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素来繁华,江河交错肥沃了土地,更方便了交通,扬州商人遍布天下。   扬州山清水秀,瘦西湖胜景天下闻名,春风十里二十四桥,更有「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只是这种繁华和风流,并不干那些衣食无着的贫民之事罢了。   刘七就是这样一个贫民,他身体不太好,因此虽然都是在桥下等活儿干的,他却很少干重活。什么扛麻袋运货搬家之类的都做不了,手也不够灵活,幸好他还认识几个字,有时候帮人写写家书或者去书坊搬书兼整理,也能勉强赚几个钱。   和周围的人一样,他生活的非常简单:早上起来去几个地方转转,看有没有活计。没有的话就到山里拾柴,回到几个人住的屋子里收拾屋子做饭,用来抵这一顿饭钱。   到了晚上挤通铺,这几天已经入冬了,扬州虽然比不上北方寒冷,屋里的寒气也每每让他抖个不停,牙齿碰撞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几名跟他同屋的人都寻思着赶他出去,免得他死在屋里,招晦气也说不清楚。   刘七却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背起全部家当──一个小包裹,收了退回来的房钱,很干脆地离开。随后他却为难了:他先前住的,已经是扬州最破烂一条街上上的房子。再想找那样的住处,已经不可能了。   叹了口气,刘七看看天边夕阳,决定在日落前找一个至少能挡风的地方。   扬州城内稍微好些的地方已经被常年在附近的乞丐占了,刘七只好背着行李出城。沿着瘦西湖湖畔有不少园子,刘七一边走一边研究,最后找了家最挡风的,在靠近后门的围墙拐角放下东西,闭上眼休息。   坐下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了。这靠水之处格外潮湿,他的骨头简直像要碎裂一般,酸痛难忍。   他试图起身离开,腿脚却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刚刚起来一点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由透骨的湿气刺入身体,一点点割着骨头,让人恨不得马上死去,好脱离这痛苦。   刘七整个人倒在地上,他咬住牙,手撑着地翻了个身,仰天躺着。看到天上月亮,正是尖尖一枚,是月初。   盯着那轮弯月,不知是过了很久,或者只是一瞬,刘七忽然听到墙内的喧嚷声。   他好奇心起,仔细听去,似乎是一群人在追着一人,嘴里还喊着「庄主不可」之类的话。   刘七嘴里本来叼着一根青草,这时嚼了两下吐掉,自语道:「听脚步声武功还真不错,只是……怎么气息这么乱?诶?过来了?」   感觉到那混乱气息向着自己这方向冲过来,刘七歪头看看距离不远的后门,觉得自己真是挑了个最差的地方。   没事吧,自己没碍着开门,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么想着,刘七忽然听到上方传来衣袂破空声。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影从后门旁边墙上跃出,姿势异常优美。若不是他现在手脚酸痛,搞不好就鼓掌称赞几声了。   优美的姿势横跃出墙,刘七一眼看去,见到摆出优美姿势的人有一张完美的脸,他不由怔住,任那张脸在他眼中放大。   而跃出墙的人似乎没料到墙外居然躺着一个人,一口气没运好,竟然直直栽下来。   「啊!」刘七惨叫声音响起。本来就痛得难受的骨头似乎被这人压断了几根,疼得他脸上汗都滚下来了。   更严重的是,倒在他身上的人的嘴正在他脖颈附近,这一摔让那人张开嘴,牙齿咬在他脖间,让他脖子上直接开了个小口,鲜血不停流出,流进身上这人嘴里。   「庄主从后门出去了!快追!」   一群人的脚步声来到后门边,刘七松口气,正要开口大喊你们庄主在这里。一呼吸之间,被压折的肋骨疼得厉害,他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疼得厉害,无法顺畅呼吸。四肢像是被绑住一般,动弹不得。刘七觉得身上沉重无比,勉强睁开眼睛,被近在眼前的脸吓了一大跳。   在眼前的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位「庄主」,他死死缠在刘七身上,紧抱着睡着。那张异常漂亮的脸很安静,应该是睡得很香,甚至能看到唇边笑意。   刘七活生生打了个寒颤,连忙移开眼光。   再看周围,刘七发现自己竟然是睡在床上,而且身下的舒适感告诉他,这是一张上好的床,绝不是自己原来睡的通铺。而这房间也是布置得极为雅致,虽说并不十分华丽,却是讲究异常,处处透着华贵。   床边椅子上坐著名丫鬟,手边放一个铜盆,丫鬟手中湿巾还在滴着水。她像是累了,闭着眼睛半睡半醒。   刘七挣扎了两下,发现被身上这位庄主缠得死紧,于是开口叫救兵:「这位姑娘……姑娘,姑娘?」   「啊?」丫鬟惊慌睁眼,下意识地跪到地上,「庄主,奴婢不是故意偷懒……啊?」   跪完才发现她的庄主还好端端在人家身上睡觉,喊她的是那位状似乞丐的奇怪小哥。丫鬟连忙站起来:「这位公子,请你小声一点,庄主还在睡觉。」   刘七一脸苦笑:「你们庄主……有躺在人身上睡觉的习惯吗?」而且还是躺一男人身上。   小丫鬟摇头:「除了思思小姐,庄主从不跟人亲近……好久没看他睡得这么安稳了,没惊醒也没梦呓……」   她刚说完这话,大概是被刘七的挣扎刺激到了,庄主忽然一挺身,努力压住刘七,头埋在他胸前,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刘七仔细听去,他像是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刘七看看窗子,已是天光大亮,他该是睡过了一夜。全身上下还疼得厉害,被那位庄主压着的部位也极为疼痛,但应该是做过处理,并没有碎骨摩擦的感觉。   极力往下看,腰腹之间应该是用东西固定住了,隐约还能闻到药香。   「姑娘,蒙府上为我疗伤,在下感激不尽。现在时间不早,在下还需找谋生之处,先行告辞。」刘七很是彬彬有礼地说。   他示意丫鬟帮他把人弄走,丫鬟却摇摇头:「公子你不能走,简大夫会骂我的。」   刘七叹口气:「姑娘,昨日是贵庄庄主压着我。这点伤倒是无碍,但怎么说来也是贵庄造成的吧?在下贫困潦倒,一日不做活便一日不得食,姑娘还是帮忙让我离开吧……再说贵庄庄主如此,传出去也不会太好听吧?」   「是敝庄之错,敝庄当然要弥补。足下是我韩庄客人,伤好之前,一切用度自然由我们负责。」   丫鬟不知所措之际,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直接传入刘七耳中。刘七向门口看去,只见珠帘一挑,进来一个俊俏男子,面带微笑看着他。   男子进了房内,走到近处,看到床上二人模样不由一愣,眼里划过一道光。他拱手道:「在下简西山,是韩庄的大夫。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扬州草民,没什么大名,姓刘行七,简大夫叫我刘七即可。」这么公子来公子去的,刘七觉得很是不惯,答道。   「七公子。」简西山很客气道,「七公子受伤颇重,还是暂且留在敝庄养伤的好。在下医术虽不精,相信在扬州附近还是少有人及,勉强可以照料公子。」   话说到这程度,再坚持离开就无趣了。刘七迟疑了下:「如此打扰了。」他看着身上趴着的人,微微皱眉,「请问贵庄庄主他……」   简西山叹了口气:「庄主他身中奇毒,每逢月初便会发作,你昨日恰逢其会,受了无妄之灾。庄主他……」   他看着趴在刘七身上,睡得正香的人,眼里露出疼惜和欣慰,「他两年来不曾睡过好觉,这一次却和你同时昏睡过去,一直睡到现在都很平稳,着实令人欣慰。」   刘七这才明白,敢情在这位简大夫眼里,自己受伤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庄主趴在自己身上可以睡个好觉。   像是感觉到刘七的不悦一般,那位庄主忽然抱紧他,紧得让他喘不上气。同时,他低低叫着:「思思,思思……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思思,我爱你。」   刘七一身的鸡皮疙瘩,猛烈颤抖了下。   伏在他身上的人忽然睁开眼,一双秋水眸内尽是柔情,似乎还沉浸在梦里,没有醒过来。忽然,这双眼瞪大了,表情有些错愕,看着刘七。   刘七勉强抬手,摸摸自己左脸脸颊,那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好像又破开了。他本来长得就乏善可陈,加上这么一道疤,也难怪刚睡醒的人会被惊到。   「思思呢?」庄主忽然开口问道,一双眼在错愕后变得凌厉起来,盯着他,「思思哪里去了?」   刘七正要答话,简西山叹息声已经传了过来:「庄主,你作梦了。」   眼前那双明亮而充满生气的眼忽然黯淡下来,那庄主随即闭上眼,刘七几乎能看到他眼角一滴泪。   庄主再睁开眼时,眼神已经了无生气。他从床上爬起来,低低说了句:「西山,我梦到了他。」   庄主这么一起来,刘七才感觉到骨头的疼痛,似乎深深呼吸一下都能听到断骨倾轧的声音。同时,脖颈处被咬开的部位虽然血已经凝固,仍能感觉到阵阵刺痛。   那位庄主已经平静下来,在床边对他一礼,「韩庄庄主韩昶,昨日无礼冒犯,实是抱歉。」   刘七当然也就说几句没关系之类的话,韩昶显然也无心跟他客套,说完便吩咐那位丫鬟韵儿好好照顾刘七,随即离开,简西山当然也随他一并走了。   房内空荡荡的,大把阳光射进来,让人有些心慌。   刘七深吸一口气:「韵儿姑娘……帮我弄些早点来,可好?」   刘七就这样在韩庄住下,韵儿负责照顾他,简西山每天过来两、三次,查看他身体状况。刘七基本上是个半残,也就不把这两根骨头看在眼里。   过了五、六天,他就下地乱跑,在院子里溜达几个来回了。   那位韩昶是本地富商,扬州城内开的韩家票号、酒楼、饭庄、布庄等都是他的生意。韩庄地点极好,院子也大,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下人,听韵儿所言,她其实是韩昶唯一的使唤丫头,特地拨来给刘七的。   「那你来照顾我,你们庄主怎么办?」刘七好奇问她。   韵儿歪头,几缕头发飘落:「庄主他啊……」她笑了下,笑容颇带着些苦涩,「庄主他不用我服侍,他……」   刘七见她停顿,一拍手:「哦,你们庄主有夫人?」   韵儿点头:「是有……」   「那就是你们庄主夫人照顾他,当然不用你了。」刘七完全误解了她的表情,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你还是有机会的……」   「有机会什么?」韵儿听出不对,竖起眉毛问他。   「有机会做妾啊,搞不好还有平妻的机会……啊啊啊,好疼!」刘七捂着被掐的手臂,叫出来。   「你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啊!」韵儿怒,「庄主……庄主他平生只爱一人,就连夫人,他都是、都是勉强──」   她捂住嘴,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韵儿狠狠瞪刘七一眼,「你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   刘七摊手一笑:「我都听到了。」   韵儿忽然怔怔看着他,看得刘七有些发懵,伸手在她面前晃几下:「韵儿,你怎么了?」   「你刚刚的表情动作,如果庄主看到,一定会痴的。」韵儿回过神来,幽幽道:「那人……本来也是笑得这般潇洒……」   她看向窗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人。   刘七点点头:「我本来就很潇洒。」   韵儿做出摸鸡皮疙瘩的姿势:「切,就你这长相,比那人差太远了,也敢说潇洒?」   刘七摸摸脸上伤疤,嘿嘿一笑:「你不觉得这伤疤挺性格的吗?看起来特别有男子气概。」   「让我出去吐一吐……」韵儿留下这么句话,跑掉了。   刘七笑笑:「小女孩,倾国倾城又怎比得上这一张脸?」   见韵儿不会回来,刘七闲极无聊,爬起来走出门。   虽说身体已经这德行了,毕竟内功还在,多锻炼锻炼也许还有指望施展几招。   这么想着,刘七走出客人的院落,沿着假山庭树,走到一僻静所在,就着山石锻炼起身体来。   只半刻便累得气喘吁吁,刘七坐在山石上,眼底不由露出几分黯然。   虎落平阳真难受,偏生他那晚睡在哪里不好,居然跑到这里来。斩日剑韩昶,那曾经惊艳全江湖的少年,现在搞得这一副不死不活状,倒也是……活该。   脸上露出一冷笑,眸中也透出寒意,刘七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他怔了下:这脚步声细碎踉跄又轻柔,听起来怎么像是……小孩?   他站起身来,向着来时小路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小身影,慢慢腾腾往这里走着。   刘七几步迎上去,对着这孩子。   小孩看起来只有两岁出头,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在边走边爬。一身粉红色的小衣裙弄得灰扑扑的,小手小脸上也都是灰。她看到刘七,小脸上忽然露出笑容来,伸出手向着刘七,「抱抱……」   刘七从来不是一个热爱小孩的人,但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谁又能拒绝得了呢?   他俯下身抱起小女孩,手臂一沉,他知道自己负担不了太久这样的重量,连忙重新坐回山石上。怀里的温暖柔软让他极为小心,生怕动作稍大一点而惊到她。   「你是韩家的孩子吗?怎么没有人陪着你啊?」刘七问着小女孩,看她一副机灵样,说话很清晰,应该听得懂。   「娘娘可怕,思思跑掉,小爹不在。」小女孩思思比划着,「思思要小爹。」   「思思?」刘七眉心跳了下,「你姓什么呀?」   小女孩露出大大笑容,看着刘七,「柳,柳思思,小爹说最好听了。」   「思思、思思!你在这里吗?」   远处传来焦急喊声,打断刘七思绪。他已听出这是韩昶的声音,只觉语声惶急,脚步声亦是匆匆。刘七咳嗽一声,高声回道:「庄主,思思小姐在这里。」   一阵风刮过似的,刘七眼前多了个人。韩昶一把抢过柳思思,紧张问:「思思,你没事吧?」   柳思思看到他,露出大大的笑:「小爹抱抱,思思没事。」   韩昶见她一身脏乱,一边心疼拿出手帕为她擦拭,同时嘴里恨恨地说:「那女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若不是她有孕在身……」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是觉得这种事不该在外人面前说。刘七无意窥人隐私,只是笑着看眼前这对父女。   柳思思可没忘了他,拉着韩昶指他:「小爹,叔叔是好人。」   韩昶这才注意到刘七,拱手道:「多谢刘兄保护小女。」   刘七一摆手,「这没什么,思思这么可爱,谁忍心看她受伤害呢?」他迟疑了下,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庄主那日梦里一直在叫思思,是叫这位小姑娘吗?」   韩昶震动了下,刘七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瞬间的伤痛,痛得那般厉害,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生机。虽然人站在他面前,感觉却像是行尸走肉,只是勉强站立呼吸而已。   刘七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正想乱以他语,却见韩昶忽然温柔一笑,笑里有诉不尽的怀恋相思,「不,是她爹爹……刘兄可听过柳思京这名字?」   提到这三个字,韩昶眼睛亮起来,一时间竟然充满生气。他抱紧柳思思,一只手摸着小女孩的头,对她笑着说,「思思,小爹上次给你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思思点头,「小爹说,爹爹是大英雄,帅帅潇洒的大侠客、大豪杰。」她说得极为顺流,像是听过无数遍一般。   「嗯,没有人会比你爹爹更好,所以小爹梦里念着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不对?」韩昶笑着问,刘七却敏锐发现他眼角的湿意。   「小爹,你梦到爹爹了?」柳思思拽着韩昶头发,「思思也要。」   两滴水落到柳思思脸上,小女孩抬眼看天,没有下雨啊。   她虽然天资聪颖又早熟,终究还是太小的孩子。   刘七却不是,一番尴尬之后,他第一念头是溜之大吉。一拱手,勉强笑道:「韩庄主,在下出院没跟韵儿姑娘打招呼,也该回去了,先行告退。」   韩昶不出声,点头示意,刘七转身向外走去。韩昶无意间看了眼他的背影,忽然怔住,随即叫一声:「思思!」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刘七肩膀。   「韩庄主,你做什么……诶?你干嘛扯我的脸,好疼……」   从疯子一样的韩昶怀里逃脱,刘七捂着脸瞪向韩昶,一肚子怒气正要化成大骂,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那么漂亮的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里全是泪,脸上是极度的失望和痛苦。   渐渐的,韩昶竟然站不住似的,慢慢坐下去,坐在冰凉地上。抱紧怀里的柳思思,他轻声笑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柳思思睁大着眼,转啊转啊地看着刘七:「小爹,叔叔不是思思。」   刘七失笑,却知道韩昶是把自己错认为那个「柳思京」,不由摸上自己的脸,尤其是那道极重的伤疤。   韩昶摇头,喑哑的声音带着骄傲:「思思,你爹爹长得很好看,好看到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眼光的程度……他闯江湖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他呢。」   刘七翻白眼──我知道我长得惊世骇俗好了吧?   「那小爹为什么要对着叔叔喊爹爹呀?」柳思思很清楚韩昶喊的思思是指谁,于是好奇问。   「背影……有一点像。」韩昶看着刘七,低声道:「走路的时候,都习惯右肩低下一点,迈步的时候左脚会比右脚大一点……」   刘七差点晕过去:「我那是因为腿脚受过伤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走路啊!」   「啊?」韩昶呆呆看着他,「是因为受伤吗?思思好像是因为练功,有几招练习惯了改不过来……」   刘七异常无言:「照你这么说,他是背影跟我差不多,走路又有点古怪的人……话说一个人长到我这种身材,脸再很好看的话,也不搭配吧!」   这是一个被说丑的人的埋怨……   韩昶摇头,「好看就是好看,我又没说是漂亮。」   刘七摸摸脸,还是无法想象自己这种身高的大汉,能配上一张多么「好看」的脸。   不过总算是把韩昶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了,刘七心里叹口气,上前一步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韩昶,「韩庄主,冬天很冷,还是不要席地而坐的好。」   韩昶很乖地站起来,盯着刘七的手。刘七手很大,和他身材相称。手上一堆老茧,是干活的结果,但并没有练剑磨出来的茧子和笔茧。   他终于死了心,微微笑了笑:「好像,身材差不多的人,连手大小都差不多呢。」   韩昶仔细看着刘七,微微摇头,「其实身材也不像,只有那么一点点……」他脸上笑容越发苦涩,声音也哑到几乎让人无法分辩。「韩某今日失态,望刘公子海涵,韩某只是……怀念故人……」   刘七一身鸡皮疙瘩,不想再面对韩昶那明显有些不对劲的眼神,拱手告辞,飞快跑掉。   2   柳思京,师出不详,武功高强,为人慷慨潇洒,颇有侠义之名。三年多前忽然消失于江湖,有传言道他被寒门少主囚禁,不知是否属实。   刘七拿起毛笔,把自己写的这些字缓缓涂掉。脸上风雨不惊,异常的平静。   关于柳思京的记载,江湖上也只有这几句。江湖向来是个很容易忘却旧人的地方,除非像寒门这样大派,一名没什么来历的普通侠客嘛,就算年轻一点、武功高一点、长得帅一点,也不过昙花一现。   至于堂堂寒门为什么囚禁这么一名侠客,多半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也多半是因为他犯了什么禁忌。   这么想着,刘七眼底露出嘲讽来。   不过,这两、三年寒门行事颇为低调,也没听说寒门少主韩昶在江湖上露面,没想到却是跑来扬州隐居。更想不到的是,自己跑哪里躲风不好,居然好死不死的跑到这里。   又有谁会知道,堂堂的寒门少主,如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好像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思思」而已,没有半刻停了对那人的思念。他对柳思京的爱意,在眼底眉间写得清晰之极,甚至让人不自觉生出怜意。   刘七只觉心烦意乱,把被揉成一团的纸扔掉,起身出屋。冬日阳光正好,晒晒他这把破骨头,也省得三天两头疼痛难忍。   他来韩庄也有半个月了,虽说不太出去,庄主住在哪个院落还是知道的。他故意避开韩昶住处,向另一方走去。尽管有些想见柳思思,却希望离她那「小爹」越远越好。   「诶?七公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走到我这里来啊?」正当刘七东张西望看景色的时候,身边忽然冒出一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吓了他一跳。   刘七侧头,才看到简西山。「简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简西山摸摸下巴上一点点的胡须,笑道:「我就住在这里啊,这话该我问你吧?」   刘七这才看到路边屋舍,明显是诊堂的架式,他知道简西山平素也出诊,为扬州城内百姓治病,诊金极廉不说,连抓药都比别处便宜许多。他只治病情严重的穷人,倒也不算特别忙,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在庄子里看到他的。   他对简西山这种作法还是很敬重的,也就很礼貌地打招呼:「我看今天太阳很好就出来逛逛,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哦?这么说,七公子伤势已经大好了?」简西山这才想起来似的,拉人进医馆大堂,为刘七把脉查看伤势。   「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正想着向简大夫和庄主告辞……」刘七看着简西山忙碌,轻声道。   「……分明还没有大好嘛,七公子你不要着急,你这肋骨、手骨、臂骨、脚骨、腿骨都有问题,当然要全好了再离开。」简西山一脸和煦笑容,道。   刘七微一震:「我的手骨、臂骨、脚骨、腿骨都是旧伤,简大夫……」   「我当然看得出是旧伤,不过,七公子不想让这旧伤痊愈吗?至少……可以缓解一些?」简西山挑眉,笑看刘七,「或者……七公子有什么不便出口的原因,不得不离开韩庄呢?」   刘七苦笑,他一个扬州街头混混,向来随遇而安,能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原因?简西山这话分明是试探,再推辞的话,徒然惹人怀疑。   「简大夫,我平素都是在扬州城内谋生,现在在韩庄无所事事,别人怎么看,我倒也不在意,但我实在受不了这清闲。」刘七道:「你看我这身体,可以去城里做工吧?不然你给我开些药,我定期回来检查一下就好。」   简西山摇头,「你这伤不能做重活……七公子你识字对吧?庄里正好缺一整理书室的,我跟管家说一下,你去好了。」   刘七当然不肯同意,推辞半天,最后也推辞不过。也是简西山一句「书室平时也没什么人,庄主更是从来不去」的话让他做了退让,本来练武之外他最是嗜书,也好。   简西山见大事敲定,便拉着刘七,「正好你过来,帮我个忙吧。」   他把刘七拽到旁边一个小房间里,应该是煮药的地方,锅碗瓢盆火炉一应俱全。简西山丢给刘七器皿和面粉,「你会发面吗?我要做些点心。」   刘七点头,「我在面店铺里帮过忙。」基本上,他在所有的地方帮过忙。他眼利又聪明,实在偷学到不少手艺。   「那就好,我去调东西。」简西山说。   他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些红色液体来,刘七鼻翼抽动,「血腥味?」   「嗯,是血。」简西山偷眼看他,道:「庄主的血。」   刘七震了下,「你拿这个做什么?」   「混到点心里啊,思思现在也只能吃这种东西,喝的话怎么也去不掉血腥味。」简西山若无其事,「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出这作法,让思思能不知不觉吃进去。」   「可……为什么要思思吃、吃这个?」刘七结结巴巴地问。   「那孩子胎里带来的毒,无药可医,只有庄主的血是解药。」简西山唇边露出诡异的笑,盯着刘七,「如果不是为了这孩子,庄主他大概早就寻死去找柳公子了吧……」   「思思她身上有毒?」刘七睁大眼睛,很是惊讶。   「是啊,那毒是一对的,唯有彼此的血和……可解。这孩子的爹中了这毒,她生下来也就带了毒。」简西山回道。   「那……庄主毒发作的时候,岂不是也要喝思思的血?」刘七急促问道。   简西山一脸的笑更加莫测高深,「七公子真是关心思思啊,不过公子无须担忧,思思只是遗传了柳公子身上的一小点毒,她的血根本没太大用处……」   「何况庄主爱柳公子良深,又怎会让思思受一点伤害呢?就连现在的庄主夫人,也是庄主怕他死后思思的毒发作,特地买来生儿子的。」   刘七呆住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韩昶和眼前微笑着说这番话的简西山,都是疯子。   第二天,刘七就到书室做事去了。说来韩庄藏书当真不少,足足堆满了三大屋。   看书的样子,当初定然是有人看过的,但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些摊开的书上都积满了尘灰,墨迹也褪了不少。   刘七看得直是心疼,他是爱书之人,哪里能忍受这些书被粗暴对待,连忙开始收拾起来。   书沉,搬上搬下实在不易。幸好房内十分干燥,对于刘七而言,倒是休息的好地方。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体情况,做一会儿歇一会儿,倒也不至于太辛苦。   休息的时候可以看书这一点更是他所好,有时甚至一整天在书房里,连午饭都忘了吃。还是简西山发现了这点,强制他一定要吃午饭,才算没把人饿瘦。   书房平日是绝没有人来的,奇怪的是每半个月竟然会送来一批书,直接堆在外面那间,以至于刘七来的时候,最外那间房里堆满了书,几乎都进不了人。而最里面一间却极是宽敞,还有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一迭小笺。   笺上是男子潇洒笔迹,或是写着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或是题首诗词,笔间透着重重的抑郁和愤怒,让人看着凭空生出一种压抑来。   刘七看了看,把那些纸笺小心收起,放到一边。   这日刘七正在整理书,平时跟着简西山帮忙的童子忽然跑过来。「七先生,七先生,不好了,简大夫叫你快点去庄主院里,庄主毒发了!」   刘七微微皱眉,「我又不是大夫,简大夫叫我去也没什么用啊。」   不只是他,那小童也有点奇怪,为什么简大夫要让自己过来喊刘七。   不过他记得简西山吩咐,这时依样画葫芦说出来:「思思小姐非要进去不可,七先生你知道,庄主那毒发作起来根本不能见外人,简大夫让你帮忙把思思小姐哄回去。」   他是专门哄孩子的吗?   刘七无奈了下,但是听到和柳思思有关,他还是忍不住,跟着小童往韩昶所住的院落跑去──刘七听说,那院子叫做思京院,让人无语的一个名字。   还没跑到院子里,远远就听到院中房内传来简西山的大呼小叫:「笨蛋,绑紧点啊!庄主那身武功可不是摆设……多少次了你还不成,真没用,这次庄主发作得轻多了好不好!」   刘七心中一紧,当先冲了过去。小童看着他背影,挠挠头,「简大夫说他腿脚不好,怎么跑得还比我快?」   思京院很是宽敞,却并不华丽,简简单单一的个小屋,屋外几棵树,完全没有其它院落的假山流水。   屋外拦着两人,其中一名正低着头哄柳思思,刘七几乎看到他一头的汗。   简西山的声音又传出来:「你们两个没用的,快把思思送走,别让她在这里听着……」   似乎是迎合他的话一般,思思「哇」的大哭起来:「小爹,思思要小爹……」   刘七快步走过去,尽量笑得自然,「思思,还记得叔叔吗?」   令人惊奇的是,思思见到他居然停了眼泪,张着手扑过来,「叔叔,思思要小爹,你带思思进去……」   刘七抱起思思,「思思乖,小爹在治病,明天才能见思思。」   思思拼命摇头,「小爹很痛很痛,简叔叔会把小爹绑起来……叔叔,小爹很难受,你让他们放开小爹……」   刘七想起一个月前那天,那忽然跑出来的韩昶,摇头叹口气,摸摸思思的头,「思思,你问过你小爹的意思吗?他是愿意被绑起来,还是……发作的时候到处跑,甚至往湖里跳呢?」   思思眼里全是泪水,她是很聪明的孩子,当然知道刘七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也知道答案,可是她仍然很难受很难受。   小爹是她眼里的英雄,她受不了小爹居然像是做了坏事的人一样被绑起来,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她抽抽鼻子,「小爹好可怜……」   刘七替她擦眼泪,「叔叔帮你进去看你小爹好不好?如果可能,叔叔会让他们松开他的。你小爹一定不希望让你看到他那样,思思可以乖乖回房吗?」   思思总算是点下头,刘七松了口气,让那两个看门人把她送回去。   搞定她之后,刘七叹口气,推开房门。   房内简直是刑场一般的场面,韩昶被牛筋拧成的绳子捆在床上,却还在使力挣扎,整张床都震动着。   再看韩昶的脸,一张漂亮若女子的面孔已经看不出样子,头发散乱铺在脸上,黑漆漆一绺一绺,竟是都被汗水浸透。唇角流下殷红鲜血,嘴唇被他咬得伤痕清晰可见,他却不喊一声。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韩昶的疼痛,他是寒门掌门,一身内功精湛,从小练武,什么苦没受过,但这样的疼痛实在已经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一颗心活生生被剜肉般,还是用一把钝刀。   他只恨不得马上死去,死亡于他,早已是一种盼望和解脱,无甚可怕。反而是活得辛苦,只是简西山曾经问过他:「如果九泉之下见到柳公子,他问你他的孩子如何,你却怎么回答?」   韩昶轻轻念着:「思思,思思……」便觉心痛得更加厉害,却好像再痛也能忍住一般。这个名字,在他心底刻下无数痕迹,他却甘之如饴。   「怎么不给他嘴里塞个布团?小心咬伤舌头。」   模糊中,韩昶听到这么一句话。尚有几分的神智抬头看去,床边多了一人,相貌如何看不清楚,那身材……却有几分像是心上的人。   立时忘了挣扎,忘了疼痛,拼命闭几下眼,想把流入眼里的汗水弄走,好看清楚这人。只是他疼得厉害,额上冷汗大滴大滴的,竟然没有停止的时候。人明明就在眼前,偏生怎么也看不清楚。   刘七见他呆呆看着自己,嘴里念着「思思」,哪里还不知道这位庄主又看错了人。以他的本意,本想说明自己并不是那人,是韩昶看错了人。但见韩昶这副惨状,不知为何,一句「我不是柳思京」竟然说不出口来。   他这时早看出简西山的打算:自己是北方人,身材上和常见南方人有着极大差别。那柳思京既然和自己身材相仿,当然也是个壮实的。韩昶神志清楚时当然能看出不同,但问题是,他现在神智不清啊。   刘七自嘲笑笑:这口清闲饭,倒多亏了这身板才吃得上。   心里虽有些微反感,但韩昶的样子给他触动颇大,让他竟觉不忍。   韩昶这个样子,像是只剩下半条命,随时可能咽下气一般。纵然刘七心如铁石,也不由生出几分恻然,暗叹一声,从旁边简西山手里拿过湿巾,为韩昶擦起汗来。   韩昶一震,瞪大眼睛要看清楚眼前的人,可汗是擦去了,泪水却流了满眼,压根什么都看不清。他低声叫着「思思」,感觉到对方手指掠过自己脸颊,那是思思的温暖。他挣了挣,想起身抱住这人,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只手放在他额上,他似乎听到身前的人在说:「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他很想多看眼前人影一眼,但又怕自己不听话对方会生气,于是很老实地闭上眼,忍着心头绞痛,强行试图睡着。   刘七见他不再折腾,想收回手,简西山一压他手臂,低声道:「这么放着吧。」   感觉被利用了的刘七还没找他算帐,他居然主动送上门来。   刘七转头看他,冷笑一声:「等他清醒过来,当然就会明白我不是那个柳思京。等下次他再发作,就不会再弄错了。」   简西山微微一笑,「庄主每次醒来,都认为自己不可能会想寻死。可事实上,他跳过无数次湖了。」   刘七瞪他,「有没有人说简大夫你笑起来很像狐狸?」   狐狸得意点头,「有,那个和你身材很像的人说过。」   狐狸简西山起身离开去熬药,留下刘七和韩昶在房间里。   刘七试着移开手掌,才稍稍一动,韩昶便狠狠咬住嘴唇,眼睛眨得厉害,又不敢睁开眼,只是大滴大滴泪珠沿着眼角流下。刘七低声叹息,他承认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痴情,虽然并不认同,却不由震撼了。   韩昶睁开眼,许久没有在月初的时候睡得这么熟过了,只有这两个月……   而且,还梦到了他的思思。   在梦里,他爱着的那人只是静静看着他,表情里没有怨恨,当然也没有爱意。那么看着他,彷佛他是陌生人一样,半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能奢求亲近,他对自己没有半点心动,是自己强把他抢到手里,强行占有了他,强行……他就是死了,也定然恨煞自己,连魂魄都不肯来梦里看自己一眼。   眼前一片阳光,阳光下的人影如此熟悉。韩昶瞪大眼睛,伸出手去,「思……」   刘七转过头来,「庄主,你醒了。」   对了,庄子里新来了一个和思思一样高的人,虽然比思思瘦,但……思思后来不肯吃东西,也瘦得很。   韩昶眼神迅速黯淡下来,嘴角牵了下,再看看四周,简西山靠着椅背在睡觉。他咳了几声,开口道:「我没事了,把这些绳子解开吧。」   刘七靠在墙上,坐着睡了一晚,也是迷迷糊糊的,闻言忙低头解绳子。他手有些麻,牛筋又绑得紧,一时竟然解不开。   韩昶看着他的手,忽然开口:「你以前做过很多活?」   刘七笑笑,「人穷嘛,当然四处找工。我又做不了太重的活,只能多劳动手了。」   他表面若无其事,心里想到的是那天韩昶说他和柳思京手都很相像的话,于是不动声色抽回手,顺手拍一边熟睡着的简西山的头,「简大夫,起来帮忙,我解不开。」   简西山猛然跳起,「啊?什么事?」   这家伙醒得倒真快。刘七指指韩昶,「韩庄主醒了。」   简西山看看周围,「小林出去睡了,七公子你帮忙解吧。」   「你呢?」刘七问。   「我手笨。」简西山煞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同时摊手,「绑人的也不是我,你说我能解开吗?」   韩昶这时候实际极为狼狈,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血,人憔悴得不象话,却笑着亏他:「那是因为每一次让你绑,我就能挣脱跑出去。我要是哪天死了,肯定是你没绑好的关系。」   对这两个人而言,生死好像是个玩笑。   刘七暗暗皱了下眉,努力去解牛筋──韩昶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完全湿透了,牛筋绳也紧紧勒在他身体上,已经可见红肿出来的勒痕。如果再不把牛筋解开的话,恐怕韩昶手脚都能废掉。   刘七费了半天事才把牛筋解开,简西山拿来药,细心为韩昶处理红肿处。韩昶皮肤本来白皙,此刻却满是勒痕,看起来凄惨无比。   思思那孩子不忍心看的,就是这样吧。换作刘七自己,宁可出去投瘦西湖,也不愿这样活生生受罪。   照简西山的说法,韩昶这一次发作情况缓和许多,也难得的睡着了,没折腾一夜。那如果情况不缓和,折腾一夜,这人……还能看吗?   刘七在心里叹了声:何苦呢?   这人身份尊贵,武功高强,人长得虽然女相了一点,依然是多少江湖女儿春闺所梦。那柳思京在江湖一划而过,不过是个粗俗乡下少年,又同是男人……   何苦如此,折腾得不死不活?   刘七自认不懂,他生性洒脱随和,想不出这样执着,又是所为何来。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软吧。   3   这一天折腾完都已经快中午了,韩昶梳洗一番,苍白脸色的他看起来更多了分脆弱的美,更加引人注目。   他熬过这一晚,主要功臣是刘七,于是干脆吩咐厨房做几个好菜,中午在招待客人的外堂款待刘七。奶妈把柳思思也抱出来,为她准备了米粥。   刘七姑且算是完成了对小姑娘的许诺,思思看到小爹神色还不错,极为高兴,跑去黏住韩昶,很有礼貌地向刘七道谢。   韩庄平时伙食很不错,不过今天午饭,有几道菜格外合刘七的胃口,他忍不住多吃了一点,称赞了厨子手艺。   简西山在一旁笑:「这有什么,这几道菜是庄主专门指点过皮厨子的,想来御厨手艺也不过如此了。」   韩昶筷子凝住一瞬,「是啊,这些……都是他爱吃的,我去学来做给他,他却从没吃过一口……」   他心底的悲哀似乎传给了一旁的思思,思思一嘟嘴,「小爹,不要想爹爹,爹爹不好。」   韩昶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轻轻笑着说:「爹爹哪有不好。」   「小爹想爹爹都不出现,爹爹不好。」思思嘟着嘴说。   韩昶温柔的笑凝在脸上,慢慢地眨眼,慢慢地开口:「思思,是小爹不好,小爹让爹爹生气跑掉了……等思思有了小弟弟,小爹就去找爹爹,好不好?」   「找到爹爹,小爹就不会疼了吗?」思思歪头问。   韩昶点头,「是啊,小爹到时就不会疼了……」   「那小爹现在就去吧!」思思露出个笑,「小爹就不用绑着了,好难受。」   「现在不行啊。」韩昶摇头,「小爹要看到是弟弟才走,要是妹妹就再等等。」   「是妹妹就要等等?」思思奇怪地问。   「当然不行,是妹妹的话,长大后还不是要靠你的血才能活下去?一男一女就方便了,两个女人……想想也恶心。当然,两个男人也挺恶心的。」   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刘七其实早听到有轻柔脚步靠近,简西山武功只有基础,韩昶心神不定,都没发现。   声音落下,进来一名孕妇,看上去二十出头,相貌颇美,只是表情十分难看,眉毛皱着,眼神极为锐利。   她进来眼光扫了一圈,落在唯一的陌生人刘七身上,「这位就是庄上新来的人吧,听说很像柳思京?韩昶,你眼光就这样啊?」   刘七耸肩,这是这庄子里第二个当面说他丑的了,可真直接啊。   「云歌,你在胡说些什么!」韩昶站起来,「快给我回去!」   那位云歌动也不动,直直看着刘七。   刘七莫名其妙成了女人怨恨的对象,正在诧异,就听她说:「你知道吗,这家伙是个疯子,在他眼中除了柳思京,其它都不是人……对了,还有柳思京那女儿……思思,他就把她当柳思京来叫。韩昶,我看你也甭生什么孩子,柳思思长大你娶她算了──」   韩昶脸色一变,扬手一个巴掌,正打在云歌脸上。   刘七大惊站起,「庄主!」   韩昶并没有再动手,他冷冷看着云歌,「等你确定你生的是女儿,再来折腾也不晚……孟云歌,你是自愿把你的孩子卖给我的,怎么现在倒显出母爱来了?」   「我卖的时候,还不知道你的目的!」孟云歌瞪着他,狠狠地说。   「你可以走。」韩昶缓缓坐下,盯着桌上的菜,慢慢说道:「你可以走,现在才五个月不是吗?我不介意再多活五个月。为了钱愿意卖身的也不会只有你一个。」   云歌冷笑,「你行吗?你要是行的话,就不会只买我一个,多几个人就能快一点,不是吗?」   「我不想多害人,而且……」韩昶低道,「他若知道,会不高兴的。」   「疯子……」孟云歌摇头,指着韩昶对刘七道:「你看到没有,他就是个疯子。」   「他是疯子,我知道了。」刘七一脸平静,看着孟云歌,「庄主夫人特地过来,是想告诉我这一点吗?」   孟云歌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颓然,摇头道:「不,我是想看看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柳思京,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刘七摸摸自己的脸,和脸上那道疤,懒洋洋笑了笑,「我想绝对不是我这样子。」   孟云歌眼睛一亮,「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刘七停住了笑,「夫人,我可不认为这话对男人而言是夸奖,你至少该说我有笑的时候,配上这伤疤很有男子气概。」   经过这两句对话,气氛忽然缓和下来,没有刚刚那种紧张样子。刘七递给孟云歌一块帕子,「红了,沾点冷水擦一擦。」   孟云歌接过帕子,刚刚的泼辣状无力维持,倒显出些不好意思来,「谢谢。」   刘七转过头,沉下脸对韩昶道:「韩庄主,不管怎么说,庄主夫人都是身怀有孕。和她吵架已是不该,何况动手。孕妇情绪不稳、脾气大也是有的,庄主应该多哄着她,而不是这么冷淡。」   孟云歌冷笑一声,正想说韩昶才不会听人劝,却见韩昶一脸诚恳点头答道:「我知道了……我不该动手。」   孟云歌吓得眼珠差点瞪出来,「韩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   简西山在一边笑了,道:「如果你教训人的语气和神态像他一分,庄主也会对你老实的。」   刘七怔了下,指着自己这张脸,「我真的长得和那位柳公子很像?」   简西山大摇其头,「虽说庄主形容柳公子时难免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怎么也没差到如此离谱的程度……」   ……又一遍。虽说男人的长相不重要,但他们也不用这么老实地打击他吧。   「不过,哪怕你只有一点像他,在庄主眼里,都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吧。」简西山指了指韩昶,后者正呆呆看着刘七,似乎还在寻找那么一点点的相像。   刘七叹口气,当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对方:「疯子……」   韩昶是疯子,只为那个叫柳思京的人发疯。   经过这一场风波,刘七反而跟孟云歌相熟起来。孟云歌也是个身世坎坷的,把自己和自己未来的孩子卖给韩昶。   不过她起初只以为韩昶是想要个孩子,后来才知道孩子是用来解毒的,而且如果是女孩,很可能会被抛弃。她气不过,才三天两头找韩昶和柳思思的麻烦。   她虽然挂着庄主夫人的名头,实际上只是个孕母。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只是一个工具,她自然更得不到重视。怀孕的女人心情烦躁,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七性格开朗,和她又不怕瓜田李下,就经常帮助孕妇缓解压力。孟云歌有时也跟他说一些有关韩昶的事情,她其实所知也不多,不过总算顶了个庄主夫人的称呼,所知还够八卦用。   韩庄原本不在扬州,庄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从金陵搬过来的。据说韩昶身上的毒,在扬州能好一些,于是建了这么一座韩庄,把思京院和书房里的东西原封不动从金陵运到这里。   「我真的不爱他,我只是很羡慕那个柳思京。」孟云歌这么对刘七说,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看着窗外,无限怅惘。   「我过去的二十年里,命运多舛,感情也无数波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深切地爱一个人的人。如果我能被这样地爱着,就算死了也甘愿吧……」   刘七冷笑,「这可不一定,如果你根本不爱他,你可能会觉得很烦甚至很恶心。那个柳思京不是被庄主逼死的吗?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好男风。」   孟云歌惊奇看着他,「我以为你是个心软的人。」   刘七摇头,「你看我像那种不分是非、看什么人可怜就同情他的滥好人吗?」   孟云歌脸上一红,「可我觉得……能被那样的爱着,就算不能全心回报,至少也该和对方在一起啊。」   「所以说是滥好人。」刘七继续冷笑,「如果你被十个男人爱着,你要嫁十个男人吗?如果你被一个女人疯狂地爱着,你要和她在一起吗?」   孟云歌很认真地想,最后道:「十个太多了吧,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只要五个?」   「……」   「可是如果有人真的这么疯狂地爱你的话,你真的忍心不给对方一点响应?哪怕是心软或者就是可怜对方……」孟云歌看刘七一脸「你是滥好人」的表情,忍不住追问。   「老子不喜欢的话,当然不会。」刘七摆摆手,觉得这话题太无聊,「别说这个了,爱来爱去的,烦死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我说韩昶其实是武林中很厉害的人呢,听说寒门是名门……名字这么奇怪……」   孟云歌把自己听来的武林形势和寒门情况说给刘七听,她所知不多,但对刘七而言,已经不少了。   已经……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啊。这武林,还真是没什么好留恋的。   虽说在韩庄明显身份不同了,刘七还是很勤劳地每日去书房,依然每天整理那些书籍。书都是原封不动运过来的,据说连内室里桌子上摊开那几本,都和原来在金陵的一模一样。   现在每个月送来的那些倒不是旧书,而是金陵一家书馆新刊印的。柳思京从前很喜欢这家的书,韩昶便订了每月新书。现在,书还在送来,人却不在了。   那一场爱恋,毁了两个人。柳思京死了,韩昶却还在活生生地行尸走肉。有时候看这人,当真可怜。若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活着。   当然,这不是刘七该关心的,他的日子过得很平静,这就成了。   可惜老天总不愿遂人意,这日刘七正在中间书房整理书籍,忽然听到里间有脚步声。声音极轻,显然是庄里武功最好的庄主韩昶。刘七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见他,里间就传来一声凄惨大喊:「书呢?他写的字呢?来人啊──」   刘七听他语声惶急,心下暗叹,推开门到里间,「庄主,是我把书和那些纸收拾起来了,都在这里。」   「谁叫你收的?」韩昶已经红了眼,一把抓住刘七,竖起眉毛对他就是一阵喊,「我说过书房里的东西不能乱动,你多什么事?」   刘七忽略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也挑起眉毛,瞪了回去,「是简大夫让我过来收拾书房的,外面堆了那么多书,我不整理还能那么放着吗?」   韩昶手上用力,指尖几乎陷进刘七肉里,狠狠道:「外面你可以动,但这间……里面所有东西都是他用过的……」   「若是爱书之人,又怎么会,希望书被错待?」刘七态度比韩昶强横,瞪得他有些心虚,「你那位柳思京如果能回到这书房,恐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读完收好,而不是摆出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供人凭吊!」   韩昶盯着刘七,刘七也狠狠盯回去,两人视线对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居然是韩昶先败下阵来,他放开刘七手臂,缓缓坐下,「我……只是想这样,还可假装他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回来……」   韩昶趴在椅背上,声音很虚弱:「我受不了了,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他,多想见到他……我怎么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活过两年?」   他轻轻挽起袖子,手臂上满是青紫色的瘀痕,和犹带着血红色的伤疤,「每次想死想得厉害,我就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成……如果我死了,思思的毒又没有确实着落,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活过?还有谁能如我这般记得他?」   两滴水珠落在地上,和着灰尘溅起。   「我去问过,他们说,枉死的人都会在枉死城里受苦,他应该也在。如果他问我他的妻儿怎样了,我一定要告诉他那女人难产死了,不过思思活得很好……」   韩昶声音越发低了,几乎细不可闻,「这样,他会不那么恨我吧。也许他会让我陪他,如果上刀山我就背着他,下火海我托着他……」   「哪有什么地狱,人死就是死了,哪里还有什么世界?」刘七冷哼一声,打断韩昶的自言自语。   韩昶没有辩驳,只是抬头看他一眼。刘七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像是本来就在悬崖边的人,还被自己推了最后一把,生机断绝而导致的极度绝望。刘七震动了下,心中有了几分不忍,不自觉伸出手去,想拍拍韩昶的肩膀。   他手一翻,便露出被捏得青紫的手臂来。韩昶眼角余光看到,便是一惊,「这是我刚刚……」   刘七一笑,「是你捏出来的。」   韩昶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从椅子里站起,在怀里翻出金创药,低下头为刘七细心抹药,「抱歉,我刚刚太过激动了……」   刘七凝视他的眉,和长长睫毛,有几分诧异,「你还会处理这些啊。」   韩昶低着头,依稀可见他唇角微挑,声音低柔:「我当年也是闯荡江湖的,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何况遇到他之后,我们也有过很平和的日子,他总是会给自己弄出些伤来,我特意让门里送来最好的金创药……」   他为刘七包扎好伤处,手搭在刘七手臂上,怔怔出神,眼里尽是温柔。   刘七想说什么,低头看到韩昶袖口露出手臂,上面的伤看上去比自己手臂上那点狰狞万倍,迟疑片刻,终究忍不住接过韩昶手里金创药,为他挽起袖子,把散发着淡淡药味的药膏涂在那些红紫青瘀上。   韩昶全身巨震,他依然低着头,两滴水滴在刘七衣袖上。他盯着那手指,微弱着开口:「思思,你不怪我了,是吗?」   刘七一僵,无法回答。   韩昶的头再低了一些,贴在刘七手上,灼热的唇混着温暖的泪水,一同落在刘七手背上。   像是被什么刺激性东西碰到一般,刘七飞快把手抽回,冷声道:「我不是你的思思,韩庄主,你看错人了!」   韩昶猛地抬头,一双明亮的眼黯淡下来,眼底的温柔成了苦涩,「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重新坐到躺椅上,慢慢躺下,全身都失了力气似的。   刘七不由伸出手,到一半又收回,他坐到桌前椅子上,叹口气,开始收拾桌上被韩昶翻得乱七八糟的书。   韩昶忽然眼睛一亮,「不要动!」   「啊?」刘七正拿一本书放到架子上,听他这一喊,手僵在半空,不敢动弹。   「就这么坐着好不好,不要动?」他听到韩昶恳求的声音,「身体转过去,坐正……愿意写点什么或者看书都好,就坐在那里,好不好?」   刘七一转念,马上明白韩昶的意思,在心底长叹──说穿了,自己还是免不了替身这个身份啊。   但听韩昶语气可怜,也着实不想逆着他的意思,便坐好拿本书,看了起来。   韩昶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渐温柔,唇边泛起极其缠绵的笑。   他轻轻开口,声音很低:「思思,我好想你。」   刘七肩膀耸了下,然后尽量放松,继续看书。   「等你的思思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你一定在的,我一定能找到你的,对吧?如果死了就是终结,那么我欠你的,我想要的,又怎么办?」   躺椅很舒服,是他做给柳思京的,让柳思京看书累了休息用。韩昶闭上眼,有种恍惚的幸福感。   「思思,我要的一向不多,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答应不离开。哪怕我实际不能碰你,我也甘愿。可你为什么宁愿接受一个跟你没什么感情的寡妇,也不愿答应我呢?难道只是因为我是男人?还是因为我那日酒醉乱性?」   「我不甘心啊,思思,我死缠烂打用尽方法,甚至把你关起来强迫你,可你还是,那么笑着离开了我。」韩昶睁开眼,盯着刘七的背影。   「你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还是永远不可能?这辈子,下辈子……像你说的那样,生生世世,都不可以?」   刘七听他声音越来越悲凉,忍不住开口:「忧能伤身,庄主,你还是不要这么念想着他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韩昶咬住嘴唇,过了半天方才开口:「刘公子,请你不要说了好吗?」   刘七住口,有点尴尬,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两人又静默了会儿,韩昶苦笑着开口:「抱歉……只是,没有用的。如果能爱上别人,我早三、四年前就不会眼睁睁陷进来了,徒然让自己和他……粉身碎骨。」   「……我可能比较不懂。但是,天下男女无数,总会有更好的人吧?」刘七问。 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2 7txt.co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精彩小说哦!   韩昶又是苦笑,「你果然不懂……就他那么一个入了我的眼,之后,就算是惊才绝艳又如何,反正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他身上了。」   刘七无言,实际上他也知道,天下既然有见一个爱一个的,也自然有韩昶这样疯狂执着一人的。这种执着,是刘七没有的,他只有对于自由的执着,对于自己的骄傲的执着。   「这么说,如果没遇到他,就好了。」刘七轻声叹道。   「怎么会?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情。」韩昶马上否定。   就算生死两茫茫,就算什么都没得到,就算清楚自己只被那人怨恨。可还是庆幸。   刘七只有叹气。这么眼睁睁看着韩昶的惨状,他有些不忍。曾经那年少的寒门掌门也是意气风发,不知迷倒多少芳心。如今呢?   「他一定很好……」最后不痛不痒说了句,刘七想结束这话题了。   韩昶却不想转移话题,或者说现在的他除了这话题也没什么在意的,他听刘七这么说,又看着刘七背影,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了倾诉的冲动。   「刘公子,你愿意听我说说他的事情吗?」   刘七迟疑半晌。   「嗯。」   4   韩昶和柳思京,相识在一名素有孟尝名声的武林宿老寿宴上。   那时柳思京刚刚成名,是冉冉升起的武林新秀。他是北方人,比起常见的江南公子状的少侠要显眼得多。韩昶进大堂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柳思京很孤单,站在人群中颇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和这热闹环境颇为不符。他静静看着周围,脸上有淡淡的嘲讽,和一丝孤傲,尽管他已经尽力掩饰。   韩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看一名男子看得失了神。他只觉得这人很好看,说不出的好看,尽管高大的柳思京,其实跟好看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当然,好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种气度,似乎他在那里,周围都成为衬托以及浮云了一般。韩昶目不转晴地看着,有些失常。   柳思京似乎感觉到他灼热目光,向这边看过来。韩昶和他视线相接,不知怎地无来由的心慌,下意识回一个微笑。   柳思京见他表现出善意,先是一阵错愕,随即竟也对他回了个笑。韩昶心口猛跳,像是被大锤狠狠砸下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着柳思京。   他是堂堂寒门少主,不知多少人巴望着讨好他,看他到来,那位许老英雄早亲自迎了出来,见他发呆,先让自己两个儿子过去打招呼。韩昶这才回过神来,去做拜寿这件正事。   本来他来这里也是顺路,既然从门口过去,就过来一趟。随便买了点什么做寿礼,他来已经是许家意外之喜,哪里还在意寿礼,许英雄想把人迎进内堂,韩昶摇头,「这大堂,有我认识一些人,我先去打个招呼。」   说是打招呼,实际上只是不动声色探问柳思京的姓名来历。这一屋子人倒真有认识柳思京的,当即跟韩昶说了。   他们这些名门高第或世家子弟,对柳思京这种没什么背景闯江湖的傻大个充满了歧视,何况柳思京武功颇高为人却不够圆滑,为成名也找不少人交过手,不知捅破了多少「少侠」的虚名,自然遭人愤恨。   许家有孟尝之名,当然知道这世家子弟、名门弟子远远比柳思京这没来头的家伙有用得多,对他很是怠慢。   柳思京送的寿礼是一把剑,正当帏昶想找个法子接近他的时候,许家报贺礼,把那把剑亮了出来。   在场纨裤子弟一阵哄笑:那剑宽身无光,虽然开了刃,锋口却完全看不出锐利,简直就是把废剑。不悦的许家人当即语气就有些不对劲,而那些少侠们更是嘲笑起来。   韩昶听这些人讽刺柳思京,心里极其难受,偷眼看向柳思京。对方唇边冷笑更浓,终于站起身来走上前。   「既然我这剑入不了许老的眼,还是收回的好,以免配不上。」   众人愕然,这礼送出去还能收回?就有人笑话:「是配不上,你倒也有自知之明。」   柳思京长身玉立,那般潇洒,竟使韩昶不敢直视。但又是忍不住,侧过头偷眼看他,只听柳思京声音低沉温和又干净,「这等眼光,难怪如此没出息……自然是许老,配不上我这把剑。」   大堂内齐声而笑,柳思京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一般,拿起剑就向外走。眼中带着些轻视,和满不在乎。   韩昶看到他眼底神情,心又是一阵猛烈跳动,最强烈的念头就是:不愿他把自己和这些人看成一黟。而且,就算柳思京因为轻视而不生气,韩昶却压不下心头怒火。   他走到柳思京身边,微笑着开口道:「柳少侠,可以给我看你这把剑吗?」   柳思京侧头看他,表情有几分奇怪有几分戒备。   韩昶想了半天要接近他,真的站在他身边时,实在有些手足无措,表面却还风度翩翩。鼻间闻到柳思京身上清爽味道,更加快他心跳,一伸手抽出柳思京刚收回的那把剑,赞了声:「好剑!」   柳思京一笑点头,「自然是好剑。」   「柳少侠可愿将此剑赠予在下?」韩昶微笑问道。   柳思京翻手,把剑递到韩昶面前,「宝剑赠英雄。」   这场面实际够尴尬,大堂上居然还有不长眼睛的,大声喊:「韩掌门,这破剑有什么可要的的——」   那人没能再说下去,因为韩昶已经跃到他身前,伸手把他的佩剑拔出来。随后只一挥,就用柳思京那把剑将那人的剑斩成两段。   他深深看着柳思京,笑得非常开心:「果然好剑。」   「太幼稚了吧?」刘七听韩昶说到这里,忍不住插嘴。   「思思后来也说,他知道江湖不能这么闯,但是……他就是那性格的人啊。」韩昶唇边带着笑,温柔说道。   刘七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话说的不是柳思京,而是韩大门主你。   那样的举动,还真像是努力讨好玩伴的孩子呢。   上演了这一幕,柳思京当然是旋即离开,却不想身后跟了个尾巴。   尾巴自然是韩昶,他着意结交,柳思京又对他有些好感,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柳思京是下山闯江湖的,本来就没有特定的目的地,韩昶盛情邀请他去自己的寒门,柳思京也久慕金陵风流,并不推辞。   一路上两人指点江山高谈阔论,柳思京文采武功都是绝佳,之前一直在山上不下来,闯江湖又见到无数徒有其名的家伙,这回跟韩昶相谈竟是无比投契,两人关系也越发亲近。他聪明却又质朴,完全不知韩昶这兄弟,对他怀的,竟是别样心思。   韩昶也挣扎过,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人生出这般感情——他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对任何人脸红心跳,没想过自己会渴望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女人身体他也见多了,那份自然的冲动,远远及不上看到柳思京露出些许皮肤时来得猛烈。   这种渴望没有随着相熟而减淡,反而越来越浓烈。朝夕相处的结果,是韩昶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想碰触那人,想抱紧他,想去吻他……和他肢体交缠。这种欲望如此强烈,强到每日回到客栈,韩昶都要用冷水洗几次身。有时候两人找不到两间房,也凑合住一间,韩昶都僵硬地睡在柳思京身边,甚至无法入眠。   可柳思京完全感觉不到。他久居山上,连男女之情都不甚明了,遑论男人之间。虽说觉得韩昶热情得有些过了,也只当这位寒门掌门天生热情,偶尔肢体接触也不当回事,韩昶那点心思,他是全然不知。   韩昶本是想等到了自己地头上,再开始追求,但他显然低估了自己的欲望,而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那一日是中秋,两人都是父母已故无妻无子,也就是在酒楼要一桌酒宴,对酌对谈而已。柳思京是师父带大的,师父死后他方才下山闯江湖,想要闯出个名头的目标也是为了师父。   中秋节对没有家人的人而言都是伤感,想到最亲近的师父,柳思京不由多喝了几杯。而韩昶为了陪他,也喝了不少。   接下来的事情韩昶没有详细述说,不过话说到这里,任何脑袋正常的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刘七慢慢转头,偷眼看半躺在椅子上的韩昶。   韩昶脸上有羞愧,却也有陷入回忆中的旖旎,刘七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在流口水。   酒后乱性,其实也不算是大错。   「然后呢?」刘七开口打断韩昶极其花痴的回忆,「第二天清醒过来,他不会一副贞节烈妇状要死要活或者让你负责吧?」   韩昶脸上表情变为苦涩,「他怎么会……要是他真肯让我负责,倒是好了。」   第二天醒来,面对小心翼翼善后的韩昶,柳思京很是不当回事地一挥手,「酒后乱性,就当是做了场梦吧,不要记在心上。」   他的满不在意终于惹怒了韩昶,这位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名门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忽略。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被吃掉的一方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韩昶于是顾不得隐瞒,把自己的心意都喊了出来:他对柳思京一见之下的好感,和之后渐渐加深的感情,他对柳思京的渴求和勉强控制,还有昨夜半醉半醒的销魂……   能说出心意是很爽快的事情,韩昶痴迷地倾诉爱意,完全没注意到床上柳思京的阴沉脸色。在他还没说完时,柳思京已经一个翻身起来,就要穿衣离开。   「思思,你要干什么?你身上还有伤,不要乱动……」韩昶一急之下,直接用自己在心底念了很多遍的昵称来叫柳思京。   柳思京冷笑一声,眼神极锐利看着他:「姓韩的,我还以为你是拿我当朋友。」   他眼神疏离而冷淡,韩昶当即只觉天旋地转,「思思,我是一开始就对你有别样心思,但我……是真的欢喜你啊!」   柳思京哪里还肯信他,甚至连昨晚的酒醉昨晚的失控,在柳思京眼里,都成了韩昶刻意为之。   不管韩昶怎么解释,柳思京只是不信,坚持要离开客栈,并说出「以后再不相见」这种话。   「我怎么能忍受和他不再相见?思思的性子,素来是说一不二,这天下之大,如果他隐居起来,我是一定找不到的。我实在是很怕,就把他……点了穴,封了武功,强行把他留在我身边。」韩昶闭上眼,低声道。   刘七冷笑,「他既然倔强,你这么一来,他只有对你更加憎恨吧?」   韩昶颤抖了下,他本来就单薄,这时蜷在躺椅上,看起来格外脆弱。   「我也不想,可……我还能怎么做?」   晚死早死一样都是死,但当然死得晚一些更好,何况时间拖一拖,再多些痴缠,也许那人能改变态度也不一定。   这话韩昶不说,刘七也能明白。他继续冷笑:「你就不会放过对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来说去,还是自私透顶。   韩昶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看上去楚楚可怜,目光却坚持无比。他声音微弱而坚定:「放不了,就算是死,也放不了。」   他何尝不知道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做,至少柳思京现在会活着,而且可能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活得很快乐。但他真的做不到。   让所爱的人幸福当然是好的,但如果这份幸福没有他的参与,甚至他看也看不到,那又有什么意义?   韩昶本来就是任性霸道的人,哪怕是对着柳思京。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韩昶把人带回寒门,安置在自己的房内。一开始他还能以礼相待,控制自己过于强烈的欲望。但少年人本就欲望强烈,何况他食髓知味,对柳思京又爱得极深。   柳思京被他关起来,心中愤恨非常,对韩昶完全没有半点好脸色。韩昶虽然刻意讨好他,毕竟少年心性,又习惯了被奉迎。终于,在一次柳思京彻底触怒他之后,他再一次硬上了他。   虽然第二天醒过来极是懊恼,又心疼自己粗暴造成的伤,更是黯然于柳思京更加疏远的态度。但既然有了一次两次,自然更会有三次四次,少年情热,哪里是理智能控制的?   就算韩昶坚决不承认,也感觉到了他的思思实际上真的越来越像是自己的禁脔了。   看着柳思京一天天憔悴,韩昶心疼得不得了,拼命讨好柳思京,找来一切柳思京感兴趣的事物,书、食物、武学……可他的千般讨好只能让柳思京更加厌恶,继而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韩昶只有继续百般温柔,试图让柳思京软化。   这一段他并没有对刘七详说,不过刘七完全能想象出来。只看着韩昶现在的用心,当初心上人就在眼前,自然更会无微不至。   可惜,当初倔强的那个人,完全体会不到。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很久,一日韩昶到柳思京房间,蓦然发现人去楼空。   「跑了?你那里那么容易被人跑掉吗?」刘七问。   「我后来才知道,是有内应的。那个女人……她丈夫是我门中人,有一次和我出去的时候遇敌,他武功不够好,被杀了。」   韩昶说着,表情忽然有些狰狞,「那女人……那女人是个疯子,她认为是我害死她丈夫的,一直想着要向我报仇!」   刘七震动了下,表情大变,「啊?」   韩昶完全没听出他语气的惊讶,继续愤恨道:「江湖行走,哪里能肯定不死,怕当寡妇就去找普通人嘛,丈夫死也去找杀他的人报仇,做什么迁怒到我身上……就算迁怒我,为什么要扯上……他……」   他说到最后,语声有些哽咽:「她表现的一直很忠心,我也不认为寒门会有弟子放他走。金陵是寒门地盘,思思哪有那么容易逃出去,我很快抓回了他……现在想来,也许连思思的去向都是那女人存心留下破绽,她就是要看我痛苦到底。」   刘七打了个寒颤,眼里忽然露出几分对韩昶的同情,「好狠的女人。」   「抓回思思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罚了他,又想了很多方法让他不能离开我,但我都不舍得。」韩昶脸上露出一丝红晕,似乎是想到了处罚的内容,「最后我终于想到了,我对他下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那是什么东西?」刘七非常配合的问。   「刻骨铭心,天下第一奇毒。相传中了刻骨铭心毒的人,必然受尽折磨而死,无药可解。」韩昶苦笑一声,「这是江湖流传的说法,其实,刻骨铭心是一对毒,而且根本不需要解。」   「刻骨铭心,是情人的毒,成对而生,失偶方亡。一对刻骨铭心只能解彼此的毒,必须同时施在两个人身上方才有效。中了毒之后,只有对方的精血方可解。如果是男女,交合即可。男人和男人……当然也可以。」   韩昶继续解释道:「刻骨和铭心一个月发作一次,就是这一个月间必须彼此交合,或者喝下彼此的血。」   刘七僵在书桌前,一张脸脸色变幻不停,「你是说,你为了控制他,给你自己也下了毒?那他……知道吗?」   韩昶看不到他表情,只是平静说着:「我没有告诉思思这毒是怎么回事,我忍了一个月不碰他,在发作之初强忍着告诉他,如果他离开我,就会一直受着这样的疼痛,直到他死亡。」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刻骨或铭心发作的情况下坚持过一年——至少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过。」   刘七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你就一直受这毒的发作?我听简大夫说过……庄主,你这毒,发了有两年了吧?」   「是啊,思思离开,有两年了……」韩昶低声回答。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韩昶继续和柳思京纠缠。韩昶对柳思京几乎可以说是溺爱了,只是得不到什么响应。   韩昶心里很是难受,正好那位白寡妇无意间提起,寒门里有些药有助情作用。   被提醒的韩昶大喜:柳思京是个对此全然不清楚的人,书他虽然看得多了,但有关此事不是写得让人看不懂的隐晦,就是夸张的yin秽,完全不符合事实。如果,如果他身体有了迎合,那他会不会当成是心动呢?   韩昶是抵不住柳思京的一点妩媚的,所以下了药之后往往会出去避一下,等药性行开了柳思京有些难耐再回来。   柳思京的内力被他用药封住,本来只有韩昶能动用解药。但他忘了一点,就是那药可以通过与女子交合来缓解,尤其服用过寒门门派秘药的女子。   一天,韩昶处理门中事情,寻找白寡妇,却到处都找不到。韩昶走着走着,不觉回到自己的院子,然后——听到了让他全身血都烧起来的声音。   推开门,那一刻,韩昶恨不得自己瞎了双眼,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   可他还活着,眼睁睁看到柳思京和白寡妇在床上。他爱的那人,从来没有主动过的那人,抱着那女人……   韩昶以为自己会疯掉,但他只是冲进去把白寡妇和柳思京分开,然后冷笑看着柳思京,嘲讽了几句。   柳思京抬头看着他,回答:「我就是喜欢她,怎么?她可比你好得多……」   「也许他只是气话,或者,他由于被囚禁又被你胁迫影响,见到你之外的对他友善的人,就产生了错觉。」刘七觉得身后的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小心翼翼安慰他。   「他说的是真的,思思从来不骗人,尤其从来不骗我……」   韩昶一字一顿道:「他,可以去喜欢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女人,却不会喜欢我。」   「我那时几乎疯了,我怕伤到他,拎着白寡妇出去,把她交给西山。然后我跑去酒楼,喝了个大醉……」   韩昶轻声道:「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从来没有。我一点泪都没有,只是拼命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去……」   「我打定主意不再提这件事,我要好好对思思,我不会再强迫他……我轻轻推开房门,思思还躺在床上。他穿着他那件淡蓝的衣服,躺着睡着了……」   韩昶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可闻:「再也……醒不过来了……」   刘七眉心跳了下,他回过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韩昶。   他还是少年的年纪,只是眉心间纹路已经重重陷下去,甚至鬓边都有了几丝白发。他静静躺在躺椅上,闭着双眼,似乎随着他的叙述,已经和柳思京一起睡去了一般。   刘七忽然有一丝心疼,他起身走到躺椅边,坐下来,把手放在韩昶头上。韩昶震动了下,没有睁开眼,伸出手来抓住刘七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   有水流过掌心,暖暖的柔柔的。   韩昶低声道:「他也许是认为自己跑不掉了,即使恢复内力也跑不掉,即使跑掉也熬不过毒性发作……他只是用内力,震断了心脉……我怕他自尽,用尽一切方法防备,可他还是死了。」   「不要说了。」刘七不忍听他这么重复,沉声道:「我都知道了,你不要说了。」   「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些,让我说完,好吗?」韩昶摇头,一双幽黑的眼睁大,继续说着,「我抱着思思,我想跟他去了,可总舍不得,想多看他一眼。这时候西山跑来,他说白寡妇和思思来往应该有好几个月,因为她怀孕了。」   「那女人是故意的,她确定她怀了孕,才让我发现。她很得意,她终于看到我痛苦了。她想让我活着,一直这么痛苦活着,而不能和思思团聚。」韩昶眉头紧锁,刘七的手贴上他眉心,试图抚平一些皱痕。   「白寡妇这般心机这番图谋,如果你的思思死后有知,不管原来是不是爱她,也一定不会再牵挂她了。」刘七眉头微皱,轻叹道:「如果他真的有知,应会怜你一片痴心……」   「思思实际上心很软,他要是知道那女人为他生了个女儿,还难产死了,一定不会怨她的。也许他们在黄泉下早就双宿双飞了,我就算去,也都晚了。」   韩昶睁开眼,怔怔看着屋顶。   「思思心很软,他只对我心硬,因为我一开始强迫了他,欺骗了他。他不会原谅我的,活着不会,死了不会,今生不会,连来世都不会……」他蜷缩起身体,打了个寒颤,似乎有些冷。   刘七拿起椅背上搭着的薄被,盖在他身上。   「以前,思思看书看累了,会在这里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偷偷进来,给他盖被子,然后呆呆看他睡觉的样子。思思睡觉真乖,像个孩子一样放松。哪怕我偷偷吻他,他都不会起来骂我。」韩昶道,言语颇痴。   「那你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也许还能梦到他。」刘七暗叹。   「悠悠生死别轻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韩昶低声喃喃,握着刘七的手,竟然真的渐渐睡去。   他从来没跟人详细述说过这些事情,在他心底,属于柳思京的一切都是他的,每一点回忆都是他唯有的宝物。若不是刘七有点像他的思思,若不是他实在太盼望解脱,他也不会跟他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   刘七静静看着他的睡颜。韩昶说柳思京睡着后很乖,很放松。可韩昶睡着后,眉头都是紧皱着的,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一定是用力咬着嘴唇。嘴唇甚至有些失去了血色,薄薄的吸引人去吻上。   手指抚过他眉心,又轻轻去擦他眼角透明水滴。一时间,刘七竟然分辨不出韩昶和柳思京,到底哪一个,更可怜一些。   5   刘七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有两个人,一人身形高大,另一人则貌美如花。貌美少年不停在恳求,不停在说,高大男子却一脸冷漠,眼中尽是恨色。   少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让男子眼中恨意更深,不管少年做什么,男子都漠然看着。   少年拿着毒药,凄然地看着男子,「思思,哪怕我死在你面前,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吗?」   男子冷笑:「那你就去死吧。」   少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举起手中毒药,一口吞了下去。男子愕然看他,只见少年那张极漂亮的脸,变得惨白,血从他唇角渗出,顿时淹没了他整个人。   「韩昶!」刘七猛然坐起,大声喊道。   眼前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是他住的屋子。   刘七坐在床上,低下头,手轻轻扶着额头,脸上露出苦笑。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真的是同情韩昶?可他堂堂寒门门主,哪需要自己这个半残之人的同情?   不管他有多么痛苦,按理来说也是活该,谁叫他强迫别人做对方不愿之事?错就是错,哪怕其中有些误会,也不代表说韩昶的作法是对的。   刘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滥好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段纠缠里,韩昶实际上是最苦的,比被强迫的柳思京还苦。甚至柳思京都已经解脱两年多了,韩昶还在月月受着煎熬,甚至梦想着死亡。   并不是同情,只是……如果当初两人沟通良好,是不是不至于落到这样悲惨的结局?   微微叹口气,他现在这么想又有什么用呢?他能回到韩昶和柳思京初识之时,把一切错和误会都纠正么?   可他不想看着韩昶死,甚至不愿看他这么每月痛苦下去。   刘七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但每每看到韩昶的苦恋,和铭心毒发的痛苦,便觉得心也被刺到一般,疼痛难当。   那天倾诉之后,刘七和韩昶两人见面,多少都有些尴尬。   韩昶虽然已不在乎世间事,毕竟还是无法想象自己会把和思思的事情,原原本本对一个很陌生的人讲,更在有些时候,直接把对方当作了思思。   真的不像,但也许是太思念思思产生了错觉,在那人身边,好像就能平静下来一般,心中只觉满足喜乐。   「思思,我很快就会去找你……虽然也许你会更愿见我痛苦,但我怕我会功亏一篑。所以,让我暂时休息一下,好吗?」   韩昶这么对自己说着,走在通向书房的路上。   生活中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煎熬,只有刘七来庄上之后情况缓解了许多。大多数时候刘七都是一个人在看书,韩昶在躺椅上看着他背影,两人什么话都不说,也是一天。只要看着他极似思思的背影,韩昶就心满意足了。   何况两人也会说些话,韩昶身为寒门掌门,当年也是江湖里闯来着。刘七这些年在各地漂泊,虽然生活困顿,倒也经历不少。两人聊起天来也天南地北,并不缺少话题。   只是刘七很少谈及他自身种种,偶尔话题转到他身上,也是一带而过。韩昶在柳思京之外的问题上颇为体贴,也并不追问,径自给刘七讲些他的事情——很多还是和柳思京有关。   回忆虽然痛苦,对韩昶而言,却也快乐。   随着两人逐渐熟悉,韩昶知道了刘七身体不太好,冬天寒气入骨,对他而言是极难熬的。他于是吩咐家丁把书房和刘七住处烘得最暖,又多拿了把躺椅放到书房,垫上厚厚褥子,好让刘七可以舒服一些。   这是移情,只要一点的相像,就可以让他把给不了思思的,全部给这人。谁叫他们有那么一点像呢。何况刘七帮他良多,多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   刘七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手里捧着本书笑道:「好几个冬天没过得这么舒服了,果然,有钱还是好啊。」   韩昶微微苦笑,「寒门家大业大,倒不是我故意。」   「我不是挖苦。」刘七转头对他笑笑,笑里有几分温柔,「是夸奖。」   却见韩昶呆呆发愣,大概是又想起他家思思什么事,刘七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看书,手臂酸了就歇一下。他身体实在一般,禁不起长久支撑,经常就捶打一下拿书的手臂。   韩昶见他如此,忽然想起早在心头的问题。「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练过武吧?」   刘七怔了下,翘起唇角,「果然瞒不过你,练过几天。后来身体不好了,就不练了。」   「你的身体……是怎么弄的?」韩昶小心问道。   刘七一挑眉,笑得满不在意:「被人打碎了骨头,连经脉都废了好几条,功力还在,不过不太好用。」   韩昶震动了下,「谁那么残忍?」   刘七深深看他一眼,「不告诉你。」   他表情颇有些顽皮,韩昶哭笑不得。「我还没说要做什么呢……就算是我要出手为你报仇,凭我武功和寒门势力,难道还要顾忌什么人吗?」   「我的仇,不用任何人为我报。」刘七摇头道,又拿起书,「而且,已经报完了吧……」   眼看年关,这些日子天又冷了起来,寒意是从骨髓深处透出,即使身周温暖,还忍不住有些发颤。韩昶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在他躺椅上,一伸手,手掌按在刘七身上,一股热力传了过来。   刘七愕然,他当然知道,韩昶是在做什么,连忙阻止,「韩庄主,我忍一忍就好,何况我早就习惯了……你这样做,实在太折损功力了。」   「这功力要来何用,反正死了也就都没了,还不如让你好过些。」韩昶道。   至少,因为有刘七在眼前,最后这段日子好过了些,不是吗。   刘七微微皱眉,「韩庄主……」   韩昶早知他要说什么,一挥手打断他,「刘公子,我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多说了。」   孟云歌肚子已经很大了,如果她生下男孩,那韩昶也就能再活三个多月。   韩昶现在连他自己的身体都不太在乎,刘七经常能看到他在外面吹冷风发呆。这内力又没什么重要,自然更是浑不在意地往刘七身体里输送——反正,他已是将死之人。   刘七心又隐隐的刺痛起来,犹豫无比。   在他犹豫中,新年迈着步子到了。   这些年的新年,对韩庄甚至寒门上下而言,都比较尴尬。不过吧,总是除夕新年,合家团圆之日;要说过吧,自家庄主掌门在那里受苦,他们也不好放鞭庆祝。   铭心的毒是三十晚上初一凌晨发作,正是守岁之时。韩昶让大家尽管热闹,不要管他。他知道思思和刘七很投缘,特地让简西山把她带给刘七看着,免得她伤心。   可到了晚上,思思和刘七两人竟然都是心神不定。面对着一桌子丰盛饭菜,两人外加孟云歌都没什么吃的心思,都是提起筷子勉强扒了两口。   窗外炮竹声声,他们却完全没有半点热闹。   思思是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的,身边有丫鬟伺候,她吃了几口,忽然摇着身,要从椅子上下去。   刘七连忙起身扶住她,「思思,你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思思抓住刘七衣襟,抬起头,大大眼睛看着他,「叔叔,小爹在痛。」   刘七震动了下,脸上现出一份迟疑。   思思年纪小却机灵,敏锐感觉到刘七的迟疑,眼里期盼更多了几分,「叔叔,小爹说你像爹爹,和你一起就不痛了……你去陪小爹好不好?」   「你小爹说的?」刘七挑眉,问思思。这番话实在太通顺了,思思就算聪慧,年纪也摆在这里定是有人教她。   思思脸上一红,她毕竟太小,本来就心虚,见刘七表情不对,就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低下头小声道:「是……简叔叔说的……」   想来韩昶也不会说这种话,刘七心中暗叹一声,拍拍思思脑袋,「以后不要说谎,好好吃饭。」   孟云歌看着他,脸上若有所思,「你去安抚他?他发作起来……很厉害的。」   刘七看她一眼,「我知道。」   孟云歌提高声音:「你愿意当其它人的替身?」   刘七苦笑一声:「我进这韩庄,难道不就是因为我和那人有相似之处吗?」   「你不会不甘心吗?」孟云歌盯着他,犀利问道。她眼神中带着一份深思,似乎是在研究眼前这人的心思。   「有什么可不甘心的呢?」刘七微微一笑,有几分云淡风轻,向外走去,「我,只是一个路人。」   路人出了侧厅,向着思京院走去。还没走到院子,已经听到简西山的大吵大嚷,和韩昶压抑着的痛苦呻吟。   门外依然守着两人,他们已经认识刘七,见他到来,连忙把人让进房中。   虽然已经见识过韩昶毒发时的痛苦,但再看到时依然心惊肉跳。简西山见到刘七,明显松了一口气,笑道:「七公子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庄主就交给你了。」   说完,也不管刘七的反应,他直接推门出屋。   刘七只是一怔,就听外面简西山招呼两位门神:「好了,回去过年吧,不用在这儿守着了。」   脚步声起,很快走了个鸟兽散。   刘七无奈笑笑,转头看向床上五花大绑的韩昶,迟疑片刻,走到床边,坐下。   韩昶又是神智不清,勉强看到刘七身影,更是分辨不出。他想伸手,身体被绑得极紧,根本动弹不得。   既然已经来了,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刘七缓缓躺下,躺在韩昶身边,伸出手去解韩昶身上牛筋绳。   韩昶依然是一脸凄惨,眼底却尽是狂热,低低念着:「思思,思思……」   刘七心下恻然,轻柔答了声:「嗯。」   他这一次解绳子,却是熟悉了许多,很快解开。韩昶身体一旦获得自由,马上巴了上来,紧紧缠在刘七身上。   刘七浑身僵硬无比,失却了平常的平静,有几分手足无措。灼热而柔软的身体压着他,两人太过接近,连彼此呼吸都能清晰感觉到。   刘七闭上眼,不自然地向后动了动,想躲开他。   但两人贴得如此近,他一动弹,韩昶马上察觉,身体僵着不敢靠近,脸上大滴大滴汗滴在刘七身上,声音极低:「思思,我……我只是抱抱你,你别怕……」   他声音里有恐惧,也有些委屈,当然更多是强忍的疼痛。   刘七觉得自己真是坏人,睁开眼,伸手抱住韩昶,把另只手手腕递到韩昶嘴边,「很痛吧?咬一下可能会好。」   韩昶摇头,表情很是坚持,虽然眼神还是飘忽。「不,思思,我不要喝你的血。」   他其实疼得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全身都在发抖,五官都皱成一团。刘七心下一软,正要开口说话,韩昶继续道:「我不要你流血,但……思思,不是只有血才行的……」   刘七一张脸顿时变红,伸手推开韩昶,「你……你乱说些什么……」   色狼已经露出雪白的牙,手稍稍动着,不规矩地摸来摸去。被刘七一推,俊俏的脸上显出些委屈,可怜兮兮看着刘七,黑暗中能看到眼睛闪闪的。   「思思,我不做到最后,我……你舒服就好……」   刘七轰的一下,连身体都红了。「你给我睡觉!胡思乱想什么!」   韩昶像是任性的孩子,在疼痛难忍的时候,抓着唯一的希望,眼睛有些湿润,「思思,我吻吻你好不好?就吻一下下。」   刘七马上捂住嘴,他身上的小色狼苦笑了下,低下头到他脖颈间啃咬。刘七只觉颈间麻痒,渐渐惊慌,「我前日才洗澡,很脏的……」   韩昶「噗嗤」一声笑:「思思是甜的。」   刘七听他呼吸略微平复,身体似乎也放松了些,知道韩昶疼痛稍减,也就放下心来,由他少少吃些豆腐。   虽说免不了脸红尴尬,但低头看着那任性孩子一般的寒门掌门,刘七便觉得一颗心忽地软下来。韩昶极是疲倦,平静下来后,很快睡去。这一次却是睡得平静,脸上甚至带着甜甜的笑笑。   刘七看着他半晌,方才移开眼光,看向窗外光闪,听着炮仗声,也渐渐睡着。   第二天早上醒来,韩昶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刘七身上,脸上不由有些发红。他毒性发作后神智混乱,也想不起昨晚做过些什么,否则定会更加尴尬。   贪恋地让手指在对方身上留恋片刻,韩昶放开被他抱得紧紧的刘七,走到门边推开门,外面一片晴空。空气中犹有爆竹火药的味道。   初一的早上,大多数人还在熟睡,韩庄上下一片宁静。   韩昶深吸一口气,他一直想着和那人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年,这样平静而温馨。可他永远得不到机会。   他对着空气,静静地问:「思思,你在那边过年吗?我烧给你的东西,你有收到吗?等我,顺利的话,今年我就能见到你了……」   大过年就轻言生死,让床上装睡的刘七不觉皱眉。   这家伙是真的只盼着死啊……   过年热闹了几天,韩昶难得兴致不错,也跟着大家吃吃喝喝,韩庄显出少有的轻松气氛来。只是他只在庄上待到初三,然后就收拾行李,准备去金陵寒门总坛处理「后事」。   虽说他现在已经不太管门中之事,毕竟还是寒门门主。寒门师徒相传,韩昶只有个小师弟,还坚决不肯接这位子,只是在总坛帮忙处理事务。   他虽然知道自家师兄决意殉情,但也知道自杀这种事情总是会慢慢淡化,而且他也不认为柳思京真有那样的魅力。所以坚决不肯当那个门主,还在等韩昶想开来。   但这一次,韩昶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位的,免得死时还有牵挂。   韩昶去金陵,简西山要在韩庄照顾孟云歌和思思,不能随行。他在给韩昶准备药品的时候顺便找上刘七,请他照顾韩昶。   「我?我这种手脚都不方便的,怎么可能照顾得了庄主?」刘七奇怪的问道。   简西山一脸微笑,「庄主他身上有毒,武功却还在。你又是缓解他身上毒性的唯一方法,毒未发时他照顾你,毒发时你照顾他,不是很好吗?」   当然不好。   刘七拼命摇头,「去金陵一来一回,庄主大概会在寒门内发作,应该……没事吧?路上添我一累赘,又有什么意义?」   「万一……他回不来呢?」   简西山盯着刘七,缓缓道:「铭心之毒发作起来极强,少有人能忍住。庄主他能活到现在,其实是每一次快不行的时候,都靠思思或者靠对柳公子的记忆撑下来。如果身边没有和柳公子相关的人或物提醒他,也许他撑不过下一次发作。」   刘七一震,看向简西山。简西山只是笑着,脸上完全看不出异状来。   刘七轻声一叹,忽然道:「既然如此关心,何不和他一起?与其让他寻死觅活,不如重新开始一段,对谁都好。」   简西山表情不变,依然是很温柔的笑。他看着刘七,慢慢道:「七公子,我这点心思本来就没打算瞒你……我想让你知道,对庄主而言,天底下只有柳思京是他所爱。」   「庄主的一切喜怒哀乐,做得对或不对,都只是因为他是柳思京。除了柳思京之外,别人就算把心捧到庄主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刘七皱眉,「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简西山站起身,在架子上摆弄着他那些药材,背影颇有几分寂寞,「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到底有多爱那人,爱到任何其它人都插不进去,爱到愿意笑着赴死……你,愿意陪他去金陵吗?」   刘七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扬州到金陵很近,韩昶和刘七两人共乘一辆马车,速度还是很快的。为照顾刘七,车内布置得极为舒适,小小车厢内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完全感觉不到寒意。   太过亲密了,刘七十分不自在,韩昶倒还好,半抱着刘七,表情轻松。两人也算相熟,除了韩昶的思思之外,也还能有很多话题可聊,一路倒也愉快。   韩昶有些错觉,两人的相处方式,竟然像未表白前他和柳思京,甚至由于韩昶不需要掩饰什么暗恋,两人之间还要自然得多。   两人很快到了金陵,韩昶在这里算是地头蛇,一边进城一边为刘七指点,说了会儿才想起来问:「对了,忘了问你,你来过金陵吗?」   刘七迟疑片刻,「算是来过,不过并未游览,只是匆匆来去。」   韩昶摇头,「金陵胜景,怎么能只行迹匆匆呢?这样吧,等我处理完事情后,带你四处逛逛……或者直接让别人带你去?我应该会忙好几天。」   「不用,我自己去逛就好。」刘七非常温和答道:「金陵的路我还是认识一些的,不会走丢。」   韩昶忽然发愣,脸上发僵,过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带他……游过金陵。」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刘七忽然伸手拍拍他肩膀,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韩昶很快收起情绪,带着刘七去寒门总坛。   他打开马车车窗,背对着刘七,因此完全没有看到刘七的表情。   刘七也看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很快却又消散。终于,他的视线落在韩昶身上,皱起的眉头稍稍展开,现出一分温和。   「师兄,果然是你到了。」马车驶到寒门总坛附近,忽然迎出一群人。   当前一人年少俊逸,一身青衫极为潇洒。他见到韩昶一脸喜色,一个纵身跃上马车,要坐到韩昶身边。   马车车厢极为狭窄,两人尚且嫌挤,又怎禁得起他这么一来。少年轻功极佳,落点正在刘七身边,眼见就要把他撞下去。   刘七不悦皱眉,正要运内力相抗,韩昶手已经伸过来,挽在他腰间,一个纵身跃出去,稳稳落地。只余那少年一人坐在马车里,愕然看着他们。   「明正,这位是我庄上的先生,还不下来见礼?」韩昶还在揽着刘七的腰,对马车上少年厉声道。   明正满脸委屈,正要说什么,刘七已一推韩昶,微笑开口:「我只是一个打杂的,算什么先生,庄主过誉了。」   韩昶偷眼看他,见他脸上笑容隐隐透着淡漠,知道自己这师弟的态度实际已经引起刘七不悦。他连忙赔笑:「这是我师弟,潘明正。他被我们惯坏了,你不要生气。」   刘七似笑非笑地看韩昶。「你也好意思说别人?」   两人这一来一去,竟然显得像是彼此相知甚深的样子,落在潘明正眼里,脸上表情更是难看。他脚一撑地,跳了下来,走到韩昶身边,去拉他的手,「师兄,我好久不见你,一见到你就欺负我。」   韩昶脸上却有几分黯然。他确实是从小被惯坏了的,如果……如果对柳思京的时候,能够少一些任性,少一些骄傲,也许后来根本不会发展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他想到柳思京,只觉心痛难忍,整张脸都变得苍白。刘七在一旁发觉不对,连忙过来扶他。   铭心这毒沁入心肺,容易受人情绪影响。韩昶是早习惯了,但金陵一来是故地,二来环境气候都非常适合毒性发作,反应也就强烈点。   潘明正也顾不上任性,也过来扶韩昶。偏偏韩昶整个人都靠在刘七身上,完全不理会他。潘明正看着依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底划过丝黯然,随即却是怒气。   刘七抱住韩昶,伸手轻轻摸他的发,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太多,我那句话不是有意的。」   韩昶身体一抖,把自己完全埋进刘七怀里。   进了寒门就是回到家一样,两人没什么行李也无须携带行李,这总坛里本来就有门主屋舍,虽然韩昶许久不回,也是常常有人打扫,极为清洁。   寒门当然有待客的院落,韩昶却完全没想过让刘七去那里住下,而是直接把人安排到自己住处隔壁。   这一来,潘明正更是带着嫉妒,韩昶却浑然不觉。   他这一次来,实际上是交代后事的。因此安顿下来后先去办正事,让刘七先在房中休息。刘七身体不太好,直接上床睡觉,缓解一路疲劳。   刘七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完全没有睡意。他确实很累,一路奔波,本就不好的骨头都吱吱作响,人像是要散架一般。虽然在马车里受到韩昶全力照顾,也还是难受至极。   睁着眼睛想着心事,韩昶这家伙痴情的同时,也很是受欢迎啊。在韩庄有简西山,在这里又有个小师弟,两人皆是上上之选——虽然后者傲了点,但看态度,却是对韩昶极为依赖,一直在尽力讨好他。   如果韩昶也能接受女人,那么韩庄还有个现成的孟云歌。孟云歌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喜欢他的,只是她太清楚韩昶的感情,才把所有奢望都深藏心底。不过她很快就会为韩昶生下孩子,若韩昶能爱上别人,她也是最有可能的的对象之一。   刘七忽然苦笑一声——自己在做什么,给人做媒吗?   可他那么年轻,武功高强相貌英俊地位极高,本应是占尽了天下好处的少侠,又何苦为一孽情弄到寻死的地步?   爱这码事,无非色迷,可那一抔黄土皑皑白骨,又有什么可挂念的呢?   「若他能爱上其它人,也就好了。」刘七轻声自语。   不过韩昶这人很是偏执,如果柳思京顺从他,也许很快他就会发现对方的粗糙无趣,而移情别恋。可柳思京的抗拒和死亡,却让韩昶再也放不开。   如果……刘七抬起手,摸摸脸上深深疤痕,迟疑着。却,又不由自嘲的苦笑起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他本来和整件事全无关系,不是吗?   但脑中淡淡的失落,却又从何而来?   门外传来脚步打断他沉思,刘七坐起来,听出走过来的人是潘明正。   6   潘明正并没有敲门,相反,他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在窗纸上捅了下,无声无息戳出一个窟窿来。   刘七心中一凛:这人武功很高啊,不比韩昶差多少。   不过很是幼稚。   刘七轻轻呼吸下,开口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你果然是武林中人!」潘明正推门进来,横眉立目的,「你是不是一直瞒着师兄?你有什么目的?」   刘七失笑:「你师兄知道我会武,我对他……也没什么目的。」   气呼呼的少年瞪着他,「没目的,没目的你会当别人替身,出现在我师兄眼前?哼,你和那家伙又没有多像……」   刘七挑眉,「你见过那位柳公子?」   「哼,师兄当年把他当宝一样,看得很严,我就是偷偷看过一眼……」潘明正上下打量刘七,「我就看不出你和他哪里像,肯定是你故意模仿他举止吧?」   刘七微微笑,摇头,「我就是我,没必要模仿什么人。你家师兄到底看我哪里像那位柳公子,我也是不知。」   潘明正握着拳,「哼!我不会把师兄让给你的!」   刘七侧头看他,「他又不是你的,你想让也没办法让吧?」   少年受了欺负,愕然片刻,大怒:「你果然对师兄有企图,我告诉你,师兄他才不会喜欢你,他,他——」   「令师兄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都是他自己的决定。阁下若是对令师兄怀有别样心思,正确的作法是跑去把人拐到手,而不是对着在下色厉内荏地说什么。」   刘七坐在床上,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别以为谁接近你师兄都是有企图的,当年那柳思京有什么企图?自杀吗?」   这话说得很是狠厉,潘明正张了几下嘴,却不知道回答什么。忽然门口传来响声,两人齐齐一惊,潘明正回手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韩昶。   韩昶脸色惨白,一双眼盯着刘七,唇半开着,却半字皆无。   房内二人见韩昶如此表情都是大惊,潘明正连忙过去扶他,却被他打开手,刘七一张脸也瞬间变白,眼神深幽。   韩昶眼神空蒙,只是看着刘七,「思思,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恨我吗?」   刘七从床上缓缓走下来,走到韩昶身边,忽然抬起手「啪」一下打在他脸上,「韩昶,你清醒一下!」   这里是柳思京死的地方,故地重游,加上思念至深,情绪不稳是很正常的。在韩昶眼里,刘七和他的思思本就很像,而刚刚刘七那句话的语气,和带着恨意的柳思京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疼痛难忍,带动铭心的毒,使他有些神智不清。若不是刘七一巴掌,搞不好就醒不过来了。   眼神渐渐清明,脸色却更加难看,韩昶有些站不稳,倒在刘七怀里。潘明正一脸的嫉妒,想把人抢回来,却在韩昶一个眼神之下讪讪低头不动。   他在刘七怀里,对着刘七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   刘七摇头,「没什么,谁见你那样子都会这么做的。」   韩昶也摇头,「不是,我是说,谢谢你,让我以为,我又见到了他。」   这不是找虐嘛,潘明正这样百依百顺的不爱,非要听柳思京骂他才好。   然而心下恻然,感觉怀里的人还在微微发抖,可见适才心情起落。刘七叹口气,低头轻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回房?」   「当然是我送师兄回去……」潘明正连忙开口,被韩昶一个瞪眼吓得收了声音。   「你出去。」韩昶指着房门,道。   潘明正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张,还是不敢,灰溜溜出去了。   韩昶抬头看刘七,露出一个很是单纯的笑:「今晚……我可以在你这里睡吗?」   「啊?」   一脸单纯的韩昶正大光明爬上刘七的床,不舒服嘛,总是可以任性甚至撒个娇的。   在韩昶而言,刘七身上有「思思的味道」,睡在他身边就非常舒服。   刘七拿他没办法,又怜他辛苦,也就由他。在床上磨蹭半天安静下来,韩昶几乎趴在刘七怀里,忽然开口道:「刘七,你是好人。」   刘七失笑:「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明知道我是把你当作思思,还肯留在我身边,我请求的时候也不拒绝我。」韩昶叹口气,低声道:「你和思思一样,都是骄傲的人。肯忍受我这样对待,是因为同情我吧。」   刘七愕然,「堂堂寒门掌门,会因为我的同情而高兴吗?」   少年英俊,武功高强,地位卓然,这样的韩昶是该傲气十足,就算别人有些许同情,在他面前也该像冒犯一样,怎会因此而感谢别人?   韩昶微笑摇头,「只要和思思相关,什么身分地位又有什么紧要?」   他把表情藏在黑暗中,声音极低道:「刘七,我只告诉你……思思走之后,我总是后悔。我想,要是当初我不是强迫他而是跪下来求他,死命哭着抱着他的腿,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也许他会同情我而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我还可以看到他。」   「你说,如果那么点骄傲就能换来他,该多么值得。」   刘七忽然伸手,摸摸韩昶的头,「傻孩子,若你抛弃尊严和骄傲,他又怎么会爱上你。就算出于同情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也终究不会给你你想要的。」   「可无论怎样,他都没爱上我。」韩昶很乖地任刘七安慰,哑着声音道:「刘七,我很难受。」   刘七抱抱他。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听对方呼吸,都没有睡意。刘七只觉怀中温暖,竟让人有些迷醉了。   「明天,我去见思思,你去吗?」几乎要睡着前,刘七听到韩昶这么问。   见?哦,是坟墓……   刘七模模糊糊想了想,点头。   柳思京的墓在金陵城外,很安静的地方,垂杨扶柳,虽说是冬天,墓前也有些草木滋长,几株梅花也开得极是漂亮。   为了刘七,两人是坐马车去的。马车挤不进第三个人,非要跟着的潘明正只好骑马先去,倒比他二人先到。   和刘七预想的有些差异,到了墓前,韩昶并没有撕心裂肺地扑上去,而是很慢很慢地,一步步走到墓碑前,慢慢地跪下去。   泪水流过脸颊,韩昶轻轻伸手,指尖触及墓碑。像是碰到心里的人一般,池忍不住身体一软,直接靠在石碑上,炽热泪水打在冰冷石头上。   这里埋着他爱的那个人。一层土阻着,就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不管是爱是恨,那人已经完全逃离,只剩他一个孤零零的活着,受尽痛苦。   石碑又硬又冷,一点不似思思的温热。思思一个人在下面很寂寞吧,很快自己就可以陪他了。   抱着冰冷石碑,韩昶身体也被染上了凉意,似乎就要和地下的人相会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人一碑世界中,完全不理会其它事物。   刘七看着他,眼神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潘明正就在他身边,这时候冷哼一声,眼里都是愤懑,「就这样,柳思京、柳思京,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让师兄念念不忘到这程度!」   刘七淡淡扫他一眼,并没有说话。潘明正只觉他眼底尽是嘲讽,更是按捺不住。   「你少用这态度,好像师兄对你好一点,就了不起一样!告诉你,师兄也只是拿你当个替身,他心里只有一个柳思京。你以为你比我强多少?还不是你肯装成柳思京的样子!」   和这种不成熟的孩子没什么好争执的,刘七侧过头去,「我本来就这样,有什么可装的?」   潘明正冷哼,眉毛竖起来紧紧盯着刘七,「你少装了,你对我师兄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每次你看他的眼神都又怜又爱的,我师兄不去注意,你以为我看不到吗?你现在这样子,分明是嫉妒!」   刘七微微震动了下,视线落到跪在碑前的韩昶身上。   他从来没有随身带着镜子查看自己表情的习惯,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用怜爱的眼神看着韩昶。他想,怜应该是有的,后者吗……   轻轻摇了下头,刘七眼神变得尖锐起来,转头看着潘明正,「干卿底事?」   潘明正一愣,「什么?」   饱读诗书的刘七看了眼不学无术的潘明正,「就算我对你师兄有些怜爱又怎样?就算我是要当别人替身又怎样?你师兄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他性子本就有分执拗,若潘明正放软姿态,他还真不会说什么,毕竟他本来也认为,韩昶和潘明正在一起会比较好。但潘明正说他看韩昶眼神有异,让他有几分刺痛和心虚,回答不自觉带上一些尖刻。   潘明正那小孩的性子更是糟糕,听刘七这么说,他一脸大怒,手一挥便劈了过来。   刘七行动不便,勉强招架过了几招,被潘明正一掌劈得退了好几步,险些倒在墓碑上。   在韩昶而言,这坟墓的重要甚至超过他的命。他当即吓得一身冷汗,站起身正要斥责潘明正扶起刘七,忽然目光扫到什么,让他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刘七的脚陷入土中,足足陷了四、五寸!   柳思京是韩昶亲手埋葬的,为了日后两人合葬,榫头并没有钉死,但土盖得绝对结实。就算刘七用尽力气,也未必能踩得陷进去,何况韩昶很清楚,刘七的腿有伤,若是过度用力,恐怕他的腿会先断了。   有人……动过这坟墓!   这念头在韩昶脑袋里一闪,他眼睛顿时红了,飞快扑过去,把刘七从地里「拔」出来,也顾不得其它,只是挖着土。   虽然只是空手,不过他功力深厚,也和铁锹差不多。韩昶很快挖出一个坑来,露出棺材一角。   真的挖出来,韩昶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看着棺材,想打开又害怕。   打开……就能看到思思了吗?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在里面还好吗?   韩昶怔怔发呆,忽然听身边刘七轻轻一声冷哼:「你害怕?」   韩昶抬头,他平时觉得很温柔的刘七,此刻脸上表情带着几分嘲讽,话语尖锐:「他已经死了这么久,棺材里大概也只剩白骨了。你是不是害怕,怕你曾经迷恋过的容貌身体都不见,而你执着的爱情,也不过是场笑话——」   「住口!」韩昶高声喝断他的话,表情十分骇人,直直盯着刘七,「你根本不知道,思思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爱他,就算他相貌全毁身体已残,我也爱他……就算他成了白骨,也是天底下最美的白骨……」   如果不是现在这气氛,刘七估计就笑出来了。   他身边,潘明此却忽然开口,低声说了句:「那柳思京,相貌本来也不十分出众。师兄怎样的俊逸人品没见过,却只对他丢了魂儿……」   刘七苦笑了下,他也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韩昶发过火后,重新对着棺材,伸手搭在棺材边上,缓缓用力。   那具「天底下最美的白骨」就在里面,韩昶本来也不是被柳思京的「美色」所迷,倒也不会因此失望。但面对着心上人的尸身,他怎么也无法动手。好像,如果不打开这棺材不看到那白骨,就可以骗自己说思思还活着一般。   ——思思不可能还活着,刻骨的毒,痛彻心肺。韩昶经历过两年的铭心,深知那痛苦难熬。   一咬牙,韩昶用上力,掀开棺材盖。   三人齐齐向棺材里看去,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别说白骨,就连头发都没有一丝。   韩昶看着棺材,一时之间人完全傻住了。   一旁站着的潘明正眼底露出些嫉妒,开口道:「师兄,可能是哪个盗墓的,没盗到什么,就把尸体拿去——」   「住口!」却是刘七高声打断他的话,刘七担忧地看着韩昶,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韩昶低低一声「思思……」,唇角血丝殷然。   刘七连忙冲过去扶住韩昶,韩昶目光茫然看着他,忽然一张口,吐出一大片血,喷得刘七身上满是。   「思思!」吐了口血,韩昶才恢复些神智,马上扑了过去,扑到棺材上。但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柳思京留下的痕迹。韩昶在棺材内摸索着,眼神迷乱,血不停地从嘴角滴下。   「什么人?是什么人盗了思思的尸身,我……」韩昶一咬牙,身上蔓延出无尽杀意,「我也要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刘七几步走过去,把韩昶拽起来,平静问他:「你怎么知道,棺材里没有尸体,一定是别人盗墓呢?」   「我亲手把他放进棺材里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韩昶回答,忽然呆住,「你是说……」   「如果,他根本没死呢?」刘七问道。   韩昶整个人都傻住了,任由刘七把他拎到一边坐下,任由刘七把他半抱在怀里安抚,他只是呆呆看着刘七,迟疑地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他没死?」   刘七深深吸一口气,「不是我说他没死,而是……没有一个盗墓人会把尸身盗走的,除非尸体值钱。如果不是盗墓人偷走,那……大概也就是自己走的吧。」   「可……思思是断了气的,我查过.他的心脉已绝……」韩昶呆呆摇头,死活不信。   刘七冷笑:「亏你也是混江湖的,装死谁不会?就算你不会心脉断绝这招,也不代表你家那思思也不会。」   「不会的,不会的!」韩昶拼命摇头,「刻骨的毒无法解,他若活着,他若活着……」   韩昶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嘴唇也只有吐出鲜血的颜色,其余竟是一片惨白,「他若活着,就是说,他宁可忍受刻骨定时的发作,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当年并没有跟柳思京说明刻骨铭心这毒的特性,只说了天下除了他,再没人能解这毒。刻骨发作起来虽然比铭心略轻,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抗得过的。   如果柳思京还活着,也就说他两年多时间里宁可忍受那无尽的痛苦折磨,也不想出现在韩昶面前,哪怕是想办法去偷「解药」。   那个人,竟然恨他如斯?   想到此处,韩昶刚刚已经造反过一次的内息在经脉里更加活跃,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涌出,看上去触目惊心。闭上眼,他低喃道:「思思,你恨我恨到,都不肯亲手来杀了我吗?」   在场另两人看他这样,都傻了。潘明正哭着喊着扑上去想阻止韩昶,却被他一掌劈回原地,根本不让他接近。   潘明正难过之余,看到那刚刚出言导致情况恶化的肇事者还站在一旁,忍不住把满腔怒气都撒在刘七身上,一掌打过去,「都是你!你害师兄这样的!」   刘七正担心地看着韩昶,完全没有防备这边,被他一掌打实,顿时飞了出去。   韩昶见他飞出去身影,眼中闪过心疼,一抬脚飞过去。   「你没事吧,思……」   刘七出指如风,点住韩昶穴道。论武功,韩昶就算不提防他,按理来说也不会被他偷袭得手。但韩昶现下神智混乱,内力乱行,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很容易就被刘七偷袭得手。   先是封住几处穴道止血,随即看到韩昶的表情,刘七皱眉,顺手点了他的睡穴。   低声叹口气,还以为韩昶会为「柳思京还活着」这消息而欣喜若狂呢,谁知他先想到的竟然是柳思京忍受了多久的刻骨,和柳思京到底有多恨他。   韩昶已经变了。以前的他,只要能得到人,爱不爱恨不恨的可以放到一旁,强迫对方也行。而现在,他曾经的任性和蛮横,已经被痛苦磨削得乱七八糟,再也不复从前的恣意妄为。   抱住缓缓倒下的韩昶,刘七心思电转,掠过无数念头。   什么东西,温热滴在他手臂上。刘七看过去,却是韩昶吐出的血。刘七也算是久病成医,有点底子,知道韩昶吐这么一堆,已是失血过多。   再探一探他身体,只觉冰冷无比,甚至在微微颤抖着。要知韩昶内力深厚,应是寒暑不侵,虽说天冷点,也不至于发抖才是。   来不及多想,韩昶现下状况太糟,能不能撑回总坛还是回事。刘七暗中摇摇头,对潘明正道:「一会儿你带他回去,注意别太颠簸,回去马上叫大夫,懂了吗?」   说完抬起左手,一口咬在手腕上,血很顺地流出来。刘七把手腕放到韩昶头上,一只手控住他的下颌让他张口,血直接流到韩昶口中。   灌了好几口血才缓下来,刘七单手点穴止血,正要找个什么包扎一下,却见韩昶皱紧眉头,又要往外吐血。想来是昏迷中吞咽不下这些血,且内息依然不顺。   刘七大为心疼:那可是自己的血啊,手腕还疼着、眼前还不停冒金星呢。自己可不是韩昶这拿血不当血的家伙,不能让他这么浪费。   一手拽住韩昶衣襟,把他头拽起,然后低下头,努力用嘴封住韩昶的,坚决不让这家伙再往外吐出宝贵的血。   一旁的潘明正已经看呆了,直到韩昶乖乖靠到刘七胸前,再也不往外吐血,而刘七也放开他,潘明正才回过神来:「你、你居然、你居然趁师兄昏迷……」   刘七一抹嘴唇,一手背的血。他吐了一口,把韩昶一推,推到潘明正怀里,「怎么,没见人吻过啊?都是男人怕什么,你师兄也不吃亏!」   头晕。潘明正抱着人匆匆忙忙离开,刘七一屁股坐在墓碑上,闭上眼睛,眼前金花乱舞。他低下头,忍不住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居然会主动吻那家伙啊,真让人无法想象。   韩昶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只觉心头烦躁难受,骨肉虽还正常,内里的心却碎得血肉模糊。而碎的每一片上面都刻着柳思京的名字,刻得极深,几乎都成了镂空。   思思,思思,我为你铭心,你呢?   是不是恨我如前,就算是疼痛欲死,也好过再见我一面?我如果去找你,并且真的找到了你,你会不会一剑刺过来?——或者,是一剑刺向你自己?   思思,我好难受。你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如果是,我能不能去找你?   韩昶翻来覆去,脑子里昏沉沉的,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头痛欲裂。   要是那个人在就好了……他一直都很耐心地听自己说话,而且一直很能理解思思的想法。奇特的是,只要和他聊一会儿,对他说自己对思思的感情,心里就会格外舒服。   想到刘七,韩昶忽然一震,睁开眼睛。   对啊,刘七哪里去了?刚刚好像听到他说话,还好像感觉到他身上温暖,怎么现在不见人?   韩昶四处看,找不到刘七。床边的潘明正见他清醒过来,连忙过来。「师兄,你觉得怎么样?你吐了好多血……」   「刘七呢?」韩昶无视他的殷勤,有些焦急问道。   潘明正一愣,才想起来刘七还在墓地,根本就没有回来。   他完全不在意刘七,本来应该派个人把他接回来,他也忙着照顾韩昶,根本没交代。几人是一早去的坟墓,经过一番折腾,现在已是下午,而刘七还没回来。   听韩昶这么一问,潘明正汗如雨下。「我马上去请他过来。」   韩昶微微皱眉,「他回屋了?」这一阵子,韩昶每次晕倒或睡着都能看到刘七。今天这一见不到人,他觉得很是不习惯。   他坐起身来,想去找刘七。因为失血过多,一起身只觉头昏眼花,不得已又躺回去,吩咐潘明正:「帮我把他请过来,快一些。」   潘明正连忙出去,韩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有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流下。   「思思,如果你真的活着,我这一次,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他一定偷偷地看柳思京,再不接近。想办法每个月给他自己的血,然后熬过一夜,等第二天偷偷看柳思京一眼。   余生如果能那样度过,实际上已经是万幸,韩昶并不敢奢求更多。他的思思实际上不是他的,即使他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也不是他的。   韩昶心乱得很,便想着刘七快些到,他好倾诉一下,得到微薄的安慰。可他等来等去,怎么也不见人来。寒门总坛虽大,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走不到这里吧?   韩昶惊慌起来,对他而言,刘七占了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他绝不希望刘七出任何事情。   他并不笨,很清楚他那位师弟对他的感情。但潘明正不挑明,韩昶也并不打算点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不过他很熟悉潘明正的性子,并不认为他会对刘七下手,才没有过多束缚潘明正。   难道是他想错了?难道师弟他……居然会对刘七不利?   韩昶极为担心,翻身要下地,喉头一阵腥甜,险些又吐血。他知道自己这情况是由于刚才听刘七说柳思京可能没死,一时心神失守内力乱涌,几乎走火入魔。不过……按理来说自己吐了那么多血,不应该这么快醒过来啊。   难道……韩昶抹抹唇角,血已经被潘明正擦去,但曾覆在唇上的温热感,却似乎还在。   不可能是潘明正,那多半就是刘七了。韩昶转念之间,已经想明白事情经过,不由叹口气:他欠刘七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但……就算是同情,刘七也未免对他太好了些,虽然态度有时并不甚恭敬。这种好,是不是带上了其它心思?   韩昶所有感情都投在柳思京身上,其它人对他有什么感情,他完全不在意。但刘七是不一样的,韩昶想,可以的话还是提点他几句,免得他真的陷进去。   除了思思,他什么人都不要。即使刘七有那么一点点,像他的思思。甚至有的时候他会有错觉,认为刘七是一个对他好、喜欢他的思思,即使相貌不同。   若他的思思对他能有刘七的一点好,他这一生就满足了。   7   好不容易走到门边,韩昶一推门,就听到不远处脚步声。他一怔,开门向外看去,只见潘明正扶着刘七,正往这边走过来。   潘明正看到韩昶摇摇摆摆走着,连忙放开刘七,跑到师兄身边去扶他,「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韩昶瞪他,也不回答,慢慢走到刘七身边,伸手去拉刘七。手触到的地方冰冷一片,韩昶皱起眉头,「你一直在墓地?」   刘七笑着点点头,表情很是轻松:「那边风景不错,我就顺便待了会儿。」   韩昶表情难看,把刘七拽到房里。看刘七手腕上果然有咬痕,虽然血已经止了,看起来也有些触目惊心。韩昶忙拿来东西为他包扎,然后把人推到床上,裹上被子。   韩昶知道他身体不太好,把他半湿的衣服扒下来。刘七身上有不少伤痕,又着实瘦得厉害,韩昶不觉有些失神,手按在他身上。   刘七飞快拉起被子围住自己,还有心情和他玩笑:「庄主你要自重,我可没卖身到庄上。」   韩昶脸上一红,手下不缓,很快把刘七包成一团。然后抱住他放倒,躺在他身边,自己拽条被子,把两人一起盖住。   全身冰冰凉的刘七低声叹了口气,身上传来的温暖,甚至让他有些恍惚。他想,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平静的被关怀过,甚至感觉有些温馨。   潘明正看到这一幕,嫉妒得眼睛都绿了,「师兄,你……」   韩昶扫他一眼,打断他的话:「你出去。」   「师兄!」潘明正高声叫道。   韩昶竖起眉毛,「出去!」   潘明正含恨看刘七一眼,退了出去。   人走之后,刘七又叹口气:「他只是个孩子。」   韩昶冷笑,「孩子就能被原谅吗?三年前,我也只是个孩子。」   「……如果他活着,也许现在也能原谅你了。」刘七低声道,看着韩昶现在还有泪痕的脸,「也许当初,你们都太年轻了。」   韩昶低下头,静默半晌,哑哑开口:「你说,他真的会原谅我吗?」   他这话也是寻求最后一块浮木的作法,刘七从包裹里面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他会的。」   只要你能找到他,他会的。   韩昶颤抖了下,「他……他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一直在痛。他都不肯来找我,怎么会原谅我?」   「也许他是害怕吧,他怕你再囚禁他。」刘七直言道。   韩昶忽然一翻手,抓住刘七手腕,「刘七,你能不能跟着我一起去找他?如果、如果我见了他之后控制不住自己想强迫他,你能不能把我打昏?」   「啊?」刘七愣了一下。   「我不想再强迫他,我只要他过得好就行,哪怕他不肯原谅我,就算他……永远不可能爱上我。」韩昶说,眼圈红红的,几乎又要流泪,被他忍住了。   「我只要在他附近,每个月给他我的血做解药,偷偷看他一眼就好……但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他对我很冷淡,我会心痛得想去抱他;如果他肯对我笑一笑,我就会想吻他;他、他若是已经有了妻儿,我恐怕……会发疯……」   他现在的表情就很疯,刘七看着他,有些无措,心里有些酸涩。   韩昶手渐渐用上了力,眼神凄楚而绝望,「他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我不能再逼死他,哪怕是我放弃……」   放弃二字一出口,他像是失去所有力量一般,手也放松了。他整个人无力躺在床上,眼神凄然,几乎要落泪。   刘七手腕有些疼痛,但他并没有太在意,手摸着韩昶的发,似乎是在安慰:「好,我陪你去找他……我们先回金陵,等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去。」   韩昶放松下心情,把刚刚心头的想法一一说给刘七听。   刘七眼底渐渐有了几分怜惜,也不打断他,只是听他絮絮叨叨他这一次的决心——不打扰他的思思,痴痴守着看人幸福就可以。   「我是真的爱他,只要他活着,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不用他的血当解药,疼痛更好,可以让我时时记着他……我只要他过得好,只要知道这一点,偶尔能看到他快乐的样子,我就会很幸福了,真的。」   这么说着,韩昶的表情却很茫然,一双眼都失去了光彩,明显是在强行控制自己这么说。   刘七看出他的勉强和委屈,有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生生咽回去。摸着韩昶的头,把人抱在怀里,哄他睡觉。   韩昶毕竟刚刚不要命似的大幅度吐血,虽然被刘七补回一点,也实在有些虚弱,慢慢也有了困意。刘七也是失血又在墓地冻了半天,暖意上涌,也慢慢闭上眼。   大半夜的,刘七睡得正熟,忽然感觉到身体被抱紧。他霎时起了一身冷汗,猛然睁眼,眼前是韩昶的脸。他几乎惊叫起来,勉强控制住自己,方才想起眼下境地。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应该是晚上了,两人都有伤在身,竟然一直睡到现在。他皱起眉头,试图从韩昶怀中挣脱。但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抗拒,韩昶收紧怀抱,把他抱得更紧,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像是怕一松手刘七就会跑掉一般。   韩昶并没有醒过来,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脸色惨白,憔悴至极。但同样的,他眉目间有不安,却有更多的喜悦。   以前的韩昶看上去是个半死人,现在却充满了活力和期望,使他看起来炫目无比。就连平时都是蹙着的眉,这时候也展开,唇边更是带着一丝甜美笑容,让刘七不由看得痴了。   手伸出去,在他眉梢勾勒,刘七很低地叹了声:「如果……最后你还是失去,还是找不到,你是会一直那么天涯海角苦苦找下去呢,还是再决意轻生呢?」   韩昶在睡梦中像是听到他的话,忽然把头埋在刘七肩头,有些含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思思、思思……」   刘七全身发硬,韩昶的脸就在他眼前,唇无意识地在他脸上轻触,韩昶眉心又纠缠起来,眼角流出泪水,「求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梦到什么,全身都发起抖来,手臂想要放开,却又要收紧,在刘七身上诡异地环着,一双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   「思思,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一脸凄苦,指尖在刘七身前颤抖,像是在努力控制抓住人的冲动。刘七缓缓伸手,抓住他手指,反手抱住韩昶。头略微向前探,唇印在韩昶的唇上。   韩昶忽然完全地安静下来,像是做了好梦,所有的神采又回到他脸上。过了许久,刘七觉得他已经睡熟,才放开他的唇。谁知只是刚刚离开,韩昶脸上又现出惊慌,努力抱紧他,狠狠吻过去。   ——这家伙,真的睡熟了吗?   刘七有些好笑,不过这自然不难分辨,何况若韩昶清醒,自然绝无可能搞错人。他心中的思思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人,自己吗……   何况这家伙吻着就不松开,也不怕呼吸不畅。刘七看着在自己怀里孩子般腻着的韩昶,略微迟疑,有些下不去手推开他。   偏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刘七反应略微迟了些,待到门被推开,他才一惊,匆忙松开抱着韩昶的手。但两人在床上纠缠的样子已经落入来人眼里,偏偏这姿势更像是刘七在占韩昶的便宜。   「姓刘的!你、你居然敢趁我师兄睡着时,做出这等事情!」来人自然是担心师兄的潘明正,少年满眼通红,扑上来对着刘七就一掌。   刘七在床上一翻身,狼狈躲开这一掌。潘明正用力过猛,打在床板上,只听「轰」一声,整张床居然从中断开,塌了下去。   经过这么一番闹,韩昶就算睡得再熟也会被折腾起来。他微皱眉睁开眼,薄薄的唇嘟着,颇有几分可爱,「做什么?不要吵到思思……」   看清眼前情况后,他才渐渐从梦中清醒,一翻身下地扶起刘七,韩昶瞪着潘明正。   「明正,你闲着没事来我房间折腾什么?我的床哪里碍到你了?还有刘七……」   「他、他趁着师兄你睡着,对你动手动脚!」潘明正指着刘七,恨不得再补上一掌,「他、他还吻你,师兄,这家伙对你不怀好意——」   韩昶看向刘七,眼里是错不了的惊讶。刘七只觉别扭无比,正在犹豫怎么解释,只听韩昶声音:「不是他对我,是我对他。我在睡梦里把他当成了思思,他只是身不由己。」   潘明正一脸嫉妒地摇头,「不是,我刚刚看到的明明是他抱你、他吻你,他——」   「够了!」韩昶眉头竖起,不悦地打断他的话,「明正,不管我和他怎样,都不是你能管的,你给我出去!」   潘明正还在争辩,韩昶一挥手,一股柔劲将他推出几步。少年脸上现出委屈,转身跑出门。   待他离开后,韩昶表情数变,缓缓走到桌边,不看刘七的脸,低声道:「抱歉,我一直不知道……」   刘七愕然,「啊?」   韩昶转过头直视他,俊逸脸上现出几分歉意,和坚决,「若不是有你陪伴,我一定熬不过这段日子,你是好人,但我心中,只有他一个……」   刘七瞪大眼睛,随即失笑,「韩昶,你想太多了。」   「啊?」这一次轮到韩昶不解。   刘七望向窗外,悠悠道:「我的一生,早在多年前就和一个人纠结在一起,便是死也未必能休。我这一生或者不涉情爱,若有朝一日爱上谁,也只能是那个人。」   韩昶悄悄松了口气,换上一副好奇状,「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事情呢,那……是个怎样的人啊?你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和你身上的伤有关吗?」   刘七嘴角牵动,最后一指满地木屑,「我们一定要在这地方谈天吗?」   韩昶知他不想谈,点点头,伸手扶他出门。   刘七半低着头,在迈出房门的瞬间,他低声道:「那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只是我当时从来没有正视过他,徒让两人痛苦……这一身伤,他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说完侧头,唇边竟然绽出一丝笑,有些恍惚,却也有几分顽皮。   韩昶呆呆看着他,忽然闭上眼,靠上他肩头。   「那人一定会心疼的……刘七,若是思思能这么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我都是最幸福的。」   哪怕是瞬间,在刻骨发作的时候,思思会想到自己的心疼。哪怕只是一瞬间,思思不那么恨自己,而是觉得自己的苦恋也有可怜之处……   如果重逢,能得思思这样的一个笑,死了也足。   在发现柳思京可能没死这件事后,韩昶再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交代什么后事,抓着刘七就要走。潘明正小孩子犯了病,死活都要跟着去。   韩昶要先回扬州韩庄,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给思思留下足够的药,而且孟云歌临盆在即,他至少要回去看看。   他迟疑了片刻,便答应潘明正,带他一起。他一路去找柳思京,也没有个固定目标,难免要动用寒门力量。带着潘明正,可以顺便在各分舵交代一下事宜,算是他这个不尽责的门主最后一份心吧。   三人往扬州赶,一路很急,倒也没用太长时间。韩昶虽然心急,却也没忽略刘七身体,一路对他照顾有加,恨得潘明正牙根痒痒——他总觉得刘七对自家师兄的态度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无所谓,但要说情敌,似乎对方也没那个意思。   可潘明正总觉得刘七很危险,比那个生死不知的柳思京,还危险。   刘七完全不知道他的念头,他这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走掉,是打个招呼或不辞而别,接下来又要去什么地方。他摸摸口袋,这段时间在韩庄,还赚到了些银子,应该不至于再去卖苦力了。最好是开个小书馆,可又免不了接触很多人。   刘七看了眼抱着自己在小憩的韩昶,微微叹口气。韩昶这阵子是辛苦了些,脸上尽是疲倦,虽说有些许喜色,但眉头依然紧锁,是在担心着将来。   刘七苦苦笑了下,按理来说韩昶该是罪有应得,可怎么反而像被辜负、被伤害一般?   回到韩庄,简西山正带着孟云歌锻炼身体,见他们三人,吃了一惊。「庄主,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思思还活着!」韩昶一下子冲上来,抓住简西山肩膀,「西山,他还活着!坟墓里没有尸体!」   简西山一震,眉头微微皱起,竟然看向刘七。刘七一怔,错开眼光,不和他对视。   简西山唇边带上一丝笑,把韩昶稳住坐下,让他讲事情经过。孟云歌坐在旁边,脸色极是难看。   讲着讲着,孟云歌实在觉得自己在这里太碍事,轻手轻脚走了出去。简西山看她一眼,韩昶眼皮都没抬一下。   刘七摇了摇头,站起身,跟着孟云歌出去。   「我没事。」走到外面,孟云歌转过身来,看着刘七,认真道:「我没有动心,没有期望……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   刘七吸口气,一笑:「屋里太闷了,我只是出来透口气。」   孟云歌看着他,低声道:「很辛苦吧?」   「啊?」   「也许只是因为某方面有点像,被当作了替身……一开始可能不在意的,但是越来越不甘心,渐渐的也动了感情。可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来那个人没有死……」孟云歌喃喃,「他眼里本来只有你的,但是现在……」   刘七愕然,瞪大眼睛,随即苦笑:「你想多了。」   孟云歌直直看着他,「你能说你一点都没动心?他对你这么好,虽然是把你当那姓柳的,但那样的深情,我看了都羡慕……何况你对他没有什么的话,又怎会对他那么迁就?」   迁就吗?刘七下意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可怜?」孟云歌嗤笑出声,「他一个寒门掌门,你觉得他可怜?」   「他在哭。」刘七忽然看向房门,低声道。   「什么?」孟云歌也呆了一呆。   刘七眼里带上几分怜惜,「他应该是很倔强很高傲的人,可你看他现在,为那么一个人,搞成什么样子。」   孟云歌抬头看着刘七,半天才慢慢道:「你不觉得,怜惜和喜欢,也没多大差别吗?」   刘七避开她眼光,微微笑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他并不会因为怜惜而爱上什么人,并不会因为觉得什么人可怜而待在他身边。除非……那种怜惜,是看到对方痛苦自己也会难受的那一种。   那样,已经不是怜惜,而是爱情了。   孟云歌看着他,幽幽叹了声:「你知不知道,提起他的时候,你的表情怜惜里带着温柔,一点都不像是没动心的样子。」   刘七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有些呆了。   于是一群大男人开始在韩庄待下,等着孟云歌分娩。算来还有两个月左右,就韩昶而言,他是一刻都不愿多等的。但找寻柳思京显然是个费时间的技术活,目前寒门还没得到一点线索,急也急不来。   韩昶基本上已经毛了,每天翻来覆去折腾,只有拽着刘七不停地说他的思思,才能让他平静一刻。就连可爱的小思思,都没有刘七来的管用。   刘七耐性很好,不管韩昶怎么神经兮兮,他都能把人安抚下来。中间韩昶也发作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刘七照顾他。   韩昶想到很快就可以去找柳思京,精神有了寄托,连发作都轻了些,折腾得不算太厉害。   闲置时间里,他也去教潘明正些东西,好让他尽快适应掌门地位。不管能不能找到他的思思,韩昶是不打算回去作掌门了,当然要好好培养下一代。   同时,忙碌可以让他跑出去找柳思京的冲动略微降温,韩昶也很乐于让自己忙一些。   孟云歌怀孕初期情绪不太稳定,身体也就一直不是很好,简西山估计她会早产。   韩昶也就不敢走掉,顶多是在附近找找。不过柳思京既然要躲开他,当然不会在南方逗留,韩昶也没报什么指望,只是找些事情做罢了。   天渐渐热起来,扬州入了春,花开柳抽条,孟云歌也有了临产的迹象。   刘七让韩昶留在庄内,随时可以赶到孟云歌身边,毕竟要出生的,是他的孩子。   这一日下午刘七正陪着思思玩,韵儿慌张跑过来,「刘公子,夫人、夫人她要生了!」   刘七一下站起来,然后又俯身下去,飞快对思思道:「思思,我去看看,你先回房吧。」   思思摇头,「思思也要去。」   刘七略一迟疑,抱起思思,带着她向主屋而去。   他走路并不快,等到的时候,孟云歌已经顺利生下一子。她经常担忧的「留大人还是留小孩」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孩子也如韩昶所愿,是个男孩。   刘七远远看着被稳婆抱出来的婴儿,暗暗一叹,问怀里的思思:「是小弟弟,要不要过去看看?」   思思点头,她还不能理解太多,只知道小弟弟会很可爱,还需要自己照顾。刘七带着她走到婴儿那里,思思好奇伸手捅捅他,得到一声大哭。   思思吓了一大跳,随即小小的眉毛竖起来,又捅了几下。小韩少爷瞪着圆滚滚的黑亮眼睛,哭得更凶了。   刘七苦笑,摸摸思思的头,「思思,不要欺负弟弟。」   小女孩瞪大眼睛,「思思没有。」   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欺负,即使伤了对方,也以为完全无事。   「思思乖,对弟弟要好。」刘七看着这两个孩子,自男孩出生起,他们一生的因缘几乎就定下,是刻骨铭心,深入血液骨髓心脏的因缘。可他们还什么都不明白。   刘七看向一边傻傻站着的韩昶。如果说这两个孩子的刻骨铭心还只是轻度的,那么韩昶身上的毒已经无药可解,除非找到他的柳思京。   而现在,韩昶已经等不及了。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应该是在想着以后怎么天南地北去找人,找到后又该如何。   刚刚处理完孟云歌那边,放松了一小会儿的简西山见到韩昶表情,连忙对刘七招呼了一声:「七公子,你过来看看,庄主他不太对劲。」   对于韩昶而言,生个儿子就是寻找柳思京的开始,无论是去黄泉找或者是人间。   他盼望这一刻已经太久,终于等到,情绪有些受不了了。整个人像是欢喜傻了,又似乎是所有担忧都涌上心头,在原地不停转动,没半分消停。   刘七暗叹一声,走到韩昶身边,一掌劈在他颈后,「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韩昶对刘七没有半分戒备,他一掌劈下,韩昶软软倒在他怀里。刘七抱住他,对旁边的简西山点点头,「简大夫,我带他回去休息,你照顾云歌吧。」   简西山叹了口气:「这还没见到人,他就已经激动成这样……若真的柳思京站在他面前,他会不会连命都不要,只要柳思京一个憎恨的眼神或一声骂,他就可以抽出剑来抹脖子?」   刘七愣了会儿,看着简西山,「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见到柳思京呢?」   「庄主一定会找到他的。」简西山语气甚是坚决,看着刘七,一字一顿道。   刘七和他视线相对,有瞬间的退缩,抱着韩昶,道:「我送庄主回房,外面冷,孩子还是快送回屋里的好……」   简西山微笑,表情有几分诡异,「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刘七皱眉,怎么都觉得简西山这话中有话。   抱着昏过去的韩昶回去房间,把人放到床上,刘七便要离开。少年忽然伸出手拉住他衣襟,脸在他衣服上蹭了下,含糊念着:「思思,思思……」   刘七挣了几下挣不开,又想自己恐怕日后再见不到这人,不由心一软,不再挣扎,坐在床边,由他拽着。   下午的阳光射进来,在韩昶脸上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边。   少年本就容光姝丽,只是平时表情过于愁苦,显得阴暗。现在他眉头微微舒展开,脸上多了些明媚之色,看起来要命地吸引人。   刘七看着他,有些呆住了。少年靠在他身上,磨蹭两下,脸上尽是欢喜,想必是梦到了他的思思。刘七只觉呼吸一滞,忽然间心跳得厉害。   他一向知道韩昶是漂亮的,可总是故意不去看这少年。他怕自己抵抗不住,少年这样的容色,这样的痴情。那带着些天真的眼泪,总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拭去。而他每次念着「思思」时的缠绵悱恻,却让人觉得为他这一声,其实死了也愿。   他怎么忍心让韩昶一人踏上旅程,去寻一个永远找不到的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这么无望地找下去,却是一生的煎熬。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韩昶不知道梦到什么,忽然放开他的衣襟,脸上带着笑,又不由流下泪,「思思……我不是要强迫你,你看,我都放开了,真的……」   韩昶说着,努力保持惨笑,洁白的牙齿咬在唇上,血沿着唇流出来,人却没有醒。   刘七略微诧异,随即想到韩昶经常在铭心发作的时候昏迷,大概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根本不会因此惊醒。   他心口发酸,觉得韩昶唇上的血迹如此刺眼,脑中一时混乱,忽然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吻了下。   「这一次是你主动的了吧!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果然对师兄不怀好意!」便在此时,一个很是兴奋的声音响起,潘明正从窗子跳进来,大叫道:「师兄,师兄,你不能太过接近这个人啊,万一做出什么事,你还怎么面对你那柳思京!」   为了打击眼前的敌人,潘明正宁可拿柳思京当理由。   他那昏迷中的师兄,听到「柳思京」三个字,意识起伏了一会儿,睁开眼。   韩昶一睁眼,就见潘明正拽着刘七手臂,很大力,衣服都有些破了。韩昶一皱眉,「明正,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刘七!」   「师兄,他刚刚趁你昏迷吻你,我这一回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主动!」潘明正得意喊道。   韩昶脸色多少变了。他这一次作梦梦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在梦中吻思思,因为不敢。因此即使他说梦话、梦游,按理来说,也不该做出什么动作才是。   他抬头看向刘七,刘七笑了笑,「一时之间忽然冲动,不是有意的。」   「胡说,你就是有意的!你对我师兄图谋不轨,你——」   「住口!」韩昶脸色一变,瞪向潘明正,「你给我出去!」   潘明正一缩脖,还想分辩,但见韩昶脸色,终究还是乖乖退出去,房中只剩韩昶和刘七。   韩昶低着头不敢看他。「刘七,我、我很抱歉……」   刘七眉一挑,「抱歉什么?」   「因为你和思思有那么些相像,我一直把你当作寄托……如果这造成了你的困扰,我很抱歉……」韩昶断断续续道:「只是你也知道的,我心中只有思思一个人,我不希望你也落到这地步……」   刘七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别扭,冲口而出:「你当你是谁,柳思京被你那么纠缠都没动心,凭什么我就该喜欢你?」   韩昶一张脸猛地变得煞白,瞪大眼睛看着刘七。   刘七对他一直都很好,从来都是柔声安慰他,由着他任性,何曾有过这样的伤人?   在韩昶内心深处,实在是把刘七的温柔,隐隐当作他的思思。   可他都忘了,他的思思是恨他的。就算再相见,也不会对他有半分温柔。   韩昶只觉心痛如绞,弯下身,勉强出声:「刘七,你出去。」   刘七静默片刻,低声道:「你保重。」推门而出。   韩昶伏在床上休息半晌,总算是不太疼了,方才想起刘七这声保重。   他是要离开……不陪自己去找思思了,就这么离开……   韩昶想到这一点,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若刘七喜欢他,他确实内疚。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刘七走。也许是他自私,可若没有刘七在一旁陪伴,他不确定自己能撑到找到思思那一天。   不行,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要把刘七留下来!   韩昶冲出思京院,刘七房间里,连行李都没了。韩昶一阵心惊,便向庄门跑去。路上经过简西山的药房,他忽然灵机一动,靠近过去。   「你既然狠心要走,又何必留下血做药?如果他日后知道,岂不是更加痛苦?」韩昶听到一声叹息,正是简西山的声音,「你是恨他若此,非要他痛苦到极点,才算罢休吗?」   刘七果然在!韩昶心中一喜,捅破窗纸,向里看去。   只见房内刘七目光一凝,稍稍皱起眉,「简大夫,你在说些什么?」   「别装了,七公子,我们重逢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谁了。」简西山看着刘七,唇角挑起一抹笑,「我医术虽不高明,但也不是傻子。」   刘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牵动他脸颊伤疤,使他看起来确实有些吓人。他摇摇头,「是啊,我早该想到的,简神医的大名,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简西山唇边笑意更深。   「就算是再差的大夫,也该知道一件事:如果一个人中了很严重的毒,从来都按时发作,但忽然有一天症状缓和下来了……那是因为那个人得到了解药,至少接触到了解药,而不会是其它原因。庄主他毒性发作的时候神志不清,可我并没有胡涂。」   「而且那晚我一直在昏迷,你想把脉查看一下真是再方便不过……」刘七苦笑摇头,「我也真是傻,见你们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已经骗过你们了呢。」   「你至少骗了庄主,他从来没想过你可能还活着,而且他对你思念过度,总会觉得你在他身边。所以当你真的出现时,他也认为是这种错觉。」简西山道,直直盯着刘七,看着他的眼。   刘七似乎是有些疲倦,半闭上眼,长叹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可以确定他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因为我没说,也不打算说。」简西山也跟着长叹,「告诉他又有什么用?让他再把你囚禁起来,然后再逼死你一次?」   「你一直是恨他的吧,恨到不惜自残身体,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我直接告诉他刘七就是柳思京,你们怎么可能有这几个月的平静相处?」   听到柳思京三个字,刘七身体微微震了下,半侧着头:「其实,刘七就是刘七,柳思京早死了,不是吗?」   简西山笑得有些狡诈,「是吗?那你为什么故意让庄主发现坟墓是空的呢?你为什么要提醒庄主你可能没死呢?」   刘七,或者说柳思京又是苦笑一声:「难道我就该看着他高高兴兴地自杀?」   「你心软了。」简西山言辞锐利,「这些日子,你看着他,陪着他,因为他的痛苦,你心软了。」   柳思京垂下睫毛,盖住眼底神情:「你不告诉他我是柳思京,就是为了这目的?」   「他对你的痴恋已经深入骨髓,但你对他的恨意,似乎也是刻骨。如果不是让你站在局外好好看看他的痛苦,听听他的心意,你和他,依然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简西山道,脸上再无笑容,而是一种极深的怜悯。   「这两年,甚至连着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都算上,我看够了他的痛苦。明明恨不得马上死去,却要一天一天地熬着,一点希望都没有。」   「柳公子,我知道以前他错得很厉害,他给你带来很大痛苦……可是在让你痛苦的时候,他自己是承受了更多,只是不肯让你知道。就是下刻骨铭心之毒,他也是把稍微轻一些的刻骨给你……」   「那我倒该感谢他喽?幸好他没给我下铭心,否则我早该死路边上了。」柳思京最听不得这种话,冷笑道。   简西山苦笑摇头,「我不是这意思……话说,你血里的刻骨毒并没有除去,为什么你身上毒性并不发作?还有你的脸怎么弄的?我看过,不是易容术。」   「我逃出去之后,遇到了鬼医。」柳思京淡淡道:「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也没有办法解毒。他问我肯不肯冒险试一试,我同意了。于是他把我手骨脚骨弄碎,据说从里面抽了什么出来。然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毒性发作了。」   简西山打了个寒颤,「你是说鬼医才子都?那个『不死人』名医?」   不死人的意思是,反正交到他手里的病人不会死,至于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或者一辈子醒不过来,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柳思京点头,「我几乎被他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拆掉所有骨头,鬼医就给我用了些药,让我愈合得好一些。我脸上的伤是有一次刻骨发作,我神志不清自己弄的。鬼医说反正我这张脸也毁了,不如他拿来玩一玩,就给我弄成这样。」   「你说你们,这又是何苦来着。」简西山重重叹息,「柳公子,你也受了许多苦,庄主他也不曾过得幸福。既然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憎恨,不如重新开始吧?」   「你在临走之前还想着给庄主留药,可见你已经心软。庄主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你的血,而是你这个人。」   柳思京扬眉,「我是心软,我也觉得他可怜,但我并不想让『柳思京』再和他有所接触。我可以定期让人给你送药,你骗他服下就好。但我不会留在这里面对他,我会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过我自己的日子。这一次相遇,不过是巧合而已。」   简西山叹一口气,拿出一把小刀,「我不会武,拦不住你,也罢,你留下些血,我会骗他服下的。」   柳思京接过刀子,亮闪闪的刃对着手腕,便要割下去。   「不要!」窗下傻了许久的人一个激灵,大喊一声,冲进房内,抓住刀子。   韩昶一双眼紧紧盯着柳思京,生怕少看一眼,人就走了。他完全没注意力道,刀刃陷入手心,血流了出来,韩昶只觉一阵眩晕。   简西山连忙往他嘴里塞了一丸药,「庄主,早知道你会追过来,我就不准备迷药了……」   说完收起刀子,微笑看着这二人。   8   柳思京马上明白自己又落进简西山陷阱中,那小刀上已被下了药,自己若用来放血,恐怕会马上昏过去,然后被送到韩昶面前。   可现在也不是什么有利情况,韩昶武功高出他甚多,现在他又身体不便,更不可能打赢。虽然韩昶说过不会再强迫他,但那时候,毕竟他人没有站在韩昶面前。   ——其实也是确实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他没有认出来而已。   柳思京抬手摸摸脸颊伤疤,微微自嘲笑笑:韩昶看到现在的自己,搞不好会失望而淡了感情,自己何必这么小心翼翼?   这么想着,柳思京不再尴尬,而是直视傻傻站着的韩昶,微一点头,「庄主。」   韩昶本来一直是傻傻地看着他的,听他这一声,瞳仁忽地紧缩,整个人脸上神情变得极为古怪,嘴唇蠕动数次,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眼里却不由落下泪来。   柳思京是看不得这么个大男人状似无辜地哭成这样子,他稍稍皱眉,正要说什么,却不想他这一动作严重刺激到情绪已经失常到极点的韩昶。   韩昶这时候眼里只有柳思京,对方的一点动作一点表情变化,对他而言都是天崩地裂一般。   起初柳思京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反感,韩昶还能保持平静。但现在柳思京脸上微带了些不悦,韩昶当即恐惧到极点,脑子里绷得紧紧一根弦突地断开来,他想也不想地几步冲上去,扑到柳思京身前,抱着他的腿,开始哭。   柳思京傻了。脑袋里迅速划过韩昶曾说过的话:「要是当初我不是强迫他而是跪下来求他,死命哭着抱着他的腿,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也许他会同情我而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我还可以看到他。你说,如果那么点骄傲就能换来他,该多么值得。」   那时柳思京已经很震撼了,但他总觉得骄傲如韩昶,怎么会当真做出这种事来,多半也只是想想说说而已。   可现在韩昶真的在他身前跪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带给他的震撼,又岂是柳思京之前所能想象到的。   柳思京谈不上心软,可也不怎么硬,何况这阵子和韩昶相处,他心中早没了以前那么深恨意。他受不了当初那样飞扬跋扈的韩昶这么做,伸手试图把人拉起来。   可韩昶这时候脑子里只有抱紧他这一念头,柳思京的动作只会让他更加恐惧,然后把人抱得更紧,身体颤抖得也更厉害。   柳思京无计可施,尴尬看向简西山。   这位简大夫眼底闪过丝黯然,随即笑了:「柳公子,你们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先告辞了。」   「简大夫,韩昶他……」柳思京愕然,试图用韩昶身体和精神状况唤回简西山,对方却轻松一挥手。   「有柳公子在,我很放心。里间有床,庄主哭累了的话,可以让他在那里休息。桌上有水,那边有布巾。」   说完几步,简西山很干脆走出药房,毫不迟疑。   韩昶全副精神都放在柳思京身上,完全不在意简西山是走是留。这个时候的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的思思,活生生的会说话会走路会生气会……恨他的思思。   太久的思念,太久的盼望,韩昶近乎崩溃。若是柳思京这一刻强行把他踢开,或者强行离开他,也许韩昶会因此而疯掉也不一定。   幸好柳思京还没那么狠心,只是半俯下身,伸手抚着他后背,安抚他情绪。韩昶哭得很是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有气无力,抱都抱不紧,只是半瘫在柳思京怀里啜泣。   柳思京完全拿他没办法,轻轻拍着韩昶后背,支撑着他的重量。柳思京毕竟身体不太好,很快累得有些抱不住韩昶了。他迟疑片刻,想到简西山最后留下的话,无奈叹口气,抱着韩昶往里间走。   只要能抱住人,韩昶倒并不在乎柳思京是否移动,还挪着脚步跟柳思京一起走。拖着这么一个累赘,柳思京根本没办法好好上床,只好带着韩昶整个往床上倒。倒上去之后,他活动活动手,才感觉到胳膊的酸麻。   而韩昶还是紧紧抱他,低声哽咽,可怜到了一定程度。   柳思京摸着他后背,「乖,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嗯?」   被他当孩子哄的韩昶没有半分不满,伏在他身上,脑袋还在他胸口蹭几下,「思思,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有些哑,说完也不抬头看柳思京,只是紧闭上眼,紧张等着柳思京回答。柳思京不知道怎么回答,迟疑了半天。   韩昶一直没有动静,只是柳思京感觉到自己胸前衣服越发湿了。他微微皱眉,「先睡吧,明天再说。」   韩昶微微点头,算是回答。柳思京感觉到他不停地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终是闭上眼,算是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柳思京对韩昶毕竟还有隐隐的提防,何况韩昶流的眼泪几乎可以把他衣服洗一遍了。   到凌晨时分,柳思京醒转过来,想拨开韩昶的爪子下床。哪知道韩昶根本没有睡过去,马上反手死死抓住他,「思思,你……要干什么?」   他声音带着颤抖,柳思京皱眉,「去解手。」   「我陪你——」韩昶想也不想接口道,猛地抬头,却见柳思京一张阴沉的脸,知道他生气了,连忙住口。   「韩昶,你说过不会再强迫我的。」柳思京看着他,冷冷一笑,「我早知道根本不该相信你……」   「不,我不会强迫你……」韩昶和他视线相对,觉得身上一冷,心里生出十分恐惧,不觉放开手,「思思,我不会再强迫你,永远不会……」   手慢慢放下,落到床上,韩昶紧紧抓住被子,手指陷进被面中。全身力气都用来控制这双手。   不能抬起去抓柳思京,不能抱着他死活不放手……自己不能再强迫他,不能让他再死一次。   这一生,还能见他活着,已经是邀天之幸。   柳思京见他哭肿的眼和狼藉的脸,刚刚的心狠和怒气又有些消减,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先睡吧。」下床离开。   出去转一圈解个手确实很快,柳思京感觉自己只是去了半刻,回来见韩昶还在床上,保持他刚刚离去的姿势。柳思京走回床边,拍拍他肩膀,「睡吧。」   韩昶手臂颤抖着,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动弹。柳思京虽然略有歉疚,却也不想没原则地不停安慰他,直接一掀被子,躺了回去。   被子在韩昶手里握着,柳思京铺不开。他心下着恼:明明当初是韩昶无理,怎么现在搞得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一样。   翻来覆去几下,柳思京终于忍不下去了,一翻身起来,把被子抢过来,「韩昶,你睡不睡了?你——」   屋内虽暗,这两人都是练武的,夜视没有问题。柳思京一抢被子,只见被面上斑斑点点,都是红的血。柳思京一惊,伸手抓住韩昶手腕,只见他手指上染着猩红。再仔细看去,他食指中指的指甲竟然都断了,血从指尖流出,把整只手都染得通红。   「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柳思京急切地问,和韩昶四目相对,忽然明白了,「你怕控制不住你自己?」   韩昶看着他,并不作答。   柳思京苦笑,摸摸脸,「韩昶,我如今这样子,到底哪里能吸引你如此?」   韩昶脸上露出极度心疼,想伸手摸摸他脸上伤疤,又是不敢。低下头,声音闷闷传出来:「思思,这天下,只有一个你。」   柳思京噎住了,怔了会儿,终是受不了韩昶血淋淋的指头在眼前晃荡,翻身下床。   韩昶张开嘴发出一个音,马上吞回去,一双手无意识地又抓向被单。   柳思京的手快他一步,抓住他手腕,皱眉道:「我只是去帮你拿药包扎,你至于吗?」   韩昶闭上眼,并不想对柳思京说出心里的恐慌。   此时月光半明,月色照在他脸上,只显得他表情凄楚脸色惨白。柳思京忽然心软,俯身抱了韩昶一下,「我答应你,只要你不逼我,我不会在你反对的情况下离开的。」   韩昶睁大眼睛,眼里有瞬间的迷醉,随即却又带上了些迟疑。   柳思京板起脸来,「怎么?你不信我?」   「你说,会陪着我去找你,可是你今晚要偷跑。」韩昶很利落,指出柳思京的不可信任。   柳思京语塞,片刻后方才道:「那是刘七说的。」   「那柳思京说的,就不会反悔?」韩昶眼睛亮晶晶看着他,问道。   「不会。」柳思京斩钉截铁。   韩昶露出一个非常漂亮甚至有些妖媚的笑,伸手抱他。柳思京被他抱得僵住了,过一会儿方才挣扎,「韩昶,我要去拿药给你包扎伤口……」   韩昶全然不理会,「让它流吧,没事。」   柳思京表情变了下,韩昶连忙放开他,「思思……」   「我不喜欢血腥味。」柳思京道。   韩昶迅速把手收回去,不让柳思京看到上面血迹。   柳思京笑了笑,他看不到自己表情,也不知道,他这一笑,竟然有几分宠溺。   两人几乎是折腾了一晚,到清晨才真的睡下,相依而眠。两人都累了,倒也没再多事。其实柳思京睡得比韩昶多,但当他醒来时,就看到眼前一双眨也不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柳思京瞬间有些尴尬,侧过脸去,「现在什么时候了?」   韩昶很灿烂地笑:「我刚刚让他们弄了午饭,本来还怕等你醒了会凉呢,结果时间正好。」他说完跳起来,爬下床去,「思思你再躺会儿,我去端热水来。」   他还是个哭到脱力又失血的,柳思京哪能让他服侍自己,马上下了床,跟在他身后自己端水,死活要自己洗漱。   韩昶也不过分和他争抢,坐在一边呆呆看着他,看着阳光下依然清晰的身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不在梦中。   两人总不可能在药房里一直待下去,柳思京也没有在房内吃午饭的爱好,两人还是去了侧厅。大概是韵儿这丫头通知的,一进去两人就看到简西山,正抱着思思坐在桌边,含笑看他二人。   韩昶脸皮奇厚,并不感觉什么。柳思京本就是个面薄的,当即红了脸,心中却又隐隐有些歉疚。   虽然韩昶对他的感情并不受他控制,但别人求之不得他却又是装死又是逃跑,怎么说都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矫情。   虽说他逃跑的计划是简西山破坏的,韩昶也是简西山叫来的,可柳思京还是无法埋怨简西山。而且现在看到简西山半是揶揄的表情,也不知他把昨晚想成了怎样场景,柳思京自然更是不好意思。   韩昶随时都偷眼看他,见他表情,不由伸手去握他的,「思思,你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柳思思听到自己的名字,瞪大眼睛,「小爹,思思饿。」   柳思京更加尴尬,推开韩昶的手,表情严肃,「韩昶,我不是女子,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思思这名字是我女儿的,不该用在我身上。」   韩昶有片刻黯然,随即强笑:「我这么叫习惯了——」   「我以前最恨的,就是你这么叫我,好像我是你养的动物,或者是随便什么娈宠。」柳思京淡淡道,走在韩昶身前,入席。   韩昶一震,忽然抬头,「那……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叫你思京。」   柳思京点点头,「这个听起来还顺耳一点。」   柳思思小女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黑亮又圆滚滚的眼看看小爹,又看看「刘叔叔」和简叔叔,有些傻了。   简西山摸摸她的头,「思思,叫爹。」   「小爹。」柳思思看向韩昶,叫道。   「不。」简西山指向柳思京,「这是你爹爹,叫爹爹。」   柳思思急急摇头,「爹爹是坏人,刘叔叔是好人。」   「思思!」柳思思可以说是韩昶带大的,见她犯了孩子气,不觉有些慌乱,声音高了些,「什么叫爹爹是坏人?你爹爹……是天下最好的——」   思思「哇」一声,竟然哭了出来:「爹爹欺负小爹,是坏人。」   坏人柳思京苦笑一下,伸手把思思抱过来,点着她鼻尖,「那以后爹爹不欺负小爹,是不是就不是坏人了?」   这多重否定太过强大,思思掰着手指头,还是数不清楚这关系。   一边韩昶已经喜上眉梢:「思……思京,你说真的?」   柳思京斜看他一眼,「我何时欺负过你?」   「这个……」韩昶赔笑,「我没有跟思思这么说,只是她可能看我思念看得太多,所以……」   柳思京有瞬间的反感和烦躁。眼前这些人,从各种角度来提醒自己:韩昶对自己钟情极深,韩昶为自己受尽苦楚……   难道就因为这,自己就应该满足他?就因为韩昶受的苦人人看得到,而自己受的从来没有人知道,所以韩昶就该是被同情的?即使一切,都是韩昶引发的,自己只是被迫卷入的路人甲。   柳思京是倔强的,虽然内心已经原谅韩昶,却不可能没有怨气。当他以柳思京这身份站在韩昶面前时,也自然而然的带上了往日的情绪。   心念电转,柳思京表面上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吃饭。韩昶已经被眼前幸福冲昏了头,压根没发现这么细微的事情。只有简西山眉头微蹙,有些担忧。   「什么?你是柳思京?」   刚刚生产完的孟云歌还很虚弱,韩昶和柳思京本来只是过来看她,并不打算说什么。但韩昶不小心叫出「思京」二字,偏偏又没躲过孟云歌的耳。无奈之下,柳思京只好承认,实话实说。   面对产妇的惊讶,柳思京只觉心虚。他和孟云歌是有交情的,却一直隐瞒着身份,尤其是身为孟云歌情敌的身份。   韩昶给他带来的麻烦,还真是不少。   他硬着头皮点头苦笑,「我就是柳思京,之前一直瞒着你们,昨晚被简大夫揪出来的。」   「难怪,难怪。」孟云歌上下打量他,又斜眼看韩昶一眼,「我就说这家伙对你也太好了点,原来不是移情,是放对了情。」   「谁知我都成了这德行,他还能感觉出来。」柳思京也偷眼看下韩昶,道:「若不是仗着这张脸谁也认不出,我也不会在江南乱晃,更不会留在韩庄……我本来以为,他是在金陵的。」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我听说你刚到庄里的时候,基本就是个乞丐样子。」孟云歌问道,故意瞄了眼韩昶,意思是柳思京受的苦都是这家伙害的。   「你既然会武又通文,还落到那步田地,大概是怕被认出身份,引来这家伙吧?你这两年,定然很是难熬。」   「倒也没什么,卖卖力气,做点小活,想生活下去还是很容易的。」柳思京淡淡笑道:「过日子嘛,还是平静些的好,自在就成。」   见一边韩昶脸色难看,孟云歌眼底得意重了几分,「那就是说……之前和现在,都不自在喽?」   「思京……明天,不,现在,我们就走吧?你以前喜欢四处游览,喜欢研究武学喜欢到处买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不会关着你,我不会让你不自在。」   韩昶拉着柳思京袖子,低声恳求道:「你不会不自由的,我会乖乖待在你身边,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   「云歌刚刚生产,你这个做爹的怎么能走?」柳思京摇头,眼底尽是不赞同,「你怎样也要先把云歌照顾好,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   听到这两个字,韩昶眼睛亮了起来,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个「以后」。   孟云歌见他如此,心里一阵难过,随即却是豁然开朗,天青云淡。   微微一笑,孟云歌开口问道:「儿子总是我生的,在我再嫁之前,我可不可以留在庄子里照顾他?」   韩昶略一迟疑,一边柳思京沉下脸,他连忙点头答应:「当然没问题,我以后和思京在一起,也不一定有时间照顾他。」   有了爱人不要儿子,韩昶也算是老实。   柳思京实在不想理他了,只和孟云歌聊天,说着关于孩子的种种。说了半天,忽然想起小韩少爷似乎还没取名字,于是问眼前这两位为人父母的。   韩昶歪着头,「早取好了,叫做念京。」   「……」柳思京打他头,「我还诵佛呢。」   「那叫恋京……怀京……思京你不要打了,好疼!」韩昶跳来跳去,抓住柳思京手腕,「多好的名字呀,不然韩思京……」   柳思京无语,继续跟孟云歌讨论去。有一个叫柳思思的女儿已经很离谱了,他可不想再来个叫韩念京的女婿。   孟云歌显然也不是个会取名字的,最后的讨论结果和韩念京如出一辙,叫做韩念云。孟云歌道,将来她很可能再嫁,孩子是带不走的,取这个名字也可作怀念。   她刚刚生产,柳思京停留一会儿便要告辞,让她慢慢休息。孟云歌脸上露出诡异的笑,一把把他拉到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韩昶这醋缸一惊,想把人拉走,一时却又不敢。他心里大悔:早知道人还活着,他有什么必要生儿子传解药?平白添了一个可能对他的思思有别样心思的女人。   他眼睁睁见到柳思京脸上显出几分红晕,表情也有些羞赧,心里酸成一团。幸好柳思京很快道别离开,并没有过多耽搁,没让醋坛子爆发出来。   出了院落,韩昶拉着人去一边石桌石凳坐下,「思京,她跟你说什么?你现在……脸都是红的。」   柳思京不回答,坐在石凳上打量四周。天已经比较热了,太阳暖洋洋洒下来,只有石凳还带几分寒气。   韩昶并不是个很细心的人,除了对柳思京的时候。他看看周围,干脆把外衫脱下来递给柳思京,「垫在下面,会好一些。」   柳思京摇头,「我习惯了。」   韩昶脸上温和笑意凝固。   他虽然熬了两年的铭心毒性发作,但至少身边有人,能把他绑起来。而且每一次发作虽然剧烈,也未必及得上一次性地打碎骨头。   ——重要的是,他是活该,但柳思京不是。   虽然柳思京说已经原谅他了,可淡淡一句话里,藏了多少伤痛多少辛苦,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就算弥补也去不掉。像是柳思京脸上那条伤疤一样。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韩昶低下头,在夏天的中午,感觉到了寒冷,生生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云歌她说,你和她一起的时候,要吃药喝酒,醉到男女不分人影都看不清的程度,才能……那个……」柳思京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开口,声音里有几分笑意,脸上有些羞涩,「她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你的事情,还以为你是不行了。」   韩昶瞪大眼睛跳起来,「胡说八道!我每天精神着呢,什么叫不行了!」   他喊完,就见柳思京一脸揶揄。韩昶眼睛转了几圈,「好啊,思京你嘲笑我。」   两人说笑几句,把刚刚的凝滞气氛打散。彼此心里都清楚问题所在,但至少目前,谁都不想提。   9   和柳思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如此幸福,韩昶几乎时时要缠着人,一步也不肯分开。到了晚上,他还想要跟着柳思京到他房间里同睡,被柳思京一脚踢开,死活不让他进屋。   韩昶完全没有睡意,过去的两年里他早已习惯了失眠到天明,现在正是兴奋,又怎么可能跑去睡?他干脆坐到柳思京屋外石凳上,傻傻看着房间窗子,发呆。   不知发呆了多久,周围天已极黑,房里烛光映照,可见窗上映人影。韩昶正盯着人影傻笑时,忽然听一声叫:「师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天都黑了!」   喊的人当然是潘明正,他在韩庄没有什么亲信,到现在也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找了一天韩昶都没找到人,猜到自家师兄可能又和那刘七在一起,就冲了过来。谁知见到韩昶坐在外面,傻呆呆地看着刘七房间。他又气又恼,大声喊出来。   韩昶一摆手,「噤声!不要吵思思。」   潘明正大惊,抓起韩昶衣袖,「师兄,你胡涂了吗?那人是刘七,不是柳思京!」   韩昶微微笑着,脸上尽是温柔神色,「是啊,我一直胡涂了。分明是思思,我为什么一直都没认出来呢?竟然要等西山来点醒,我真是傻啊……」   「师兄,你、你是说……」潘明正嘴唇都在哆嗦,指着窗纱上的人影,「你的意思是,他是柳思京?」   韩昶很幸福地点头,「思思不怪我了,他愿意让我陪他呢。」   潘明正傻在当场,他一直喜欢他这师兄,也一直希望韩昶从柳思京的阴影中走出来,喜欢上自己。柳思京可能没死这一点,他其实一直是不信的。因此他才跟着过来,打算陪韩昶天南地北找人,这样找着找着,可能就能日久生情了。   满打满算的好主意,就这样不幸破灭。   潘明正一边喊着:「不可能!」一边向柳思京房间看去,怎么都不肯相信那半残废的丑八怪,竟然是自家俊朗无比的师兄的心上人。   失望之下,潘明正难免激动了些,忍不住大声喊起来。   韩昶皱眉,「明正,你就不能小声点?思……思京会被你吵起来的。」   「我已经起来了。」   一个声音传来,韩昶一震,忙看向声音来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思京,你没睡啊?」   柳思京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有人在我窗下一直坐着,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韩昶傻笑:「思京,我不是怀疑你会偷跑……」   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思京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只是道:「天冷,你还是早点回去睡吧。」   韩昶可怜兮兮看着他,「我……可以拿铺盖到你窗下去睡吗?我保证不打扰你。」   柳思京眉毛一竖,正要否决,一边的潘明正实在受不了了,一跳而起,「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这样对我师兄——」他冲上前去,伸出手就要给柳思京一掌。   韩昶动作飞快,一闪身挡在柳思京身前,硬生生拦住这一掌。潘明正是用了内力的,韩昶也被他打得一个后退,倒在柳思京身上。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为什么要护着他……」潘明正见惹了祸,又是伤了师兄,大惊之下连忙上来查看。   韩昶冲他一瞪眼,「你给我回去!」   潘明正这孩子很听师兄话,或者这情况下也不能不听,要知道韩昶并不会在意他怎么对自己,但绝对非常在意别人对柳思京的不礼貌。   被韩昶眼神一吓,潘明正实在不敢待下去,还是灰溜溜走掉了。   他一离开,韩昶马上捂住胸口,「思京,我有点疼……可以,可以进你房间休息一下吗?」   柳思京眼角微展,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被打的不是那里。」   「啊?」韩昶脸上多少现出几分尴尬,「那个……」   柳思京微微摇头,低声叹了口气,伸出手扶他,「睡得规矩点,否则我踢你出去。」   韩昶满脸喜色,「我一定睡姿端正,绝不乱动!」   话是这么说,可韩昶这种小色狼好不容易摸到他房里,心上人就在眼前,怎么可能不偷偷摸摸碰碰。柳思京开始是怜他自己弄得一身伤,也就忍了。   但韩昶渐渐过分,柳思京并不是一个没有原则乱心软的人,脸沉下来,在他头上打一下,「韩昶,你是想我踢你出去吗?」   韩昶拼命摇头,放规矩躺在他身边,「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我真的不是在作梦。」   「我看啊,你就是讨打。」柳思京横他一眼,「睡觉!你这两天根本没怎么睡吧?」   于是,韩昶怀着「思京在关心我」的兴奋睡去,只剩柳思京在苦笑。   实际上,他在湖边见到韩昶时,一开始是惊讶,下意识的反应是逃跑。不过随即见到他惨状,心下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感,所以才没有当下离开。反正他相貌身材声音都改变甚多,他不信韩昶会看出什么不对来。   柳思京心中一直是记恨韩昶的,尽管并不打算做什么报复,但看韩昶受到报应,总也是快事。可说到底,杀人不过头点地,随着渐渐接触,看到韩昶的痛苦和绝望,他也渐渐不那么恨了。   尤其是韩昶讲完往事过后,他才发现原来以前认为的「预谋」、「玩弄」,却是因为韩昶的生涩和自己的倔强。而韩昶那样激烈的情爱,就算以刘七的身份来看,也实在令人心动。   因此才提醒他自己没死这事实,所以没有趁着机会跑掉,结果就是现在这进退不得。如果他再心软点,可能索性就接受了。如果他再心硬一点,直接离开正好。偏偏他正好在中间。   真是无计可施。只希望韩昶狂热过后,能够冷却下来,明白自己并非良配。他并不打算在韩昶身边一直待下去,也不认为如今的自己有爱人和被爱的必要。   他认为,等韩昶从往日里清醒过来,从失去的遗憾中挣脱出来后,应该能看清楚自己的无趣和面目可憎。   可是他错估了韩昶这份狂热的持续性。   之后一段日子里,韩昶可谓是时刻跟着他,寸步不离。其温柔体贴,令韩庄上下都为之震惊。夏天天好一些,韩昶为柳思京做了躺椅,经常陪他晒太阳;自己下厨,为柳思京准备吃食点心,绝不让他饿到一点。   潘明正看得眼红无比,醋意十足,却没有更多办法。   柳思京并不想让韩昶太多得寸进尺,接下来任他说死说活,总之就是不让他再睡到自己房间里了。韩昶缠着也不成,他意志非常坚定。   韩昶又怕真的惹他生气,也不敢过于放肆。反正对于他而言,能看到柳思京,和柳思京言笑,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幸福了。   这样,很快又到了月底。到午后,韩昶就已经坐立不安,一直不停跟着柳思京,整个人像是站不直一般,总是贴着人。等到用过晚饭,他就更加难过,直接贴在柳思京身上,不停地蹭来蹭去。   柳思京无奈,手一翻从怀里拿出一把锋利匕首,对着自己手腕就要割下去。韩昶大惊,一把抓住他,「思京,你做什么?」   「你不是毒性发作了吗?」柳思京反是奇怪看他一眼,有些不解,「我当然是要给你解药啊。」   韩昶怔了下,随即苦笑,把头埋在柳思京胸前,「思京,铭心的解药,只有刻骨。我的解药,向来只有你。」   柳思京一身鸡皮疙瘩,往后退一步,「你的解药,本来就是我的血啊,我给你不是很正常吗?」   韩昶微笑摇头,疼得紧咬嘴唇,却不肯叫痛:「如果要你痛我才能不痛,我宁可这么疼下去。」   柳思京皱眉,心下有不忍,却也不想纵容他,轻声问:「那你要怎样?」   「让我抱着你好不好?抱着你,我就不会疼了。」韩昶抬头,眼睛晶晶亮,尽是期盼。   柳思京很是迟疑了一会儿,看着韩昶晶晶亮的眼睛,终于还是没放狠心,带着他回到自己房间。   抱着人往床上一躺,劈空熄灭蜡烛,摸着韩昶后背,「乖,睡吧,明天醒来就好了。」   韩昶紧紧抱着他,身体不停颤抖,痛得连声音都很难发出。拼命呼吸着柳思京的气息,才能渐渐平复下颤抖,发出微弱声音:「你,不疼吗?」   柳思京摇头,「刻骨已经不会发作在骨上,也就不疼。」   韩昶轻轻摸上他手腕,「我是说……思京你的断骨,当初,是不是很疼很疼?」   柳思京手臂微微动了下,似乎是不习惯想躲开,「还好吧。」   韩昶抱着他的力度重了些,似乎疼痛剧烈了。柳思京拍拍他,「这时候不要想那么多,毒会发作得更厉害。」   他见多了韩昶发作的样子,还不知他这时候肯定是又想着铭心之事,才让毒发作得更猛烈。他为人向来恩怨分明,既然说了原谅,就不打算再来翻旧帐。   也是因为恩怨分明理智十足,柳思京并不认为韩昶这样深切地爱着自己,自己就非要回报他或留在他身边不可。哪怕自己有些心软,哪怕自己这时候已经开始心疼。   他并不打算和韩昶甜甜蜜蜜,把过往都付诸一笑。他只打算定时把自己的血给韩昶作解药,两人不再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可韩昶的毒,一直是他。铭心之毒,从来都不是韩昶所怕的。   韩昶靠在他怀里,把泪水都抹到他胸前,「思京,如果我没爱你,你现在还是一位大侠,长得帅武功高,也许已经娶妻生子……」   柳思京只觉他身体抖动更加厉害,忍不住皱眉,「韩昶!你别胡思乱想的,嫌毒还不够重吗?」   韩昶静下来,只有微微的颤抖,过了好半天,他抬起头,凄然一笑:「我害你如此,这一生也无法胡思乱想些什么了……能得你原谅,已经是万幸。思京……」   他低低唤了几声,言语间无尽温柔缠绵。   柳思京知道他是在说情爱之事,心下一阵别扭,淡淡道:「你也没害我什么,我现在过得一样很好,别想那么多了。」   韩昶撑起上半身,借着微弱光线看着柳思京的脸,伸出手去抚摸他脸颊伤痕,「我知道的,我毁了你的一切……我、我……」   他的声音没在唇间,很轻很轻的:「这一生,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我想要的……再不可能,得到……」   这段日子,每天能看到柳思京,他已经很辛苦在控制自己了。控制自己不要直接扑上去,不要做出会使柳思京不高兴的事情,甚至连爱字都不敢出口。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得到柳思京的爱情,但心中的渴望,总是永不满足。   他爱柳思京,就算说能看到人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心里也是渴望着更多。   强行的压抑,只会让他更加渴望。平时还能压抑住,现下毒性发作,却连掩盖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思京见他眼神涣散,有些不安,生怕他毒性加深。正想切自己一刀,把血喂他喝下去,却见韩昶慢慢低下头,两人间距离渐渐消失,韩昶冰冷的唇印在他伤口上,极细腻极温柔地,依然带着些许颤抖,一点点吻着他的伤疤。   他的嘴唇太过冰冷,柳思京知道那是毒性发作的表现之一,有些心软,不去推开他。   韩昶闭上眼,滚烫的泪落在柳思京脸上,在细吻中间低声道:「思京,思京……我爱你……」   柳思京眉头皱起,脸上有了些挣扎和为难。   韩昶吻着吻着,顺着伤痕向下,吻到柳思京唇边。他这时只剩本能在作用,在柳思京唇角细吻数次后,终是忍不住,印上他的唇。   柳思京有些僵硬,却主动响应,在唇舌交缠间将津液送入。刻骨铭心是情人的毒,解药本来就应是双方体液。   韩昶身体上疼痛渐渐去了些,但吻着爱人的事实早已让他脑子变成一片糊,找不回半点神智。   欲望起得猛烈,喘息声渐渐在这狭小房间内响起,温度也上升了许多似的。   沿着下颌吻到脖颈,阻碍的衣服很是讨厌,韩昶想也不想地一把撕下柳思京身上衣衫,手指在他胸前眷恋,唇也向着突起红点行进。   柳思京意识到不对劲,手拼命去推韩昶,要把这匹色狼推走。但他内功本来就不如韩昶,手脚又有些伤使不上力,怎么可能推开武功极高的寒门掌门?   韩昶甚至没受到什么惊扰,直把这反抗当作是迎合一般,继续摩擦继续抚摸,口舌也咬上柳思京胸前嫣红。   柳思京身体十分敏感,忽地半个身子挺起,竟然也有了感觉。   他又气又恼,间杂几分羞涩,脸变得通红,手一扬一巴掌打过去,「韩昶!」   心神迷醉的韩小色狼被他这一掌打醒,蓦地瞪大眼睛,看到眼下情况。   来不及欣赏这美好景色,韩昶清楚看到柳思京眼底的怒气,和些微的厌恶,一时间如冷水浇头,全身都凉了下来。「思、思京……我、我不是有意的……」   柳思京表现出来的一点厌恶,已足够使他恐惧。韩昶马上从柳思京身上爬起来,离得极远,眼睛也不敢乱看,只是不断解释,他刚刚是一时失去了理智,不是真的趁机占便宜甚至动手。   他说了半天,柳思京听而不闻,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轻声道:「你出去。」   韩昶一震:「思京……」   柳思京侧头看他,「或者你想让我出去?」   韩昶拼命摇头,向后退去,「不不,我走、我走……」   他很清楚,柳思京虽然说不会在没通知自己的情况下走掉,但也只是表示他在走前会通知一声,并不一定需要自己的同意。何况他对柳思京实在爱极,本来也很少会逆着对方的意思。   「你别生气,我走了……」韩昶极不舍地深深看他一眼,紧紧咬着嘴唇,猛地回身向外走去。   他没有回头,因此看不到,柳思京在他转身后,放松了绷紧的身体,和难以抑制昂起的欲望。   柳思京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这两年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行为,即使有了欲望,也会被不愉快的回忆压下去。但生理冲动并没有因此真的消失,而是累积得更猛烈。   身体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韩昶,被他挑逗会很快有反应,甚至险些迎合。之所以刚刚那么愤怒,也有一些是出于这原因吧。   柳思京闭上眼,完全拿这欲望没有办法。在心底隐隐的,又是恨意——他现在这德行,完完全全,都是韩昶害的。他早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这样的身体,无论男女,都不该过于接近。 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2 7txt.co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精彩小说哦!   这么想着,柳思京强抑着欲望慢慢睡去。耳边有低低啜泣的声音响着,扰得他一直不安。直到睡着后,他还是紧皱眉头,在睡眠中也没有半分舒展。   而蹲在门外的人,忍着仍在发作的余毒,自怨自艾着。   第二天柳思京起床出门,门外的人形垃圾已经被清除,换上大夫一名。柳思京一推门,就见门口站着简西山,正等他出来。   柳思京知他来意,眉头先是一皱,「这么早?」   简西山脸色有些难看,「早?若非我放心不下,凌晨时出来查看,那傻子搞不好会死在你门口!」   柳思京震动了下,脸上若无其事,「怎么会?他的毒已经清了一些了……」   说这话时想起那个吻,脸上表情不由有些怪异。   简西山哼了一声,「你也知他的毒没完全清除,就让他在外面苦苦忍着,吹一夜冷风然后生病?」   他生病了?柳思京心一沉,有些不安。   简西山目光犀利,看出他心中动摇,忽然叹了口气:「柳公子,你对他也非无情,为何不能放下过往恩怨,重新开始呢?」   「你说什么!」柳思京反应很是激烈,想也不想反驳道:「我、我对他什么都没有,你别胡说!」   简西山微笑摇头:「什么都没有的话,你早就离开了吧?庄主那样待你,以你的性格,根本不会谈什么原不原谅。」   柳思京冷笑:「难道我的性格,就会一边被他强迫,一边产生感情?」   简西山看着他,又是摇头,「不,在重逢之前,你肯定是完全恨他的……看到他那么凄惨,你也只会认为是自作自受,然后有些怜悯。可是,你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若你发觉你以前也有错呢?」   柳思京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以前也是一味地恨他,一味地把他的情不自禁当作故意,是吧?」简西山看着他,淡淡问道:「如果你当时处理得好的话,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言下责怪之意非常明显,柳思京脸上有了怒气,「简大夫,你管的也太多了吧!」   简西山低道:「柳公子,你见他念你如此,你真的没有半分心动?或者,是你为了当初的事情,坚决不肯松口呢?」   柳思京脸色一沉,举步就走,「你时间多的话,不妨回去照顾你那庄主,来跟我说些什么?」   简西山一声轻笑:「若关心他,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柳思京冷哼一声,再不理会他,径自走开,去看两个孩子。   柳思京在原地待了半晌,心里一阵难受,迟疑半晌,终于抬起脚向外走去。他的住处离韩昶院子不远,没几步便走到了。他站在窗下,犹豫出手,捅破窗户纸。   房内有两人,韩昶躺在床上,而床边坐着的正是简西山。那位简大夫手里捧着药碗,试图喂韩昶喝下。但韩昶显然很不配合,摇头不肯喝。   「一会儿柳公子可能会来,庄主你若不喝一点,他可能会生气的。」   听简西山这么说,柳思京一惊,连忙敛去周身气息。简西山自己武功不高,韩昶此刻生了病,应该也体察不到他在窗外才是。   韩昶听到「柳思京」三字,果然表情变得比较紧张:「思、思京他会来?他在生我的气啊。」   简西山微笑:「柳公子是在生气,但他并不是心硬的人,而且昨晚之事他肯定负疚在心,我刚刚又过去告诉他你病了,他现在肯定在担忧,估计很快就会过来。」   韩昶脸上泛起一丝笑,又抿起唇,一脸出神,「西山你知道吗?前些日子,在我还不知道刘七就是思京的时候,他说我很不错,只是他当时没有正视我……他还说……」   他微微顿住,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他说若我看到他的伤,一定会很心疼……」   只要不在柳思京面前,韩昶就会聪明许多。回想和刘七相处的情形,有很多细节都令他振奋,甚至躺在床上傻笑。简西山见他高兴,连哄带劝给他喂下药,让他休养。   韩昶安静不下来,一会儿抓住简西山,「西山,你说思京他会不会不原谅我……我昨晚冒犯了他……」   他脸上有些红,似乎是想到了昨晚的旖旎,呆呆出神。   简西山把药碗放到一边,开解道:「他会不高兴,但一定会原谅你。你想当初你做了那些事,他现在不也不再恨你了吗?等他来看你,你努力跟他解释,就说你是情不自禁。铭心的毒发作起来本来就有刺激情感情欲的作用,倒也不是骗他。」   韩昶点头,一脸傻笑地想着心事,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问:「西山,思京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他根本不在意我?」   「当然不是,他是关心你的。」简西山回答。   「那他会……留在我身边吗?」韩昶闭上眼,不停地用牙咬着下唇。   「他已经留下来了,不是吗?」简西山回答,语气十分肯定。   柳思京眉头微微皱起来,脚步很轻地向后退去,慢慢走出院子,回到自己住处。   简西山是个聪明人,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理智如柳思京,也会恼羞成怒。   他所知的有关于柳思京和韩昶之间的事情,其实很多都是他自己推论出来的。但这时候的柳思京并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是韩昶到处跟人倾诉。   有些恼怒,也有他自己没发现的一些失落。而简西山语气中的自信,更让他觉得别扭和难堪,彷佛自己已经被看透了一般。   结果就是柳思京在接下来一个月里,都没有再理会韩昶。   韩昶是受了凉又余毒未清,在床上躺个两天也就好了。虽说柳思京没有来看他让他很失望,但对他而言,本来也不敢奢望更多。   等病一好,韩昶当然又跑去缠着柳思京,却被坚决拒之门外。他知道柳思京生气,本身也有些心虚,不敢太过逆着柳思京的意思。   却不想,柳思京再不肯跟他说些什么,每日只是去和孟云歌说话,照顾那两个孩子。柳思思知道他是爹爹这件事,先是有些抗拒,后来却好了许多。毕竟是父女,有些天性上的亲切,是免不了的。   韩昶以为柳思京真的生气到不想理会自己的程度,很是害怕柳思京会有离开的念头,因此不敢太过缠着他,只在一边哀怨看着。   简西山觉得柳思京未免太执拗,也就不再管他们的事。这样,一个月很快过去,又到毒性发作的月底。   偏是这一天,柳思京从早到晚都没有看到韩昶,连人影都没发现。他心里一直挂着这事,整个一天都有些神思不属,直到晚上天暗下来,都有些难以入睡。   翻来覆去想着那人在做什么,是不是毒性发作了,怎么不见他或简西山过来?   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就听到门外急促脚步声,然后是简西山的大呼小叫:「柳思京,庄主在你这里吗?」   柳思京一个翻身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边,打开门,「韩昶怎么了?」   简西山也正好跑到他身前,满脸都是焦急,「我不知道啊,一直没见他,还以为他在你那里,但是听韵儿说,她来送水时,见你屋里只有你一人。」   柳思京表情也变了:这大晚上的,韩昶又是毒性发作,人却消失不见了?   10   韩昶自己的房里,没有。孟云歌那里,没有。简西山的药房里,没有……整个韩庄上上下下,连小思思都跑出来找小爹,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担心师兄的潘明正几乎要抓着柳思京吼了,脸色难看之极,不停埋怨柳思京这个罪魁祸首。   柳思京也担心得很,哪里有心思跟他斗嘴,到处找人。他们连庄外瘦西湖一带都找遍了,完全不见人影。   时间已过了半夜,几人越来越焦急。   柳思京此刻心里只剩懊恼,后悔地想如果他不跟韩昶闹别扭,如果老老实实承认简西山的话,如果今日多注意些韩昶……   他是知道那家伙的,韩昶性格极其执拗,又对他钟情已深,如今他一个月不理会他,这毒又发作起来……   柳思京忽然眉一挑,暗骂了一声自己愚蠢——以韩昶的心思,断断不肯离开自己太远,何况是毒性发作之日。他没可能出庄,甚至想不开寻死,而应该是在自己的院落附近偷看。   想到这里,他一个转身,往回跑去。简西山愣了下,跟在他身后一起跑,带动其它几人。   柳思京跑回自己院落,他住的院子并不大,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他们刚刚找的时候也就是扫了几眼。柳思京这一次却是在屋里屋外绕了几圈,不肯放过一个角落。   绕到最偏僻一处角落,黑暗中依然看到有什么缩在那里。柳思京深吸一口气,走上去,低声唤道:「韩昶?」   角落里的人动了动,没有回应。柳思京举起手中灯笼凑过去,那件青色衫子是韩昶穿过的,身形也是韩昶无疑。柳思京半俯下身,见韩昶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贴在院子墙角,身体有些微的颤抖,头埋在膝盖间,完全看不到他神情。   柳思京很清楚毒性发作的情况,心中一凛,伸出手拍他,「韩昶,韩昶?」   随着他手的贴近,韩昶猛烈震了下,却仍然没有抬头。   柳思京微微皱起眉,贴近了又要说什么,眼角却蓦地看到什么,让他一下子缩紧瞳孔,一把把人拽起来。   ——韩昶紧紧闭着眼,死死咬住嘴唇,有血从他唇角流下。在朦胧光线下,可见他脸色灰败,血却红得鲜艳夺目。   柳思京大惊,连忙把人抱在怀里,低头审视转昶的情况。抱着人才感觉到,韩昶整个身体都是僵的,似乎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全身硬邦邦,捏都捏不动。   「简大夫,你快来看看,韩昶他毒发得厉害……」柳思京连忙转身寻找简西山,对方就在他身后,连忙凑过来检查。   上下查看了会儿,脸上紧张之色去了些,转头对身后的潘明正言道:「小潘,你快把这两人送到房里去……对,就是柳公子的房里。」   「啊?」柳思京一傻,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简西山摇头,「庄主没什么大事,就是在这里待的久了,身体有些僵硬,再就是铭心之毒发作。前者让他在床上躺一躺就好,至于毒吗……」他扫了眼柳思京,脸上隐然有几分笑意,「当然要着落在某人身上。」   柳思京也顾不上他的揶揄,紧张道:「可他流了好多血……」   「没事,他习惯了。」简西山一笑,回头催潘明正,「还不快点?你想让庄主出事啊!」   潘明正虽然嫉妒,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一手拎起柳思京,托着柳思京怀里的韩昶,往柳思京房里飘去。   韩昶并没有抱得很紧,事实上,他这一次有些迟疑,手只是松松抓着柳思京衣角,不敢动弹。倒是柳思京生怕他从自己怀里跌出,紧紧抱着人。   潘明正轻功不错,几步走到房里,把他二人放到床上。   韩昶触到床板时,忽然有几分惊慌。他抬头看着柳思京,手马上放开,「思……思京,我、我不是故意的……」   柳思京一怔,随即想明白,又有几分心酸。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是我把你抱上来的,关你什么事?」   他见韩昶还是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全是伤。他伸出手,缓缓从韩昶唇上掠过,「好了,别咬了……你说,怎么知道我身份后,你总是受伤受个不停呢?」   韩昶嘴微微张开,柔软的舌尖从柳思京指上滑过。柳思京手一抖,下意识想收回,却又停住。   他有些脸红,低声道:「你……的毒还没解呢,等我……」   虽说唾液有一定效果,毕竟解不完全,何况韩昶现在这情况。柳思京还是要伸手拿匕首,一边站着看的简西山摇头道:「柳公子,难道直到现在你还是不知,庄主宁可痛死,也不愿让你自伤吗?」   柳思京一顿,脸上有几分尴尬之色,「那……」   「那……」简西山拖长声音,脸上分明是笑意,「那你也免不了用其它方法去解毒,我二人在房内不便,先告辞了。」   说完拽着潘明正,也不顾他的大呼小叫,总之是抓着人出去关门。只留柳思京和韩昶在床上,还没忘了熄了蜡烛。   柳思京只觉手足无措,周围漆黑一片,只能听到身前人的喘息声,是努力压抑又极痛苦的低喘。又觉靠着自己的身体冰冷无比,些许颤抖被努力压抑着,显然辛苦无比。   柳思京闭上眼,忽然想起和韩昶相识以来一幕幕。   初识的投契,一路同行的愉悦,然后那天晚上忽然发生那种事,他之后的愤怒。听到韩昶倾诉心声,只当是假惺惺,是耍着自己玩。之后的事情,更让他只想着反抗,从来没想过这人的感情。   事实上,韩昶的感情也和他无关。没有任何人规定,如果你被爱,就一定要爱回去。   他那时候,肯定是恨韩昶的。后来宁可痛死也不肯回去偷解药,也不完全是因为恨意,更多的是恐惧,怕再被韩昶抓回去,成为他的禁脔。   可……柳思京低头,看着想靠在自己怀里又不敢的韩昶,叹了口气。   可谁想到,两年后再来见这家伙,竟觉得他这么……可怜呢?   如果只是可怜二字还好,关键是,渐渐变成了怜爱。恨意被歉疚越冲越淡,对这傻孩子又气又怜,等意识到的时候,竟然已经不舍得见他自苦了。   既然见到他痛苦自己也会难过,那不如不让他痛苦。   想到这里,柳思京抱住韩昶,轻轻吻他的唇。   韩昶全身一震,眼睛瞪得大大,黑亮亮的眸子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   柳思京是睁着眼看着他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温柔,更加主动了些。唇齿间尝到血腥,他小心分开韩昶牙齿,慢慢又笨拙地探进去。   这一下,被吻的韩昶整个傻住了,他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柳思京主动来吻他。他忽然闭上眼,觉得这是梦啊,闭上眼才不会突然醒过来。   柳思京是被他吻过数次,但主动的经验只有一次,还是喂他喝血,根本算不上吻。他被韩昶这小色狼占便宜占多了,哪里会主动吻人,傻傻把舌头放进去,然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了。虽然也记得是要挑逗啃咬,但他哪里做得来。   幸好小色狼很快接上,努力回吻,很快就反客为主,一个翻身把人压到身下,拼命吻着。他技术娴熟,柳思京这时候又放开了心防,很快被他吻得整个人软下来,脸上带着红晕,喘息也重了许多。   既然是作梦,韩昶自然比较肆意。把人吻到几乎呼吸不畅之后,他靠在柳思京胸前,闭着眼低声道:「思京,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离开我……」   柳思京低低答了声:「嗯。」   韩昶却缓缓流下泪来,「不,我知道,你是在哄我,你一直想离开我。」   他紧闭着眼,心情牵动毒性更加激烈发作,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你从来没爱过我,你只是可怜我,你一直等着我忘了你,等着我爱上别人,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给我留点血然后离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韩昶……」柳思京愕然,开口便欲辩解,又被韩昶打断。   「总有一天,我会放你走,思思……」韩昶声音极低,微弱道。   柳思京眉头一皱,盯着他,听他继续说。   「我忍不住的,思思,我不可能这么忍下去的。但是你放心,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寻死……我会在实在忍不住之前,找个地方自己了断的。」   柳思京心里一凛,他很清楚韩昶的性子,这话应当是当真的。他的手抚上韩昶的脸,「傻孩子,别胡思乱想……」   韩昶睁开眼,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他低下头,眼泪劈里啪啦地落在柳思京脸上。   「我想死在你怀里,可是……那样的话你一定不好受。这样,我就说我找到了鬼医治好了毒,然后离开你,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你会找一个女人,跟她成亲,生一堆小毛头。你本来就该过着那样的生活,你……如果你没遇到我的话……」   「够了!」柳思京高声打断他,「你别胡思乱想,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   柳思京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个字死活说不出来,最后终于一咬牙喊出来:「我喜欢你!」   韩昶动作忽然完全停住,他瞪大眼睛,手臂在脸上抹了几下,抹去流个不停的泪水。他呆呆看着柳思京,表情极其古怪,半天才说出一句:「这个梦,也太离谱了吧?」   柳思京的尴尬被他这句话赶走,他抱住韩昶肩头,「傻孩子,这不是梦……」   傻孩子傻傻地摸摸他,傻傻笑了:「这一次,梦得这么好,是从来没有过的。既然是这么美的梦,能不能让我抱抱你,抱一抱就好……」   柳思京也对他笑了,习惯黑暗后已经能看清韩昶的表情,看得出他的小心翼翼和欣喜。听韩昶的意思,竟然是连作梦也不敢梦到这句话,可见这孩子已经卑微到了什么程度。   柳思京半起身抱住他,唇落在他脸颊,低声道:「你抱吧,多久都好。」   得了这句话,韩昶哪里还会客气,整个人压下来,极细腻地在柳思京身上吻着。现在天其实已经很热了,只是他毒性发作时全身发冷,直到现在手还是僵的,不甚灵活。柳思京干脆主动到底,帮忙把两人身上衣服都脱去,两人肌肤相触赤裸相对。   韩昶对他的渴望是极其强烈的,他又有两年多没碰过柳思京,虽然有几次性事,也是勉强自己喝醉了行房,实际只能使欲望更强烈。   这一刻指尖在柳思京身体上滑过,触碰到的抚摸到的拥抱到的是最心爱的人,身上的铭心之毒合着相思之苦一起发作出来,让他有些狂乱了。   每一分每一寸地吻下去,缺乏经验的柳思京全身不自在,微微躲避着。韩昶停了下来,苦笑一声:「果然,就算是梦里,你也不会真的,和我……」   柳思京知道自己又打击这没信心的傻孩子了,红着脸在韩昶身上吻了下。韩昶顿时眼睛都红了,狠狠地折腾下去。   他这时的神志不清,有一部分也是因着毒性发作。柳思京怕毒伤身体,还是想着吻他,却不想韩昶吻着吻着越来越往下,最后竟然落在他已经直立的欲望上。   柳思京一挺身,低呼:「韩昶,不要……」   声音中断,要害已经被韩昶含在口中,柳思京像是忽然失了全身力气,软在床上,任由韩昶抚弄。   他一样空了两年多,之前的经验也不算愉快,这时候既然已经决定接受韩昶,身体也不再反感,本就极其敏感的身体反应强烈,大脑几乎空白,又是难过,又是舒服。   终于,他只觉脑后阵阵发麻,快感不断累积,身体忍不住颤抖,喉间发出细微呻吟,最后控制不住在韩昶口中发泄出来。他全身乏力,懒懒躺在床上,再不想移动半点。   韩昶欲望却没平息,他四下望着,想找些润滑之物。周围黑漆漆一团,看不清周遭,但绝非他自己的房间。   韩昶微微皱眉,想自己以往作梦,不是在自己房间就是在金陵住处,怎么这一次地点这么陌生呢?   等等……好像也不是十足陌生?   韩昶忽然怔住,冷汗从脖颈后不停冒出。他已经发现这是柳思京的房间,而此刻他身下的身体……干干净净一丝不挂的两人……而他的思京一身潮红,整个人脱力一般躺在床上,半眯着的眼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一看就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很显然,柳思京的体液作为解药,是非常见效的。   「思京,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韩昶艰难解释,口中味道进一步提醒了他,他刚刚做过什么,而他也不是全无记忆的。   但柳思京的喜欢和主动比梦还离谱,他认定是自己的幻觉。而眼下这情况……明显是自己又犯浑,又侵犯他的思思了。   韩昶脸色苍白如纸,他已经很尽力控制自己,很努力不去骚扰柳思京了,就算今晚毒发,他也只希望在离柳思京近一些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熬一晚,更无他求。   可是很明显,只要靠近柳思京,他就全无抵抗之力。在当年,他也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才做出那等事情,最后导致那样结局。   韩昶此刻眼前又出现柳思京死在自己身前那一幕,虽然现在知道那是装死,但他知道,他爱的这人当真是宁可死也不愿被他侵犯。   手忙脚乱地从柳思京身上跳开,韩昶只觉手脚冰凉,明明毒已经解了,却颤抖得更厉害。小心翼翼看柳思京,在对方脸上看不出愤怒,却让他更忐忑。   「思京,你别生气,我、我以后不会了……以后毒发,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像今天这样?」柳思京道,声音里却带了些怒气,「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今天没有找到你,你轻则大病一场,重则……」   「我以后不会躲在你院子里了……」韩昶根本没抓住重点,犹自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就能多些力气……」   柳思京叹口气,有些恼怒:怎么自己的每一句话,这家伙都能理解成责怪呢?   他干脆不再说话,直接起身,一把把人勾下来,让人压在自己身上,直接送上自己的唇。   韩昶此刻是清醒的,却只有更惊讶,瞪大眼睛像是看到怪物一样,连回应都没。   柳思京着恼,把他推开,「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不是非要我重复一遍才成?」   韩昶呆呆问:「什么话?」   「我喜——」柳思京说了两个字,看到韩昶灼热视线,竟然说不下去。干脆把旁边的被子拽过来,盖住自己全身连头脸,声音闷闷传出,「你没听到,就当我没说。」   韩昶岂会当他是没说,当即钻到被子里,搅得被子一团乱。「说嘛说嘛,我没听清。」   幸福感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傻了,努力闹着柳思京。两人本来就赤身露体的,在床上你来我往,很快又都激动起来。   柳思京脸皮薄,感觉到韩昶下体坚挺,一张脸又红了,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韩昶很是激动,但他现在哪里还敢犯浑,只是躺在柳思京身边急促呼吸,想平息下直冲而上的欲望。   半晌,他沙哑着声音,轻轻道:「思京,你是说真的?我真的,不是在作梦?」   这家伙……柳思京有些恼,也有些心疼。他慢慢叹了口气,想两人既然以后要在一起,自己这时候也没必要推三阻四的。   柳思京把被子掀开一角:「你要……的话,就进来吧。」   韩昶木住了。   过了半天,柳思京见他没有反应,恼羞成怒把自己蒙起来,「那就算了,很晚了,我要睡了。」   韩昶连忙钻进去,盖在他身上,在他唇边轻轻吻下去。柳思京很快尝到他泪水咸度,伸手去擦他的泪,「傻孩子,哭什么?」   傻孩子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就是现在死了,也好啊……」   柳思京弹他额头,「你死了,我又要怎么办?」   「我说错了,我会好好活着,和你白头到老……」韩昶喃喃道,眼里还是有些梦幻,只是不敢再问是不是作梦,开始做起他一直渴望的事情来。   床边不远处有他为柳思京按摩留下的软膏,可以拿来润滑。他的思京还有些放不开,很羞涩地笨拙迎合。但很明显,他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   两人的身体,其实在两年前已经彼此熟悉。韩昶缓缓进入,没有引起太大的痛感,却带来前所未有的欢愉。柳思京喘息渐重,伸手去抓韩昶肩头。   韩昶抱着他,「思京,要是疼的话,可以咬我哦。」   柳思京横了他一眼,「又不是生子……啊!」   他张口,咬上韩昶肩头,只觉下身传来无尽快感,让他视线都有些模糊。韩昶被他一咬,更是加快了抽送,心内爱意无限,不停念着他名字,不停说着爱语。   在两人都到达高潮时,他听到柳思京低声回应他:「韩昶,我爱你……」   紧紧握着柳思京的手,韩昶想,如果这个是梦,他宁可永远不要醒。   不过还是会醒的,第二天天亮,韩昶睁开眼,一时有些恐惧。   生怕真的是场梦,生怕柳思京并不在他身边,生怕……他缓慢转头,眼前是柳思京熟睡的脸。   韩昶怔怔看着他的睡颜,不敢动弹。   那么爱的人,如今,是真的属于他了?   再不会离开,再不用强忍着心里渴望,以后,可以厮守在一起?想说爱就可以说,摸摸抱抱吻吻也没关系?   柳思京醒来时,韩昶正在呆呆看他,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脸。柳思京一怔,笑出声来:「做什么掐自己?还觉得自己在作梦?」   「不是梦……」韩昶喃喃,「是的话,这么掐早该醒来的……」   柳思京懒得理他,想坐起身来,下身一阵酸痛,又倒了下去。   鸡婆韩昶大惊失色,「思京,你怎么了?」   柳思京瞪他,「还不是你昨晚——」   这种有些撒娇的语气让他又说不下去,韩昶马上反应过来,跳下床去,「我去打水为你清理!」   「等等。」   柳思京叫住他,韩昶回转身,「嗯?」   「你先穿好衣服……这么光着给谁看呢?」柳思京指着他带些牙印的上身,面无表情道。   韩昶自然看得出他的羞涩,马上从床下捞起自己的衣服,披好冲出去,嘴上还不忘说一句:「思京,你是在吃醋吗?」   他本来是随口问,也没指望得到肯定答复。柳思京却「嗯」了一声,险些把跑出门的韩昶吓一个跟头。   韩昶带着一脸梦幻笑容跑出去,柳思京在床上经轻笑了。   他才发现,自己刚上任的爱人依然是个孩子,还是个傻孩子。   以后,要和这傻孩子过一辈子。想一想,也让人很期待呢。   他这么想。 尾声   天高气爽,时已近秋。   韩庄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坐在车前,两匹马高大神俊。马车旁两人黏在一起,向其它人告别。   「爹爹,小爹,思思也要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张开双臂抱着二人,撒娇道。   柳思京俯下身摸摸思思,「思思乖,等爹安定下来,就让你们过去,嗯?」他指着孟云歌怀里婴儿,「你看弟弟那么小,思思是姐姐,要留下来照顾弟弟。」   柳思思侧头想了想,「那爹爹要快点!」   柳思京点头,「嗯。」   他二人离开,是因为天眼看冷下来,江南天潮,对柳思京的身体而言,并不适合过冬。韩昶便决定带着柳思京南下,找一处柳思京待着舒服的地方,再建一个韩庄。   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地方,当然就二人世界到底了。两人在这一个多月里可谓是卿卿我我,日子过得十分甜蜜。   柳思京本来也不是个任性的人,韩昶又万般迁就他讨好他,往日阴影几乎尽数消失,只留一点在韩昶心头,让他时刻注意柳思京的情绪。   这时候韩昶正跟简西山在说话,柳思京耳力还不错,听到他在询问鬼医可能出没的地点。他怔了下,不由皱起眉头。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韩昶先是忙东忙西安置好人,随即感觉到柳思京脸色有些不对,连忙坐到他身边,「思京,等我们安顿下来,很快就会把他们接过来,你不要担心。」   柳思京点头,「我知道。」   韩昶眼珠转了转,「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那……」   他半蹲在柳思京身边,努力思考。   柳思京无奈笑笑,「你想找鬼医?」   「是啊。」韩昶点头,看着柳思京,「我想问他怎么能让你手脚好受些,还有……怎么把你脸上伤疤去掉。」   「很难看是吧?」柳思京摸摸脸颊,苦笑一声,「难怪你在意,这种样子,和你在一起,也着实太不相配了……」   「思京你说什么啊!」韩昶挑起眉毛,脸上有点委屈,「我才不在意你脸是什么样子,只要你是我的思京就好。可是……你自己不是很在意吗?有时候吓到陌生人,你都会若无其事地笑笑,可是……笑得让我好心疼。」   柳思京愕然。   韩昶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才不在乎你长什么样,思京,铭心,就是说我把你刻在心里。你都在我心里了,相貌如何,还有什么关系?」   柳思京低头,说了句什么。   韩昶没听清,追问:「嗯?思京,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把你刻在骨头里。所以,你不用那么担心我……」   柳思京头低着,不去看韩昶。   韩昶见他耳根都红了,心下大喜,狠狠吻上去。   车外,马车夫策马扬鞭,默念:「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车内,一室俱春。   ——全文完—— 番外 刻骨   一身药香,身材修长,一张脸却坑坑洼洼,令人不敢直视。   柳思京倒在地上,看着这张脸,不由微微笑了,伸手抚上自己脸颊。在刚刚的痛苦中,他实在是扛不住,自己在脸上开出一道大口子,血还在滴答流着。   这毒再发作几次,也就跟这人长相差不多了吧。   不过那也好过在韩昶身边被他折磨。   想到这个名字,柳思京目光敛起,透出几分恨意。这表情落入身前散发药香的人眼里,他微微一怔,冷然的脸上竟然透出几分笑意。   他悠悠开口,声音都是嘶哑难听:「你身上的毒,想不想解开?」   柳思京眼睛一亮,咳了一声,勉强撑起身,只觉全身疼痛僵硬,「你能解开?」   对方侧头,「很难,我甚至看不出这是什么毒,你知道吗?」   柳思京眼色黯淡下来,默默摇头。   韩昶给他下毒之后只让他领教了毒发的痛苦,并没有告诉他毒的名字。他到现在只知道这毒每月三十晚上发作一次,发作时疼痛难当,像是骨头被钝刀一点点削过一般。若不是他精神坚毅,绝无法忍受这几次毒发。   现下天已半明,柳思京身体渐渐从剧痛中恢复。他努力站起身,对那人一点头,谢过他一番话。   对方忽然伸手拦住他,「我是才子都。」   才子都?   柳思京转头,脸上满是惊讶,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偏僻之处见到这江湖人称「鬼医」的才子都。更想不到传说中神秘莫测风采绝然的鬼医,竟然是这番相貌。   不过他从不觉得容貌有什么大不了,他平生见过最美的人莫过韩昶,害他到眼下这凄惨境地的也是韩昶。貌美如花心如蛇蝎的在所多见,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才子都见他表情,薄薄的唇勾起,「你肯不肯冒险试一试?这毒我不一定能解得了,但只要你不介意半残,我也许可以让你不再受毒发之苦。」   柳思京怔了片刻,对他一笑:「劳烦才先生了。」   才子都转身,「直呼我子都即可。」   就这样,柳思京在才子都的医馆住下——说是医馆,实际上不过是几间草房。柳思京从骨头被敲碎到拼好,在那里住了三、四个月,上门求治的不过十人,才子都出手救治的还不到五个。   这么说来,柳思京实在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不管被折腾成什么样,至少这毒确实发作不到自己身上了。他也问过才子都为什么不多治些病人,医者父母心不是吗?   「他们可以尽管去找其它的『父母』,我没兴趣。」才子都冷冷回答,「当我落难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救我?若是我露出原来的身份,这些家伙保证个个现出嫌恶嘴脸,我又何必救活他们来鄙视我?」   柳思京微怔:「这……不会吧?」   「我喜欢男人。」才子都眉毛一挑,丑陋脸上现出冷笑。   柳思京表情有些变了,才子都看着他,冷哼一声:「原来你也一样。」挥袖便走。   「不!」柳思京连忙拦住他,「子都,我是因为……我是因为……」   他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一咬牙:「我身上这毒,是一个男人给我下的。他是为了……控制住我,让我……」他觉此事难以启齿,有些说不下去了。   才子都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微微笑了:「你很恨那个人?」   柳思京点头,咬住嘴唇,眼里流露出恨意。   才子都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这世间真古怪,有人是求之不得,有人是得到的不想要……那人很喜欢你?」   柳思京冷笑:「他只是想羞辱我,想……玩弄我。」   才子都低叹,手指在他手腕上掠过,柳思京皮肤上的青紫是折腾完骨头的痕迹。   「刘七,我一直怀疑你身上的毒是一种失传很久的情人毒。中毒的,很可能并不只有你一个。」   柳思京愕然:「什么?」   「没什么。」才子都摇头,微笑看他,「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现在这张脸也没人能认得出。如果你好奇或者不甘心,不妨去看看害你如此的那个人。我想,你的仇也许已经报了。」   「思京,你在想什么?」   韩昶从身后抱住柳思京,这一带的路很不好走,韩昶拿自己作肉垫减轻车子震动,不让柳思京受到一点颠簸,「不要担心,我只是想问些照顾你的要诀,毕竟西山也说鬼医的医术高深莫测。我真的不是在乎你脸上的疤,真的不是……」   柳思京失笑:「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韩昶「哦」了一声,安静了片刻,又紧张起来,用眼角余光偷偷看柳思京。   「怎么了?」柳思京很快注意到他略有不安的表情,问道。   「那个鬼医……是男人吧?」韩昶小声问。   呃……不过他的思京好像男女皆可,这……   柳思京看他一眼,马上看出他那点心思,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再说他心中自有所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没眼光的。」   韩昶把头靠在柳思京肩上,「什么叫没眼光,我眼光最好了。」   「总之,不要胡乱吃醋,没人看得上我的。」柳思京指节敲他脑袋。   说来这一路上两人还真遇到不少麻烦,几乎每一次都是韩昶乱吃醋引发的。幸好柳思京管得住他,又深知他的醋意来自内心的不安,倒也都好解决。   韩昶抱着柳思京,怀中感觉非常真实。最近噩梦做得越来越少,也不会睁眼看不到柳思京就慌张起来,应该是有些安心了吧,他想。   他已经开始相信他不会失去他的思京,即使他依然会犯蠢惹思京生气。他开始相信他的思京是真的有一些喜欢他,因此不会离开他。   傻傻抱着人笑,韩昶听到柳思京说话:「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子都说我该回去看看你。我那时候很不以为然,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话,可我还是不自觉地往南边走。」   那段时间他在各地辗转谋生,眼中所见种种,远超过他在山上所知道的世情。见了其它人的情爱,柳思京才发现,韩昶眼中灼热,远远超过那些生死相许的人们。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也动摇了,开始怀疑自己原来的判断是否正确。   因此才在金陵附近徘徊,谁想到竟然那么凑巧,被韩昶撞了个正着。   韩昶抱紧他,声音很低:「幸好你回来了……」   「是啊,幸好我回来了……」柳思京忽然打了个寒颤,侧头看着韩昶。   如果他没有回去,如果两人没有相见,现在念云已经出生,那韩昶一定已经……   想到这里,竟然有些不敢往下想去。   韩昶感觉到他的颤抖,连忙去一边拿毯子给他盖上,嘴里还在说:「幸好,不然等我死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你,该有多难过……」   柳思京拉住他的手,把他拽下来,吻去他接下来的话语。   韩昶马上长出色狼尾巴,狠狠吻回去。毯子散在车厢里,韩昶翻身压上,从柳思京的唇吻到他的脖颈,伸手去解他领口。   「韩昶,不要……」柳思京退缩。   「就要。」韩昶任性地咬他一口,咬在他喉结上,让柳思京一震。   这车厢本就狭小,韩昶又动手动脚了半天,说来两人都有点欲望了。这时候都有些动情,在车厢里纠缠起来。   韩昶面对柳思京,总是剩不下多少理智。倒是柳思京在欲望上涌的时候还保有点神智,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   「韩昶,听话……」又是哄小孩般的语气。   韩昶封上他的唇,手在他身上不停移动,半天放开已有些红肿的唇,「思京,我爱你。」   柳思京脸一红,抵抗的动作本就无力,现下更是停住了。   刚刚那一刻的慌乱现在依然有些心悸,一想到若半年多前他没去扬州没见到韩昶,此刻少年也许已经长眠地下,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现在需要韩昶的拥抱,好让他感觉到韩昶还在这里,没有去寻死,两人的过去虽然痛苦,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相爱着的。   于是一脸通红地被韩昶抱着,被一件件脱下衣服。正在两人都意乱情迷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喊:「韩公子,柳公子,到地方了。」   柳思京全身都红了,一把推开韩昶,飞快把衣服穿回来。可怜的美男韩大少半裸着身,一脸委屈看着柳思京。   「是你说要来的,不然我们现在掉头?」柳思京看他委屈状,还是忍不住挑眉问道。   韩昶连忙捡起衣服往身上穿,「不,你的身体更重要,我们先去看大夫,嗯?」   忍啊忍,两人总算把衣服弄整齐,准备下车。韩昶在柳思京耳边低声道:「思京,等我们看完病,今晚再……嗯?」   柳思京满脸通红,很轻地点了下头。   可惜的是,韩小色狼满腔如意算盘都落了空——在才子都为柳思京查看情况之后,说柳思京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可以进一步进行治疗,使柳思京以后在冬天和下雨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酸疼。   至于脸上的疤,原本柳思京也是为怕再遇到韩昶而故意留下的,现在自然用不着了,很容易便可去掉。   不过嘛,这疗养身体可是个长期活,怎么也得在他的医馆留上一、两个月才行。而最重要的是,治疗期间,禁止夫夫生活……   可怜的韩小色狼欲哭无泪,十分怀疑才子都是故意和他作对。   不过也算了,为了思京的身体,忍一忍也是可以的。毕竟他想跟思京在一起再活个几十年,然后拉着手一起离开人世,不再分离。   他为他刻骨,他为他铭心,从相遇的第一面便定下了这一生的纠缠,再也分不开的。   ——番外《刻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