床腿抬起头。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嘴唇蠕动着,看了颜暮商一眼,又看了唐欢一眼,露出个自嘲般的笑,合上了双眼:“怎么可能……我,我又不像你们一样……喜欢男人……” 颜暮商霎时脸色一片铁青,他死死的盯着丁沂。丁沂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闭着双眼,没有表情。 他会哭吗?他这个样子像是会哭吗? 颜暮商冷笑起来:“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丁沂没有反驳。 唐欢浑身颤抖起来,眼泪喷涌而出:“怎么可能……丁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怎么能……怎么能……” 丁沂甚至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只是像尊雕塑一样坐在地上。他不知道唐欢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颜暮商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那两个人都不会原谅他。 那天是他生日,没有一个人记得的,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