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天下醉by靡靡之音 一笑天下醉 第一章 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住着一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小和尚在听老和尚讲故事,讲的故事是什么呢? 当然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咳咳……错了,是有个慕容世家,房子大得不得了,人多得不得了……以至于进去了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其实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慕容家的房子并不算很大。自然也不是王孙贵族的十步一楼,五步一景,更谈不上什么应景的功夫。可才七岁的纪悟言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在重复了差不多十几次的,走到这边去,折回来,走到那边去,再回来……到怎么也折不回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他迷路了。 纪悟言很无奈。 因为这他第一次来到慕容世家,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繁华的所在,对于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本来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可若是对一个刚刚卖身为仆,正准备到前厅等候管家教诲的下人,这却是要挨板子的大事。 所以纪悟言很急,可并不惊惶,他知道此时慌是于事无补,只能找人问路看看,可偏偏这一路走过来,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偌大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夏日干燥的蝉噪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廊子穿了多少画舫,到后来他只觉得腿脚酸软,竟是有些挪不动了。 可还是不能停下来。 昨天他刚刚卖身葬了做寡妇多年的母亲,这世上就剩了他一个人。慕容家对于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去处,而管家要他到大厅里去的原因,便是要在年幼的仆人当中为慕容家的两个小公子选伴读。若是能选上,还可以和公子们一起学读书呢。 那可是多少穷孩子的梦想。 能认字,能写信……想起来就美好得紧。 即使在这样尚武的江湖中,儒侠的地位,也似乎总比一般的草莽英雄高出许多。 而慕容世家便是这样允文允武的第一世家。 不过现在的纪悟言还不知道这些,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怎么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找到出路,尤其是来到了这片梧桐树林后。 筋疲力尽的走着,也就没注意到脚下的情况,一不小心双腿打架,他重重的扑到在地上。这下可好,原本白净的小脸上乌漆抹黑的,额头磕破了,膝盖处刚换过的家仆服也有了个大洞。 可纪悟言没有哭,连想都没想过,穷人家的小孩,哪个没有受过委屈,小小的跌伤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也走不动。 轻轻叹了一口气,纪悟言小心的坐起来,正准备看看手肘的地方是否有擦破,头顶上却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声音细细的,似乎还是童声,可却冷厉得很。 纪悟言抬头望去,却没看见人影,只有梧桐树的大叶子剪碎了阳光,把浓稠的光线削薄了做成金线,投在他仰望的双目中,怎么也看不清坐在那茂密绿色后的人。 “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声音不耐烦起来。 纪悟言突然很想笑。 因为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呢。 脆生生的,透明的,好像是水晶相互撞击发出。 所以他答话中也夹了一点笑意,“我叫纪悟言,是昨天才收进来的,现在正要到前厅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路了。” 树冠中的人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纪悟言才听见“嗤”的一声,似乎是那人在笑,然后是低低的自语,“我说怎么会有人来,原来是个迷路的。” 听了这话,纪悟言又向上看去,却怎么就见眼前一花,眼前已经多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纪悟言第一次见到慕容涤尘。 在十几年之后,他身边有了无数金玉美人的时候,仍然常常做这个梦,原来有些事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忘不了的。 那个当时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紧紧绷着脸儿,却还是那么美,看得他都有些傻了。可他是那么孤高冷峻,即使慕容涤尘当时的也只有七岁,却已经有了拒人于千里外的气势。 可当时的纪悟言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只是吃惊的看着凭空多出来的人,并且震慑于那种从来没见过的冷艳。 “你是谁?”纪悟言忍不住想问。 “凭你还不配知道。”慕容涤尘冷冷的答。 于是纪悟言不说话了。 他看到了慕容涤尘的衣着打扮,这显然是一身华丽的公子装扮,与他身上的衣物何止天差地别。 慕容涤尘有些厌恶的转开脸,可不愿见到脏兮兮的人。偏偏纪悟言此时脸上都黑乎乎的,鼻子眼睛都有些分不清楚。不过慕容涤尘还是说,“我刚好要过去前厅,你跟我走吧。” 纪悟言也连忙的应了。 终于找到了识得路的人,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稍微有点刺痛,他似乎讨厌自己呢。 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到达前厅的时候。林林总总的人已经跪了一地,管家也在训话到了一半。 看到他们一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愣了一愣。 连慕容这代的当家人,也就是慕容涤尘的父亲慕容兴德,也不例外;而慕容涤尘的母亲卫流霜,则害怕的闭上了眼睛。她很怕看到自己的这个儿子,今天之所以会出来,也是因为是选伴读的这样的大事,又被慕容兴德劝了好久才勉强答应的。毕竟这样的场合,缺了主母,实在是不适宜。 慕容家和别的武林世家不同。 慕容家的公子们,不仅要习武,德行也是重要的方面,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学习“治道”。因为以慕容当家人在武林白道上的统率地位,所谓的武功盖世也只是“六艺”中“射”的扩充。所以对伴读的重视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时的伴读童子,在今后往往就是要辅助新任的武林白道盟主的人,会成为他最亲密的人。双方不仅要心思相同,对自己的主人更要是绝对的忠诚。因为他们要做的,不仅是帮助主人们对抗以拾月宫为首的黑道,还要治理白道的武林。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伴读,以后很有可能便是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有能力也有机会执掌武林乾坤的人。 不过这通常是由慕容公子们自己挑选的,虽然最后还要父母敲定,可选择权大部分还是在少爷们手里。 对着一大群呆住的人,慕容涤尘只是撇撇嘴,根本不屑看他们。 纪悟言到连忙走到大管家面前跪了下来,“悟言来晚了,请您责罚。” 大管家话训到一半,正神气得紧,突然被打断,虽然很不高兴,可火自然不能对着慕容涤尘发,又看看众人,便想借纪悟言立威。 “你的死小子,跑去哪里了?早和你说了,所有人都来前厅有大事,怎么就你一个耳朵聋了?你到说说,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慕容涤尘紧紧皱着眉,看大管家口水乱飞。 纪悟言到赶忙磕头,就要解释,却听得一个冰冷冷的声音道,“怎么,是我叫了他陪,不可以吗?” 竟是慕容涤尘。 大管家傻在当场,张大的嘴巴好半天没有合上。 纪悟言听了心中到很感激,也有些高兴。 他替自己说话呢。 看来自己没有被他讨厌。 等他抬起投来的时候,才发觉大家都像见鬼一般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纪悟言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衣服。 虽然都很脏,额头也破了。 可血止住了,难道因为自己把站才换的衣服弄脏了吗,可刚刚也没见他们这么看自己啊。 其实连慕容兴德和卫流霜也吃惊不小。 这孩子从小就没见他替别人说过什么话,怎么这次突然就开了这口,可不是有什么事情才好。 不尽他们这么想,坐在他们身边的慕容涤尘十一岁的大哥慕容清尘,还有小慕容涤尘一岁的妹妹慕容泠然心里也犯着嘀咕。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慕容涤尘。 即使日后的他,再怎么铁血无情,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怕寂寞,渴望亲情疼爱的孩子。 他之所以为纪悟言开脱,只是为了阻止了纪悟言还没出口的话,因为也想让大家看看,自己还是有人亲近的,纪悟言并不是因为迷路才去了他的院子。 只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理由,却改变了他和纪悟言的一生。 甚至可以说是武林百年的历史,还有活在这一百年里无数有名无名的人的命运。 看着大管家的蠢样,慕容涤尘静静一笑,便越过他走进厅里,坐在了慕容兴德左手边的位子上,那是为他留好的。 大管家见他笑了,立时觉得手脚冰凉了起来,再想想以前的那些传言,更是觉得手脚动弹不得,脑子也有些不听使唤。 “……你……你……起来……吧。”大管家勉勉强强对纪悟言把这几个字说完,突然发觉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不由惊叫一声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跑了出去。 众人也开始瑟瑟发颤,抖得最厉害的竟是慕容涤尘的母亲卫流霜。 原来那个和尚说的话都不是假的,原来这个二少爷真的是个灾星。 刚来的仆人都这样低语着。 纪悟言却没有觉察,他只是有些奇怪,好像怎么大家都很怕这个慕容二公子。 大管家怎么一下子就吓成了那个样子? 其实在场中的,也只有纪悟言的想法正确。 大管家的确是被自己给吓坏了。 当然,慕容涤尘也明白,可他不屑解释。 就让他们怕去吧,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们都走的远远的最好。 他是这样想的,带一点赌气的味道。 可作为一个孩子,这样的想法未免让人有些心酸。 大管家就这么跑了,留下本来要他主持的大礼。 慕容兴德看看场中的情形,终于站了起来,轻轻的一挥手,躁动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纪悟言好奇的看着他。 这个伯伯好有威仪啊,他只摆摆手,大家都不说话了。 当时的慕容兴德还是三十出头,已经做了八个年头的白道武林盟主。在这些年中,白道与黑道,慕容世家与拾月宫,虽然冲突不断,可毕竟是在十年前的大战中失了元气,黑白两道都是枝叶凋零,翻不了什么大浪。他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这几年。 慕容兴德看了众人一圈,又略略停顿片刻,道:“今天有什么事向来大家也都知道。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清尘,你先来吧。” 说完便重新坐了回去。 慕容清尘忙站起来,先谢了父母,再向场中走去。 场子里,下人们垂手站成半圆状。站在最前排的是年岁和慕容清尘差不多的少年。 慕容清尘从左到右一个一个看过去,又从右看到左,他每走到一个人面前,那个孩子莫不是急急的抬脸看他,一脸急切渴望的表情。 不过纪悟言没有。 他早听人说,慕容大公子最喜人的面容,凡事以美丽为第一标准。而自己现在,显然是没有了任何竞争力。 纪悟言判断非虚。 只听慕容清尘走过去夹了一串评语。 “……唔……你嘴撅得太厉害,可以挂猪肉了。” “你啊,眼睛太小了,讨厌……眯眯眼……” “你怎么这么矮啊……你几岁了?……十二岁?怎么还这么矮啊……怎么不多吃点饭?” 纪悟言听得几乎笑出声。 不过马上大公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这么脏?”慕容清尘低下头看看比自己矮半个头的人。 “禀大公子,因为悟言摔了一跤。”纪悟言极力忍住笑解释。 “哦,这样子……可你也太脏了,我不选你也别怪我。”他很郑重的说。 “是,悟言记住了。”纪悟言很郑重的答。 卫流霜看着他们,心底无数计量。 这个叫悟言的孩子似乎遇事沉着得很,而清尘……怎么好像成选美了? 朝自己的丈夫望过去,见他目中也传达着相同的讯息。心底叹气,不过想想,自己的大儿子到是可爱得紧,不像另外的那一个…… 他们如此想着,慕容清尘已经来来回回的走了三四遍。 在第五遍时,终于选中了一个最清秀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眼睛清澈动人。 慕容兴德连忙把他叫过来细看,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好半天,他才怯生生的答了话,原来名字叫做夕霏,声音又弱小,让慕容夫妇有些不满。可既然已经选了,他又没什么大的过失,便只好作罢,先选了调教看看再说。 这下便轮到慕容涤尘。 可场中情势一下子变化了许多。 他还没走下场来,人们就纷纷向后退去。等他走下来的时候,周围方圆五米以内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看来大家都听过那个传言啊。 慕容涤尘自嘲的想。 这样想着,面上就冷冷一笑,把大家吓了个魂飞魄散。 却只有纪悟言有些担心的看他。 刚刚那一笑,隐约却有哭的感觉,他一定很难过吧。 慕容兴德看着,心头也不好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可又看看妻子,连她也怕他啊,就为了这个,自己便让他小小年纪一个人住在偏院,说起来,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可恶。慕容清尘和慕容泠然则是还小,在他们这个年纪,本就不该理解这些东西。 慕容涤尘本来就不想做这些东西,本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难堪。 若不是为了想见父母一面……可笑一家人,竟连想见他们一面都这样难。 这样想着就更没有了兴致,于是随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就是你吧。” 反正就当是个倒霉鬼,让我指着了,以后和我在一起倒霉。 其实他指的那个方向有很多待选的孩子。 可大家都齐刷刷的看着纪悟言。 原因无他,方才二公子不是还为他讲过情吗?那自然就是他了。 只有纪悟言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有话也说不出。 如果自己不出来的话,看到没有人愿意,他一定会又伤心了吧。 于是他走了出来,道,“谢谢二公子,以后就劳烦您多教训了。” 慕容涤尘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转身任他跟在后面,走回了厅里。 慕容涤尘走进屋去,照规矩先领纪悟言给慕容兴德夫妇扣了头,便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他叫纪悟言。” 仅这五个字纪悟言的心口就仿佛暖了起来。 原来他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啊。 这还是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呢。 他这样想着脸上也不由露出温柔的笑容。 慕容夫妇对看一眼,都对这个孩子满意得很。 看他小小年纪,对着这样不小的场面,神情镇定并不慌张。刚才随慕容涤尘行礼时,虽然看起来还不太懂的样子,可做得也是分毫不差,的确不错。 卫流霜又看看他还是黑黑的小脸,天性的温柔便涌了出来,便叫了身边的丫头过来,让她拿了自己的帕子沾湿给纪悟言擦擦。谁知这一擦之下,连什么事都冷冷淡淡的慕容涤尘都愣了片刻,更别提凡事看脸蛋的慕容清尘。 抚去了灰尘泥土,那露出来的面孔明艳的让人不敢逼视。 虽然年纪还小,可那般的绝色已可倾国。 慕容兴德见了却不住的摇头。这样姿色出在一个男子身上,真不知是福是祸。日后真怕是要一笑天下醉了。 卫流霜到没想那么多,只是见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心中喜欢得很,便叫纪悟言收了那条手绢,全当作是送他的好了。 慕容泠然则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哥哥呢。 只有慕容清尘最夸张,他先是被纪悟言的美色骇得摔下了椅子,又连忙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绕着纪悟言转了一个圈,连叫“可惜可惜,我怎么没看清楚了再选”,然后又对着慕容涤尘摇头晃脑的说什么他“艳福不浅”。 看着他不伦不类的样子,纪悟言觉得他真是有意思极了。 又有些想笑,却在看到慕容涤尘的时候全化作了怜惜。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在大家盯着自己猛瞧时,慕容涤尘却是乘这个机会近乎贪婪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今天他回到偏院去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又才能见到他们。 纪悟言冰雪聪明,虽然目前许多事情仍不清楚,可慕容涤尘的矛盾执扭却已经被他瞧了个十成十。 于是忍不住就替他心疼起来。 这庭中的气氛原是这般不同。大家全都和和乐乐,却只有慕容涤尘一个人被有意无意的排除在外。 连自己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温情,可慕容涤尘却没有。 这些原本可都是他的亲人啊。 可纪悟言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有许多事情是没办法做到的。 就像那天,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病死在自己怀里,只因为没钱去找大夫。 如果那时候自己是大人,也许就连抢还是可以抢一些东西回来的吧,不至于那样的无能为力和心痛心酸。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多了对慕容涤尘的疼惜。 自己还比他好些呢,母亲毕竟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他……父母亲都在身旁,却…… 这样想的时候,纪悟言却也忘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和慕容涤尘一般大的孩子。 纪悟言就这样看着慕容涤尘,直到他“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那小子看什么呢? 明明是男孩子,偏偏长得那么漂亮…… 都说自己是妖怪,我看他才像妖怪,母亲刚刚还送了手帕给他,自己可是从没有得到过。 “……嘟……”慕容涤尘忍不住乘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朝纪悟言扮了个小猪的鬼脸。看到他吓了一跳,这就忘形的笑了起来,又连忙捂住嘴,重新端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下却轮到纪悟言笑了。 他是被吓住了,却是因为没想到这个慕容二公子竟然是这么可爱的人。 也在笑,不过是在心底,纪悟言小心的没有让笑意流露出来,还是一连正经的应答着大人们的教诲。 这期间,已经有人遣走了庭院的下人们。在简单的晚饭后,夕霏跟着慕容清尘去了慕容一家人住的后院;而慕容涤尘,则带着这个让他还有些讨厌的纪悟言,去了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偏院,从此开始两个人将近十年的“同居”生活。 这便是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命运纠缠的开始,以及,今后一连串武林大风暴的根源。 可现在的众多今后的当事人都还是小孩子,还停留在扮鬼脸的年龄阶段。 那我们呢? 还是坐在这里喝着茶,看看小孩子们一点点的长大。 第二章 纪悟言一路随慕容涤尘走过去,渐渐觉得四周的景色熟悉起来,正是方才他走错的那个院子。 这偏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中间却是一片梧桐树林,看起来蓊蓊郁郁的,景色到也不差。 慕容涤尘一路上根本不看他,纪悟言也就不说,只是把沿途的路径都默默的记住了。任着慕容涤尘带着他七拐八拐的走到一间房门口停下来。 “今后你就住在这儿吧。”慕容涤尘拧着眉,说完了人也走开去。 纪悟言也就不叫他,任他远远的走了,只是拿眼睛望着。 这偏院中的房子是列成一排,大约有七八间呈“一”字状。 慕容涤尘指给纪悟言的正是最北面的一间,而他自己住的却是最南面。 纪悟言看他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才把视线收回,伸手推开这看上去已经很老旧的房门。 谁知这刚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尘土气呛得弯腰好一阵咳嗽,眼睛也被迷得睁不开。好容易直起身子,纪悟言不由得苦笑连连。 这分明就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 地上少说也有一寸厚的灰尘,房梁上更是结满了蜘蛛网,糊窗户的纸,风一吹就化成碎片;四个凳子散了三个,唯一一个可以坐的还断了一条腿;床上乌黑的死棉花被子显然失去了御寒的作用。 小心的走进屋去,纪悟言一口气吹开桌上的灰,只引得又是咳了几声,不过总算是找出了一块暂时可以放包袱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粗布蓝皮包袱几乎没有重量,不过纪悟言一直背在身上。这是他仅有的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可每件都是和娘在一起的回忆。 甚至还有一块不值钱的玉佩,是他七岁生日的时候娘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才存钱买到的。 那时候娘把这小小的碧绿色的凤凰挂在他胸前,笑得真的很开心。 其实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了吧,却还是拿买药的钱给自己买了生辰礼物,而自己那时还那么开心,什么也不知道的开心。 纪悟言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 还想这些做什么,现在应该高兴才对,床不是还是好的吗? 至少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纪悟言卷卷袖子,伸伸胳膊,开始了打扫屋子的艰难工程。 慕容涤尘此时却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借着烛光看书。 可看了半天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心里想的都是刚刚住进偏院的那个小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他。 常听人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原来讨厌一个人也可以同样没有理由。 所以他才把他带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屋子住。 其实原本母亲的安排是要他们先在一起睡一晚,明天再派人打扫出一间屋子,连着给纪悟言的衣服被褥一起送过来。 可慕容涤尘就是不愿意。 凭什么嘛? 为什么母亲对着那个小子就可以笑得那么温柔慈爱,父亲吃饭的时候还夹了好多菜给他;可自己呢?从没有看他们那么关心过自己。 那个纪悟言还笑得那么开心,大家都围着他说笑,真是看了就可恶。 想着想着,慕容涤尘把手里的《逍遥游》揉成了一团乱纸;再想下去,心里更是觉得越来越堵得慌,然后乱纸就成了碎片。 讨厌讨厌,他真是太讨厌了! 一阵冷风吹过来,慕容涤尘打了一个寒颤,忙拿了披风裹在身上,又去关了开着的窗子。看着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慕容涤尘发现北面的房子没有亮灯。 对哦,他没有蜡烛啊。 现在虽然是夏天,可北方的晚上仍是有些凉意,他一定也没有被子盖吧。 今晚这院子里住的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呢。 …………… …… 很奇妙的感觉。 黑黑的屋子里。 纪悟言蜷着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腿坐在只有木板的床上。 他除了身上的家仆服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衣服。 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被子和褥子却全都扔了出去,漆黑板结又带着臭味的东西,怕盖了会生病。 纪悟言冷得有些发抖。 因为从小受了冻,一直都有没治好的寒症,平常只是脉搏慢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可就是经不起冻。 轻轻搓搓起了小疙瘩的手臂,纪悟言确定自己明天肯定得生病。 怎么这个时候又特别的想娘呢? 如果娘还在的话,肯定会把自己抱在怀里吧。那……好暖和啊…… 这样想着,纪悟言竟然昏昏的睡觉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却真是在一个暖和的怀里,不过显然比自己母亲的怀抱小得多。 纪悟言望着慕容涤尘近距离的脸,有些发楞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他僵硬的身子显然影响到了慕容涤尘的酣眠。 替纪悟言拉拉被子,慕容涤尘软软的童音很不耐烦,“喂,我是看你昨天发烧才特许你跟我一起睡的,不是关心你啊,你可别误会了。” 不过酡红的脸色却很不争气的泄漏了心思。 纪悟言眨眨眼睛,正要说话,却又被慕容涤尘打断,“喂,今天过了,你可要忘了哦!” “嗯。”温暖在纪悟言心底泛开,“我一定不会记得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 “你一定要忘了哦。”这是很担心的声音。 “好的,一定忘了。”很坚定的声音。 “可你为什么要笑?” “这是我在忘记中的仪式啊。” “………………” “……呵呵……” “………………” 早上等两个人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人送了纪悟言的衣服被子过来。 不过来的人很快的又逃了出去,怕沾了这偏院的晦气。就算是被慕容夫妇吩咐了照顾二公子的下人,也是能逃则逃,能避则避。而慕容涤尘呢,也不屑向父母告这些不尽责的下人的状。更何况他见自己亲人的机会本来就很少。所以虽说是慕容家的二少,其实慕容涤尘一直是生活在没有人服侍起居的状态下,偏院也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这是昨天的事情了,从今天开始,这里已经多了一个纪悟言。 慕容涤尘自己穿戴整齐,转过身来,纪悟言也已经穿上了刚送进来的衣服。 他本就生的漂亮,这下穿了合身的衣服,虽然式样简单,可真比那善财童子还要美上几分。再加上眉目间盈盈的都是温柔笑意,实在是让人看了不尽的舒服。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慕容涤尘看了他就是浑身不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可纪悟言看他到是越看越欢喜。 慕容涤尘今天穿的是淡蓝色的中衣,外套白色广袖滚边儿小文士衫,和女孩子掐芽高领的衣服不同,这件衣服刚好露出他细白的颈子。头发也用一根蓝玉簪子绾起来,两边垂下玉带。 再加上那冰栗子似的的眼神,可真是人比霜雪寒。 可纪悟言却知道,他刚刚和自己一起偎在被子里的身体是多么的温暖。 慕容涤尘瞪他一眼,见纪悟言忙敛了笑容,这才学大人们那样清清嗓子,背转身子道,“从今天起,你就要跟我去念书学武了。今天是文师父的课。前几天刚讲过了《孝经》《论语》,今天大概要开始讲《诗》《书》,你可要好好学了。” 说完就等着纪悟言答话。可过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这才转过了身子,却看见他眼里尽是茫然。 怎么了? 难道自己没说清楚? 刚要再解释,慕容涤尘突然发觉,自己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一想忽然就开始生气了,也不知道是对谁。 这就没再理纪悟言,只管自己走了出去。 纪悟言呢? 当然是赶忙跟上他去了书房。 其实纪悟言为什么会发楞,原因很简单也很普通。 他只是不识得字罢了,当然更不会知道什么《孝经》《论语》。 可以慕容涤尘的立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天下总有那么一些人没有钱读书,没有钱吃饭,甚至没有钱买救命的药吃。 不过他不久后也就知道了,在师父开始提问后。 慕容世家一向很重视对孩子们的教育。 所以即使是慕容涤尘,也和哥哥妹妹在一起上课,也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才和其他的孩子没有区别;慕容泠然也一样,是要读书识字的,即使她是女孩子。 而身为慕容公子们未来的辅佐人,其要求严格的程度,自然就更不用说。 慕容家这一代给孩子挑选的诗文师父姓文,名静倾,字韶华。 虽然年纪也才二十有五,可已经是当时有名的大才子,甚至曾经当过太子少师。不过人也是清峻高傲,很有些孤芳自赏的味道。 而他今天正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很不耐烦的那种——考察刚选出来的伴读们的文字功底。 文静倾首先考的人是夕霏,哦不,他现在已经叫冷夕霏了。因为他没有姓,所以是慕容清尘帮他找的姓氏。 其实夕霏这孩子和“冷”这个姓一点也不搭调,不过慕容大公子说这个好听,又有谁敢拒绝。 冷夕霏站起来的时候,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刚叫了一声“文师父”,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扑哧扑哧”的掉下来。 看他那样子,慕容清尘哀叫一声懊恼死了,昨天晚上教了他半夜,现在一点用也没有嘛。 文静倾一看,当然也没了问下去的欲望,只简单的提了《百家姓》给他,冷夕霏抽抽噎噎的,到也答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过程中还是一直哭,也不知道为什么。 慕容涤尘到在旁边冷眼瞧着,看到冷夕霏哭了,也是满脸漠然。 那神气,连慕容泠然也有些害怕。 怎么他的这个哥哥真是铁石心肠?夕霏哭成这样,多可怜啊。 不过再怎么好歹,也算是安然的答完了,要知道,文师父不高兴了,可是要拿竹片打手的。 冷夕霏可能也就是被慕容清尘昨天说的这个吓坏了。 可纪悟言不知道。 因为慕容涤尘什么也没对他说过。 所以他也就自若的站起来,等着文静倾的问话。 文静倾看了看纪悟言,心中想:这孩子到生了一副聪明相,对自己也是不怯不怕的样子,颇有几分气度。 于是对他还算是和声细语,性子也耐了下来。 只柔声问他,“你学过些什么啊?我就拈你学过的问问,看看你的程度和他们差多少。” 谁知纪悟言却愣在那里,眼睑微微垂下,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静倾只当他害臊,也还是心平气和,“别怕别怕,我只拣你熟的考。” 纪悟言却咬住自己的下唇,抬眼对着文静倾摇了摇头。 文静倾皱皱眉,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和慕容公子们一样,也是出身世家,从祖上八代起便以书香闻名。 自打在娘胎里开始身边就都是经史子集,从小又被叫做“倾世神童”,长大后更是赋诗作文一挥而就,更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慕容世家这样文武兼修的武林大家他还瞧得上,少林武当却已经不放在眼里。只觉得他们最近的几代都只重在武功上立名,真是沽名钓誉,和尚道士又粗鲁,实在是看了就碍眼得很。 这样的一个人,只觉得所有人都该出口成章,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千古文章上,又怎么能理解有人却连字都不认识? 文静倾既然不理解,也就随自己的意思来了,便对纪悟言道,“那就《三字经》吧,这你总学过了。我说上句你答下句。” 纪悟言安静的听他说着,只觉得从刚刚冷夕霏开始,他们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懂了,连拒绝都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只好又慢慢垂下眼。 见他如此,文静倾只当他应了,便开始提问。 “经子通,读诸史。” 选了个一段的头句,文静倾想这样比较好答些,可没想到,他认为再怎么好答的,纪悟言也还是答不上来的。 纪悟言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他知道师父是在考自己,可自己当真是什么也不会啊。 文静倾等一会,见他没有动静,心中有些着恼。 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记不住? 看来这孩子外表虽好,却不太用功。 算了算了,自己再提他答两句好了。 于是又说,“一而十,十而百。” 这后面就是“百而千,千而万”,文静倾心道:这够简单了吧。 可纪悟言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这下文静倾可是真正生气了。 原来方才是自己看错人了,原来这个孩子竟是不思进取之人,从小便如此懈怠,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慕容清尘急得几乎团团转,他当然看出文师父生气了,想要和纪悟言咬耳朵,奈何师父就站在他面前,想帮也帮不了。 冷夕霏和慕容泠然却是害怕,尤其是冷夕霏,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 却只有慕容涤尘抿着嘴,面上到看不出什么,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文静倾也看到了他们的神色,于是又压压火。 毕竟今天是新师父徒弟见面的第一天,不适合动板子。 只“哼”的一声背过身,也不再理纪悟言,顺手拿了纸笔,放到冷夕霏和纪悟言的桌上,道,“那你们便把名字写予我看了,以后也不怕叫错。” 冷夕霏忙接过来,抓过笔来写上自己的名字,虽然字不大好看,可也是让文静倾看了个清楚。再转头却看纪悟言,他却还是垂手站着连笔也没拿。 强忍着心中的气,文静倾硬声问他,“怎么了,你难道没有名字?” 纪悟言却抬头看他,目光清澈坦然,轻轻道,“我……不识字的。” 文静倾只觉得他面上一片艳光四射,竟连自己呆了呆。 回过神来,暗叫几声“惭愧”,这才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不识字的。 ………… …… 什么什么? 不识字? 不识字?! 不识字!!!! 这分明就是推脱之辞。 哪有人会不识字? 懒到也罢了,可没想到他性子会这般顽劣,原来没把自己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竟想蒙着自己玩! 文静倾也再顾不得什么给面子的事了。 拿住纪悟言的小手,抄起桌案上的竹片,就朝着那方雪白的掌心一下一下狠狠的打下去。 文静倾这个打手板的竹片也是颇有讲究的。 大约一尺长,柄一寸宽,方形的头部宽约三寸,扁扁平平的,上面却有许多小孔。 被这东西打在手上,手上被小孔箍住的地方就会起起一个一个小疙瘩,又麻又痛,难过得不得了。打个两三下还好,若是上了十下,第二天手肯定是红红肿肿的,像馒头一样鼓起来。 吃这个东西苦头最多的人是慕容清尘,自然知道是何种让人抓狂的滋味。他只盼纪悟言快快的哭出来,跟师父求个情。文静倾性子虽不好,可毕竟是读书人心肠软,只要是认了错,到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可偏偏纪悟言就是不开口。 任着文静倾打得自己的手发红发紫,却硬是一声也不吭,只是下唇上深深的齿痕,身子也抖得厉害,白净的额头上一片冷汗。 到最后,文静倾的手臂打得都有些酸了,万万没想到纪悟言竟如此硬气,真的忍住痛不求饶。 看他小小年纪倒也有些傲骨,心下也就软了,可脸面上难免过不去,只得还是打下去。 看了纪悟言那骨骼秀美的手渐渐的红了紫了,慕容涤尘也开始有些沉不住气。 他说自己不识字,那样子不像是说谎啊,而且他也没有骗师父的理由。 这样想了就要开口说情,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原来是冷夕霏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 他一哭慕容泠然也跟着大哭起来。 她原本就是女孩子,年纪也比其他人小,平常文静倾也只是对他们略施薄惩,毕竟是少爷小姐,又怎么能对他们下重手,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见到冷夕霏哭了,她也就吓得一下子眼泪掉下来。 慕容清尘到也机灵,一看这情形,揉一揉眼睛也“哇哇”的叫,可是假哭的成分多,不过他还记着大喊,“师父啊,饶了悟言吧……饶了悟言吧……” 这时慕容涤尘也说话了,“师父,悟言不是故意的,就饶了他这次吧。” 还是和平常一样镇镇定定的语调。 文静倾本来就是要找个台阶下,而且慕容二少都发话了,纪悟言毕竟是属于二少爷的地盘,再说连他最近也有些怕慕容涤尘…… 终于停了手,文静倾却没叫纪悟言坐下,而是罚了他一上午的站。 纪悟言也就站着,不说话也不动,脸上甚至还挂着有些无奈的笑容。 很多年以后,纪悟言还记得那堂课。 说给慕容涤尘听的时候,慕容涤尘却已经忘了,只躺在他怀里懒洋洋的问他,“怎么?还记得那竹板打得多痛?” 纪悟言揉揉他的脸,任爱人啄着自己的唇瓣,引起身体深处的火焰,不再答话,只在心底偷偷的笑。 其实他记得的,是那天文静倾在考慕容涤尘功课时,他把师父驳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而且不久后他就知道,文静倾的竹片从没有打到过慕容涤尘身上来过,因为那时的慕容二少的才智,已经不是文静倾可比的了。 下了课以后,纪悟言的手便肿了,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的跟慕容涤尘去了偏院,也谢绝了慕容清尘要带自己给大夫看的好意。 就这样,纪悟言的手肿了十来天,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可慕容涤尘却知道自己书房的很多书都被动过了,虽然放书的位置没变过,自己留下书签记号也没缺漏,可他就是知道。不过他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也不带纪悟言去药房。 可当他看到纪悟言拒绝别人为他医治的时候,心里总会升起很奇怪的感觉—— 他在等自己给他上药吗?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真正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慕容涤尘睁开眼,摸摸已经重新被掖好的被子,听着刻意放轻了的离去脚步声,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他睡觉经常容易踢被子,所以很容易着凉。 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纪悟言每天都会在半夜帮他盖被子,确定他睡好了以后,才会蹑手蹑脚的离开。 一时间,凡事云淡风轻(至少表面上是)的慕容家二少爷心浮气躁。再也睡不下去了,只好披衣坐起来,下床穿了鞋,走到院子中。 果然,隔壁的还亮着灯。 从那天以后,纪悟言的房间便选在了他隔壁。慕容涤尘虽然不喜欢,却神差鬼使的没说什么,也就默许下来。 透过没掩实的房门看进去。 纪悟言点着蜡烛,仍然在灯下拿笔画着什么。还肿着的手却有些颤抖,而且握笔的方法也不对。 “笨死了笨死了。”慕容涤尘确实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冲了进去躲过纪悟言手里的笔,脸蛋在灯下透着微赧。 一看之下,这才发觉纪悟言是在对着书一笔一笔的描字。 纪悟言到没显得难堪尴尬,只是看着慕容涤尘笑盈盈的,让二少爷的脸更烧烧的红起来。 掩饰的在白纸上落下三个字,慕容涤尘写出的是漂亮的行书。 纪悟言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他写得很美。 “这是你的名字——‘纪悟言’,先从这个学起吧。实在是看不下去你这么笨了,以后每天我都勉为其难的教教你好了。”冲冲的说完,慕容涤尘也不等纪悟言回答便开始了今天的功课。 纪悟言也就仔细的听,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慕容涤尘的脸更红了,“喂,把手伸出来。” 有些奇怪的看他,不过纪悟言还是依言伸出了手。 于是慕容二少便掏出了私藏了好久的药膏,开始了咬牙切齿的上药过程,不过手底却是格外轻柔…… 后来,慕容涤尘知道的是,纪悟言几乎突飞猛进的进步;不知道的是,那张写着“纪悟言”的纸,被收在了那个小小的蓝皮包袱里,和那个粗糙的玉凤凰并排放在了一起。 第三章 不知不觉,纪悟言住进偏院的时间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慕容涤尘也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有个人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默默微笑着研好磨,默默微笑的服侍他更衣,默默微笑的帮他把看好的书做好记号放在他顺手的地方。 连原来瞧他怎么也不顺眼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善解人意。 他总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最需要什么。往往是自己刚觉得有些口渴,一杯香茶就已经到了手上;刚觉得有些凉意,暖暖的外套就到了身上。 甚至自己没想到的,他也总能抢先一步做好。 纪悟言身上带的药酒就是最好的证明,由于习武的关系,慕容涤尘身上不时就会有些淤青,常常是自己还没注意到的时候,纪悟言就会发觉,然后帮他擦上药酒轻轻的揉。 每到这个时候,纪悟言脸上都会露出心疼不已的表情,和平常他总笑脸迎人的姿态不同。 这就是关心吗? 看到他的眼底的小心翼翼,慕容涤尘问自己。 从没有人对他这般过呢! 这般的紧张,这样的把他的一点一滴都放在心上。 回来晚了,等着他的也是精致的小菜和点心,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才七岁的男孩子的手上。 他总会坐在一旁看自己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再为自己铺好被子服侍自己睡下,刻意放轻收好碗碟后去看书。可此时的自己又怎么能睡得着。 这一个月纪悟言和冷夕霏都还不必上武课,而纪悟言几乎是拼了命的在读书,真的是拼命。 慕容涤尘虽然没说过,可心里十分清楚。 纪悟言一般都是四更天起床,先准备好师父今天要考的功课,然后诵读慕容涤尘给他留的书,一个时辰后再叫二少爷起床,伺候他洗漱用好早点后,便和他去文师父那里。上课时,文静倾都会考察他们昨天学的东西,偶尔也考稍微深些的东西,纪悟言开始还有些答不上来,可这几天开始,他几乎已经对答如流,冷夕霏已经被他落了好大一截,他如今的程度大概和清尘泠然不相上下,连文静倾也“啧啧”称奇。 而文静倾从上次起也知道自己错怪了纪悟言,对他心生愧疚,可见这孩子还是神色如常,对自己是越发恭敬,尊师之德直叫自己汗颜,从此对他也是多加照顾。 这些都是慕容涤尘看出来的东西,可自己身上的变化,作为当事人的他却没有察觉。 首先看出端倪来的是文静倾。 每次考到纪悟言的时候,他时常觉得锋芒在刺,慕容家二少爷的眼如寒星,直钉得他背上生疼,连鸡皮疙瘩都出了来。可毕竟自己的硬气在这里,慕容涤尘也还小,于是还能支持着问完,可结束时常常已是汗流浃背,更别提什么教训纪悟言的心思,连腿都软了。 接着觉得不对的是每天到偏院打扫的下人们。 他们竟看见二少爷笑了耶,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是真真正正冰雪消融的笑容。 这…这…这……这真的是那个长着一张阎王脸的二少爷吗?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又相互对望几眼,确定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讯息,大家同时露出了滑稽相,别说打扫,连怎么张嘴都忘了。 还是纪悟言好心,在慕容涤尘发现以前忙叫他们下去。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外面跑去,一路上像是有鬼追一样,即使出了偏院,那样震惊的表情也来不及变过。 接下来的几天,这消息已经几乎在慕容山庄传了个遍——有着那样身份的二少爷笑了,不知道是福是祸? 总结出来的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纪悟言;二嘛……还是因为纪悟言…… 因为慕容二少只在对着纪悟言的时候笑过。 这个消息自然传到了纪悟言的耳中,却仍然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着,做好自己的事,善待每一个人,并不见有什么表示。他性子好,有什么事情从来也没计较过。府里上至总管,下至马夫,都不会想为难这个身世堪怜又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再加上他生得好,看他温柔似水的笑容常常能让人高兴上一整天,大家疼他都还来不及。 可没过多久,连慕容兴德和卫流霜也略有耳闻,两人却是另一番心思。 照空鉴大师的说法,“孽”“赎”相生相克。 难道涤尘和悟言就是大师所预言的“孽”“赎”吗?——如果是真的,那么谁又是“孽”,谁又是“赎”呢? 若真是如此,他们中,有一人是天煞孤星;一人则是十年前那魔头的转生,需流尽一身鲜血偿还前生罪孽。——天煞孤星将克死所有亲人,一生只得一人陪伴;转生之人,将重新掀起武林浩劫。 十年前正邪一战,黑白道均是元气大伤。 若果是预言成真,真不知道又要起什么样的祸端。 可这一切却都不是他们能阻止的了。 把刚满月的涤尘一人放进偏院,又在他七岁时给他招来伴读,一切都按嘱咐进行。 而慕容涤尘的笑容,传达着另一个信息——下一步计划必须开始进行了。 在纪悟言成为慕容涤尘伴读后的一个月又二十三天后,他即将开始学习被江湖上引为奇崛的“慕容功法”。 但愿我们的孩子无事,但愿天下无事。 慕容兴德握紧妻子的手,许下这个愿望。 名满天下的“慕容功法”其实本身并不是一种武功,而是名属“慕容”名下的十八种武艺十八般兵器。 分别是: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锏十三槁十四棍十五叉十六钯十七绵绳套索十八白打。每种兵器下又分十八种阵势,阵势下又分招式内功运气之法。庞杂纷繁,是倾慕容家百代之力,取众家之长,才有了几日的成就。 和拾月宫闻名江湖的——赤玉箫、铁琵琶、惊天鼓、凤尾琴、断肠笛、勾魂筝——“六音夺魂”并行齐名于四海。 慕容兴德更是亲自教授孩子们武功,让他们从小打好根基,按照内息调养,以防日后走火入魔。 慕容兴德自己擅长的是掌法,走得是宏大浩正的路子,招式沉稳恢弘,起手落手光明磊落,不愧为一代白道宗师。 他的妇人卫流霜也是名门千金,出嫁前惯使鸳鸯剑,一对秋水滟泓的剑下也不知死过多少淫贼采花魔。不过自嫁入夫家后,和慕容兴德伉俪情深,从此兵不血刃,可一身武功也从未放下。但自从生了慕容涤尘,听了空鉴大师的预言,弄不清自己的孩子是“孽”是“赎”,加之外面的传言越来越盛,竟对慕容涤尘心生畏惧,身体也一天天的变差。 尽管如此,她对自己孩子们的要求较之慕容兴德也是只高不低。 有这样的父母,慕容公子们的压力可想而知。 看着穿着紧袖口的小孩子们都精神飒爽的立在自己面前,慕容兴德不由满意的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停在纪悟言和慕容涤尘身上。 按空鉴大师的说法,恐怕今后武林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却弄不清谁是魔星谁是救星,一点办法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了武林将来,将两人一起诛杀,可毕竟有一个是自己的亲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又怎么真正下得了手? 也想过要试探,可如果错杀了“赎”,那武林便无人可挽救,到时候只怕是苍生涂炭。 事关天下,慕容兴德纵是想了千种办法,也没有一样万无一失,只得按照大师说的,倾尽所能教他们一切,静观其变。 知道纪悟言和冷夕霏没有任何的武功底子,慕容兴德把他们带到一旁,先叫他们扎马步,从最基本的练浩下盘功夫开始。 “两脚分开要与肩齐宽,上体正直,收腹挺胸,提拳……对就是这样,”慕容兴德微笑的帮他们摆好姿势,又驻足看了一会,才道,“别看这小小马步简单,可如果要一动不动的站上两三个时辰,没有几年功夫也是做不到的,今天先教你们最简单的。” 嘱咐完他们,慕容兴德朝旁边准备的武师微一点头,大约十八个人走进了空地里,运身亮剑,摆出了阵势。 一看这架势,慕容清尘总是嬉皮笑脸的面皮马上成了惨白,竟成了要哭的神气;慕容泠然也是有些畏缩的退了退;只有慕容涤尘还是冷然望着。 慕容兴德有些不忍心,摸摸自己小女儿的头道,“别怕别怕,不要你们今天就闯过去,能坚持多久就是多久。” 可这话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惨白的照样惨白,发抖的一样发抖。 其实怪不了孩子们。 原本就是这个阵势大大的有来历——它的原身本身少林的奇阵“十八铜人阵”。 “十八铜人阵”阵势的精髓是十八条经络,十八个方位,十八种步法,十八种变化,种种不同又浑然一体,心相克,神相聚。 这套剑阵就是取自这个道理。 虽然训练时日不长,可威力仍是十分骇人。莫说在这下面讨得便宜,就是保命都困难得很。 即使知道叔叔们都会手下留情,可刀光剑影的,仍然足够小孩子们吓一阵子了。 而且慕容清尘他们,已经曾在这阵下吃过不小的亏了。 慕容兴德看看苦着脸的长子,摇头一笑,扭头道,“涤尘,你先去吧。” 听了,慕容涤尘也不说话,只提剑走向阵中,留下不远处纪悟言担心的注视。 他在为我担心呢。 刹那间,热流淌过慕容涤尘全身。 要慕容涤尘先去闯阵,其实并不是慕容兴德偏心,只是他太明白自己的这三个孩子。 清尘,精灵有余,沉稳不足,做事吃不了苦,总想取巧,可心眼好,对人也是极大方。 以后朋友一定是不会少的,也讨人喜欢,却成不了大事。 泠然,看似柔弱,内则刚强,虽然有几分小姐脾气,也不失为一个好女子。 只盼她平静一生,莫出什么大事才好。 涤尘…… 自己和流霜亏欠他太多,而今要补偿,看了他冰冷的态度却不知道要如何说起,更何况流霜还怕他,不可能把他接到后院来和一家人同住。既然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么说什么都是枉然。 可他天资高,小小年纪已经气势过人,恒心毅力都不缺少。唯一的缺点是冷然的个性,容易失尽天下人。 但在慕容兴德心中,他的次子,才是自己最出色的孩子,对他的期望也最高。 可由于种种原因,这却是几乎永远也没办法说出来的话。 那么……他不说出来,慕容涤尘又怎么知道? 所以他永远也看不到,慕容涤尘冰雪覆盖的外表下,是怎样的一颗火热的心。 或者说,除了纪悟言以外的其他人,谁又能看到? 当然,慕容涤尘也不屑让他们看到——他只是默默的握住剑往剑阵走过去。 那个孤独寂寥的背影把纪悟言的眼睛扎得生疼,竟连酸麻的腿脚也忘了,只能愣愣的看着。 很多年以后,纪悟言也看到了相同的背影。 不过,幸好那时候他已经不是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了,那时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掌握住自己和爱人的命运,甚至可以扭转乾坤,跺一跺脚地动山摇…… 咳咳……说得过头了,我们还是回到他们七岁的时候…… 纪悟言看见慕容涤尘走进了阵中,于是一片刀光剑影中,哪里还看得到他的影子?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他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武功基础——看得到那才是有鬼。 但慕容兴德是看得清楚的。 他看到的,是慕容涤尘在剑阵中很悠闲的游走。 所谓的悠闲,是说他每踏一步都是阵心,顺着阵势的方位前进。 其实在几次看过哥哥闯阵后,慕容涤尘已经大致猜出了这个阵的阵意——这十八人代表的恰好是佛教中的业力轮回中共十八世的转生,而他每次站的位置则恰好是在每次转生的入口,这就扼住了这阵的七寸。 否则如果这阵真正运行起来,生生不息,一人不足自有其他十七人补上,就连慕容兴德要破阵,也得大费一番功夫。 可纪悟言看不见,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却也只能扎着马步,看漫天被剑气旋起的飞扬尘土。 就在这时,慕容涤尘出手了。 凛冽的寒光迅速把剑阵划开了一个口子,行阵之人皆觉得手上一麻,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剑,然后“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十八把剑陆续的摔在了地上。 慕容兴德眼中豪光一盛——慕容涤尘是乘着新一轮回开始之际,以极快的速度在所有人虎口上用剑背各击一下,逼得他们弃剑。这一气打过来,节奏捏拿得十分准确,找的正是阵势训练时日不够、默契仍然不足的缺处。 慕容涤尘破阵后,也不谢礼,也不说话,还是默默走回了自己原来站的地方。 和来时一样毫无声息。 慕容兴德虽不喜他这样的无礼表现,可心下的确是欣慰非常——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孩子。 纪悟言也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回头看冷夕霏,却发现他清秀的脸上神色紧张了起来,竟和刚才的自己一般无二。再朝前面的几人看去,原来是轮到了慕容清尘。 慕容清尘哭丧着脸站在场子中央,先对前辈行了礼,然后便抱剑而立,到有几分架势。 可阵势一旦发动,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原本就没想过像二弟那样破阵而出,可怎么也不能弄得太难看吧。 夕霏可就在旁边看他呢! 如果真的输的见不了人,那自己这一个月以来,费尽心机建立起来英雄形象怎么办? 越是这么想,脚步就越乱,心思更是无法集中。原本练得不错的几套剑法也都忘了,最后竟真的成了胡乱挥剑,真真是惨不忍睹,连慕容兴德都频频皱眉。 这清尘的表现也未免也太失常了些。 这竟连纪悟言、冷夕霏这样的外行人也看了几分出来。 阵中混乱,他们本看不明白,可慕容涤尘混乱的步子,几次在剑下险象环生,他们两人还是看出来了。 冷夕霏本来就水汪汪的眼睛里又开始波翻浪卷,眼看就要破堤而出。 看他们如此,纪悟言又怎么会不着急? 刚才看着慕容涤尘虽然担心,可在心底深处毕竟是相信他的,知道他的能力;慕容清尘却不是。 经过几个月的接触,纪悟言也已经知他几分,又怎么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加上他帮过自己很多,手里的小石子就不由自主了扔了出去。 纪悟言出手之际并没有想那么多。 是真的有些急了,连自己扔个石子管什么用都来不及想。 可他一扔进去阵中形式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块小石头真的撞上了一个人的剑,因为小孩子的力气不够,只是让他剑锋微微的偏了偏,却不知怎么的,朝着旁边人的破绽处去了;第二个人连忙躲闪,却没想到他唯一躲过去的方向,竟是对着第三人的破绽;而第三人又是刺向第四个的破绽…… 如此下来,一圈循环,在慕容清尘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这剑阵已经破了。 不仅他不清楚,行剑的人也是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无法致信。 只有第一个人暗自咬牙,都是这该死的石子,怎么偏偏扔得这么巧? 这石子的速度并不多快,自己是早就看到的,可却怎么也躲不开。明明想到要让过旁边去,可阵划到那里,却只能往那里走。左一分不行,右一分不行,快一分不行,慢一分也不行,真是左右快慢都恰恰到了好处,所以力道虽然不大,却有了百分之一万的效果,也才有了这莫名其妙的失败。 慕容兴德和慕容涤尘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有他们看明了石子的来源,这父子俩心中想的也是相似的内容。 这石子的位置,打的正好是这剑阵难以让人察觉的死穴,而且时间方向也恰到好处……所以才看似轻易的破了阵。 再看纪悟言,他自己也是茫然——那便不是有意了? 是巧合还是直觉呢? 若是巧合,那可真是万难逢一;如果是直觉,只怕……纪悟言便是天分极高的剑术奇才。 在他们揣度之际,慕容清尘已经出了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破阵的,至少面子保住了。和表情奇怪的前辈们互礼后,慕容清尘就直接朝冷夕霏跑了过去。 “夕霏夕霏看到了吧,怎么样,我厉害吧。”慕容清尘得意洋洋道。 冷夕霏却是什么也不说的扑过去,眼泪已经成串的掉了下来,把慕容清尘弄了个手忙脚乱,也没顾及到旁边的纪悟言。 此时的纪悟言心中也是怪异极了。 那时候,自己明明是知道慕容老爷是绝不会伤害大少爷,可自己还是出手了。似乎不是光为了慕容清尘那么简单,而是自己的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要自己扔出了那个石子。 对于慕容涤尘来说,他现下的心情也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酸酸的,涩涩的,有什么东西冒着泡泡正在发酵。 他没有帮我呢,却帮了大哥。 难道……难道他更关心大哥吗?难道在他心里大哥比我重要?难道他更喜欢和大哥待在一起?难道他不喜欢我?难道他也要走了吗?…… 无数个“难道”在慕容涤尘心中像野草一样的长起来,又如藤萝一样绞在一起,越想越离谱了。 所幸的是,慕容兴德也被纪悟言的这个石子搅的乱了心神,就挥挥手说今天的课先到这儿吧,也叫纪悟言他们停了马步,明天再上。 还没等慕容涤尘回过神来,一个人已经扑到了他身上四处摸索。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磕了碰了?有哪里疼吗?”慕容涤尘站稳脚步,这才发现是纪悟言刚刚摸过了自己的手腕,正在低着身子检查自己的膝、踝关节。 “没事没事。”慕容涤尘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嘴角就是自己作主的弯起来。 伸手把纪悟言拉起来,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感觉他也反手搂住自己,慕容二公子觉得身体暖洋洋的。 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 而此时纪悟言想的,也全都是慕容涤尘。 怎么让他快乐,怎么让他高兴,怎么让他开心——其实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到不可知的一生一世,他想的也永远是这么一个问题。 他怎么会不知道慕容涤尘的心结在哪里,所以心中一直放不下的是慕容夫妇对慕容涤尘的看法。 那么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吧,二少爷的表现很好呢。 于是纪悟言做了一个决定。 松开和慕容涤尘相拥的手,纪悟言看到慕容涤尘脸上淡淡的红霞——其实现在大家已经都走了,没什么好害羞的。 纪悟言对慕容涤尘说了一生中的第一个谎,他说现在要去厨房那边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了。 因为自己的食宿一直都是纪悟言操心,所以慕容涤尘也就没怀疑,加上刚刚表现的有些失常,心里正不好意思,也就没多说,直接转身回了偏院。 第四章 在几百年后的武林,有许多学究的武林史学家常常分析一个问题——如果那次纪悟言没有跟在慕容兴德后面,没有恰好听到他和卫流霜的那段对话,是不是武林的历史就会改写,是不是这许多的曲折,许多的误会就能避免? 一争之下,又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空鉴大师的预言从来没有出过错误,就算没有这段波折,也会有那段波折,就算没有这段崎岖,也会有那段崎岖,总之将来是早就注定好的,怎么会有改变? 另一派则对这个观点大力的批驳。他们的看法是,这段对话对纪悟言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而当时的他还小,选择处理的方法也不成熟,所以才会韬光养晦,才会选择隐藏自己非凡的实力,进而使慕容夫妇觉得预言发生了偏差,这才有了慕容涤尘和纪悟言的分离,也才有了…… 咳咳……讲多了,这段到后面了再说。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两派也都没有反对的声音,那就是——这段对话对纪悟言的影响实在是重大,足可以作为他一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如果把他和慕容涤尘的相遇作为第一个的话)。 可如果那时的纪悟言听了他们的分析,一定也只会是笑笑,然后当笑话说给慕容涤尘听。 而慕容涤尘,则会阴着脸握住自己的剑,然后那些成天研究这些“如果”的文人们,大概会寝食难安了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慕容兴德到底说了什么。 呵呵~~~我当然会说—— ——我也不知道。 或者 ——我不告诉你。 或者 ——你自己猜吧。 表打表打,我只是开个小小的玩笑,那位兄台,你也表拔剑,不然把我吓破了胆,我可就真的忘了。 其实那天慕容兴德说的并不是什么新鲜的问题。 他不过是把他今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卫流霜,并且再次确定了空鉴大师的预言;而卫流霜,也轻轻的叹气,默认了丈夫的说法。 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人不信。 依眼前的一切看来,慕容涤尘和纪悟言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无论是从文到武,从武到文,从才智到相貌,再从相貌到才智,放眼整个武林的后辈,真的是挑不出遇他们匹敌的人。 要知道,从得到预言的那日起,慕容家就在紧密的监视着整个武林的动向,一时一刻也从未放松过。 当然这也只是白道的武林,以拾月宫为首的黑道并不在慕容家控制的范围内。 而且,“孽”或者“赎”也有可能出现在黑道。 而且空鉴大师的预言传遍江湖,恐怕拾月宫也在暗中活动着,到时候悟言和涤尘间的是非说不定就会是他们挑起的,因为“孽”“赎”相生相克,这其中也有对立的意思。 一旦悟言拥有了和涤尘对等的力量,那么他们反目被人利用的机会就会大大曾加,所以慕容家的防守要再加强些才好。 这便是慕容夫妇的对话。 在我们这些后人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但是请注意——我们是后人。 作为当事人的纪悟言听来自然是另外的一番光景,他可从来不知道什么预言的事情,什么“孽”“赎”的东西他大概听了七成,似懂非懂的。 可有一件却是明白了。 那就是——如果有了和慕容涤尘对等的力量,他们就有分开的可能。 说到这里,可能有一些听得仔细的大侠们要问了——慕容夫妇的武功这么高,他们怎么没发现纪悟言在外面偷听呢? 关于这个问题—— ——呵呵,我不知道~~ 唉唉,这位少侠,你表又拔剑。 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 历史本来就是充满了迷雾的嘛,否则哪里会来那么多《武林演义》、《武林小传》、《武林野史》……《武林艳史》,也才有了我这样的说书的给你们讲这样的八卦。 也许是那天慕容夫妇因为自己二儿子的事神经有些恍惚,也许是纪悟言格外小心,也许是那天是黄道吉日,也许是那天阳光特别灿烂,反正,总之,纪悟言神不知鬼不觉的又退了出去。 而从那天起,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纪悟言慢慢的变了。 等到慕容兴德发觉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了。 那时的纪悟言,似乎小时候的灵性都一点点的从骨子里褪去了。仍然是温柔的面孔,仍然是一样的用功。可程度始终和清尘泠然差不多,再也没有可以和慕容涤尘一比的架势。 不过他自己似乎没怎么觉得,依旧把慕容二少爷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做事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对于这些慕容涤尘到没有发觉,他毕竟还是小孩子,所以有太多可以谅解的地方,即使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默默的为他放弃了很多很多。 就这样,所有的孩子们平静的长大了。 就在我的嘴皮子微微一动的功夫,十年过去了。 纪悟言十七岁,慕容涤尘十七岁,慕容清尘二十一岁,冷夕霏和慕容泠然十六岁。 正都是飘着清香,诱人犯罪的年纪。 这年的武林,从一开始似乎就夹杂着几分怪异,几分不平静。 先是年初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连绵不绝,纷纷扬扬,下了大约三尺多厚;然后江湖上陆陆续续的消息传来——雪在烧。 其实烧的并不是雪,烧毁的是一座建在北方的武林世家的庭院。 金刀丽家的名声在武林并不算小,毕竟掌门人——九环金刀丽天良,是武林盟主慕容兴德的拜把兄弟。而且他为人正气凛然,当年的黑白大战他也立过不小的功劳,就凭这个,丽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家了。更何况,丽家和慕容世家又是世交。 金刀丽家的主母,也就是丽天良的妻子,性喜白色。所以丽天良特别为她建了一座白色的庭院,唤名“雪原”。而这座美丽的雪原燃烧起来的样子,也正像燃烧的雪,透着几分妖冶,几分凄凉。 当然,还有鲜血。 在雪地上铺呈着,透明的红和透明的白,流出来的却是死亡的讯息。 雪原中的人,没有一个活着。 这是慕容兴德得到的消息。 全庄一百二十七人,一百二十七条人命,没有一个留下活口。全部都被极细的丝线勒紧了脖子,割断了喉管。 而所有的消息都指着一个方向——拾月宫。 白道中人又开始惶惶不安,因为这样的死法他们曾经见过。 只有勾魂筝的银弦,才能让人死得如此仔细,只留颈间一条淡淡的血痕。 当然,这也都是猜测而已,没有谁有确切的证据。 没有见过“六音夺魂”的人,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光景;见过的人,却不管别人怎么逼问都不愿意再提,仿佛那是自己心底深处的梦魇。 不过这些和我们的主人公们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们仍然还在慕容家中安心的念着书习着武,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他的名字叫丽雪灼,是丽天良的独子,也是丽家上下唯一幸存的人。丽雪灼没有死,只是因为他当时不在雪原中。因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当时正在丽家的别院中修养,也就奇妙的逃过了这场灭门的祸事。 而第一个发觉丽雪灼还幸存着的人,却是纪悟言。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一个早春的清晨,纪悟言在慕容家的后门墙角发现了昏倒在地上的少年。 苍白的脸色,发青的嘴唇,在梦中依然紧蹙的双眉,纪悟言想起了那个同样在梦里也皱着眉头的人。由于不明他的身份,纪悟言没有告诉其他的人,只悄悄的把丽雪灼带回了偏院,安置在自己房中,取来退烧的药,煎好喂他服下去,又在房中守了他半日。 那时慕容涤尘还在上书房,整个偏院静悄悄的,累了好一会的纪悟言。也就不自觉的伏在床边假寐,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少年慢慢睁开的眼睛。 刚醒过来的丽雪灼的有些茫然。 自从接到灭门的消息,便再没有地方愿意收留他,所有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脸,毕竟没有什么能惹得起拾月宫。于是丽家唯一的公子不得已上了没骑过几次的马背,在哭泣告别了奶娘,去了他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如果武林中只有一个地方敢于和拾月宫对抗,那么毫无疑问应该是慕容世家。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接纳他帮助丽雪灼。于是三天三夜,没一刻闭上眼睛的在马背上奔驰,在终于到达慕容家门口的时候,丽雪灼神经一松,摔下了马,从此不省人事。 而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没想到看到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美,哪怕是被称作“天下第一美人”的母亲。 就是在画中,也没有见过这般美若天仙的人。 丽雪灼只觉得心口一松——他一定不会害自己的。 于是睡意袭来,只来得及对刚刚醒过来的纪悟言说“我找慕容叔叔”,便又重新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在原来的睡的地方,可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朦朦胧胧的看过去,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的方面男人,眉宇间一片肃然之气;他旁边是一个与其年岁差不多的中年美妇。两人神色甚笃,一见便知感情极好。 两人后面是两男一女。 其中看来年岁最长的青年,满脸灿烂的笑容,长相是极英俊的,可就是有些不正经的感觉;他正牵着一个娇小少年的手,乘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揉来揉去,直把那个少年弄得满面通红。 另一个是身材颀长的少年,修眉凤目,单看面貌是极清秀极漂亮的,可他目光似电,似有冥光夹着冰刀,直刺得人睁不开眼,哪里还有人敢看他面相如何,只觉得他浑身上下罩着千年寒冰,时不时的放着冷气,冻得人直打哆嗦;他身后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正是方才自己看到的那个绝色美人。他此时正低眉敛目,沉静柔顺,可站在那个冰冷的人身边,也不觉得丝毫突兀,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唯一的少女,身材柔若细柳,可目光坚定,看来是外柔内刚之人。 一见丽雪灼醒过来,所有的人一起围了上来。 慕容兴德也急忙叫过大夫再为他诊脉,直到确定无事后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想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好兄弟,当年也曾有指点江山、合斩群魔的快意,又不免有些伤感。正在伤怀,却觉得自己已经被人紧紧扶住,回头一看,正是夫人卫流霜,两人对视良久,自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心中渐渐释然。 再诊的结果是丽雪灼并无大碍,只要休息一阵便可大安,慕容兴德夫妇这也才稍感安慰,又细细嘱咐了几句,正要退出去,却听丽雪灼一句“我要他陪我!”,把众人吓得转了回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闲杂人等自动退开,迅速变得空旷的屋子中心,慕容涤尘突兀的矗立着。 所有人的下巴都几乎要掉了下来,一齐又把眼光转向了还坐在床上,看起来柔弱苍白、声音却并不小的丽家公子——不会吧,他真的好有勇气,居然要能把人冻出病来的慕容二少陪耶! 慕容涤尘微微挑眉,并不见什么表示。 谁知丽雪灼却已经撇着嘴叫道,“当然不是他啦,是他后面的那个……” 看着慕容二少眯紧极漂亮的凤眼,有一瞬间,大家同时觉得有一团乌云从他头顶掠过,气氛顿时沉重起来,良久无人出声。 就在这几乎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刻,慕容涤尘却侧过了身子,露出了自始至终站在他身后的人——纪悟言。 扫过众人的表情,纪悟言习惯性的重新低了头,唇角挂上有些无奈的笑容。 看看好兄弟的遗孤,再看看自己的二儿子,连慕容兴德也觉得为难极了。 这些年下来,他们自然明白涤尘身边是怎么也缺不了纪悟言的;可是,丽雪灼的第一个要求又怎么能拒绝?他新丧了父母,更应受人好好照顾才对;而纪悟言的细腻温柔则是有目共睹的,更何况雪灼指明要他。 “这……”权衡再三,慕容兴德终于开口,“雪灼身子还弱,悟言,你就先照顾他一阵……” “我不答应。”夹着些许冷意的句子打断了慕容兴德未说完的话,慕容涤尘抱胸而立,正过身体挡住了床上少年投向纪悟言的视线。稍稍向上翘的细长明眸锁在自己父亲身上,成功的让他把后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这话说得太绝,丝毫没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甚至连慕容兴德的面子也抚逆了过去,一时间竟没人知道该怎么接过话去。 再加上他武功文治修为许多地方,已经超过了身为武林盟主的父亲,以前那孤独寂寥也在身上没有了痕迹,人也越发显得冷血无情——这些年下来,无论承认与否,连慕容兴德对这个儿子也有几分畏慑,更别提其他的下人。 所以看着丽雪灼一下子涨得通红的脸,纵使都对这个看来有些嚣张又有些可怜的少年充满了同情,却没有人敢开口。 只有纪悟言一个人暗暗摇头。 怎么又把事情弄成这样? 这人到真是不怕得罪全天下的人。 说话也不懂得委婉……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和大家一样同时看着慕容涤尘冷峻的侧脸,大概也只有纪悟言一个人可以得出“可爱”的结论。 不过幸好的是,纪悟言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在心底叹口气,纪悟言面上又不自觉的泛起无可奈何的笑意,轻轻道,“二少爷,就让我去吧。表少爷刚过来,由悟言伺候熟悉些事务也是做下人的本分。” 他这一出口丽雪灼到是高兴了,几乎要从床榻上跳下来。不过其他人显然没有那么乐观,仍是小心的观察着慕容涤尘的反应。 努力热回来由于慕容涤尘冷掉的场,纪悟言看向慕容涤尘的眼眸——希望他能体谅自己的苦心才好。 可抬头的结果是只来得及看到冷面少爷眼中一闪而过的火苗,还有迅速转开的眼睛。 心中一阵苦笑,纪悟言急忙想牵过慕容涤尘的手,却被他躲开。 然后,只丢下,一句“随便你”,和消失在黑暗中孤独冰冷的背影。 慕容涤尘就这样走了,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纪悟言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眼底闪过隐痛——恐怕是伤了他吧,可是自己还是不能放任其他人就这样误会他,即使绝大多数时候,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轻轻吸口气,纪悟言又恢复了笑脸迎人,转头对还在发呆中的众人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小姐,你们也都累了吧。还是先去休息吧,悟言自会照顾表少爷的,请放宽心才好。”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回过神来,又对丽雪灼说了些安慰的话,这才鱼贯的走出去。 等众人相继走出,纪悟言掩了房门,又关了窗户,端过桌上的药,来到床边坐下。 舀起一勺轻吹几下,送到丽雪灼的唇边看他张口吞下,接着又是一勺,然后再一勺,再一勺,一勺一勺接一勺……纪悟言始终垂着眼睛,似乎完全看不到对方炽热的视线。 “喂,喂,你好歹说句话啊……”先忍不住的人是丽雪灼,侧首避开又送上来的汤药,他的声音夹着许多不满,“我看你这么久,你好歹说些话吧。” 闻言收回手,纪悟言终于正眼看向这个中气十足的病人,微笑道,“是吗?悟言没注意到呢!” 他……他笑起来真不是普通的好看耶。 丽雪灼心里恍惚的浮现出这个念头,马上又在心里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了,自己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泄了底气? 于是丽雪灼也笑起来,“悟言啊,能不能帮我的腿上药啊,我在马上几天几夜,腿被磨得好痛哦。” 这一笑却有说不尽的古怪。 原本相貌平凡,充其量只到普通的少年,在这一笑之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似乎连空气也带上了甜香。当然,还有无边的诱惑夹在那慵懒的声音中。 纪悟言拿药的手迟迟没有了动作,惹来丽雪灼更加妖冶的媚笑。 然后,刚刚换上的雪白宽松的裤子被蹬到了脚下,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少年还有些青涩的下半身,在月光下泛着莹光,带着淫荡的媚惑。 谁又能想到这平庸的面孔下藏着这样诱人犯罪的身体。 感受着纪悟言专注——也是盯着自己私密处——的目光,丽雪灼一阵得意,几乎要笑出声来。 …… 当然,这时的慕容涤尘不会知道正在另一个院落发生的事。 而且,许多年以后等他知道的时候,那发作时恐怖的情况连纪悟言也有些害怕——并不是仅仅让所有人爆血管那么简单…… 此时的他只是一个人在偏院里生气,只把所有的杯子茶壶摔了个粉碎而已。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纪悟言的想法,不是不知道他想要所有人都了解自己的苦心。 他是为了自己啊,他是想着自己才这么做的。 在心里反复告诫了自己几遍,慕容涤尘索性拉过被子,蒙头上床睡觉,可翻来翻去,却直到半夜都没办法睡着,只得又坐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又一掌把凳子劈成了碎片。 …… 听着偏院传来的巨响,纪悟言的嘴角微微抽搐,不过目光仍然不离丽雪灼的双腿间。 半晌,终于开口,“把腿再张大些……” 丽雪灼心中一晒,正要开口嗤笑,却听得纪悟言几乎让他跳起来的下半句话,“……否则我没办法上药。” “你……”丽雪灼愣在当场,他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经验。 不过纪悟言显然没有顾虑到他受伤的自尊心,只是自顾自的帮他在被马鞍磨破的大腿内侧上好了药。正要为他穿上散落的衣物,却被按住了手。 “悟言,人家身上……还有好多地方……要上药啊。”煽情的喘息着,丽雪灼故意贴在纪悟言耳边断断续续的说,就不信他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样啊……”纪悟言有些为难的笑,手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剥光了丽雪灼全身的衣裳,利落的在他该摸不该摸该看不该看的伤处全上好了药,再给他重新套上衣服。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快得让丽雪灼一个字也来不及说,更别提有什么动作。 等他回过神来,纪悟言已经把他裹进被子里,依旧笑如春风,“表少爷好好休息吧,悟言先告退了。” 说罢就要离去,却被及时醒悟过来的丽雪灼捉住了衣袖。 “悟言,陪陪我好不好?” 纪悟言回过头看他,只见他满脸恳求。 丽雪灼期待的看他,却感觉到纪悟言渐渐抽回的衣袖。 “就陪到我睡着好不好?”细瘦单薄的少年慢慢的拉过被子掩住自己的半张脸,只留一双扑闪的眼睛露在外面,却……仍不见立着的人有什么反应。 “只是……我会想起爹和娘而已。”被子越来越高,直到遮住全部的脑袋。 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 正当丽雪灼就要放弃之际,却发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我会等到你睡着的。” 很体贴的话。 可是……那夜丽雪灼硬是强撑着没有睡觉,而纪悟言……没有回到偏院。 那么偏院……整夜巨响不断。 而这,也是慕容涤尘和纪悟言,十年来第一次分离的长夜。 第五章 世界上永远就有这么一种人。 永远得寸进尺,永远打蛇上棍,永远你退一尺他进一丈。 很明显的,丽雪灼就是这种人。 三天,整整三天,丽雪灼硬是没让纪悟言回偏院。 撒娇、哭泣、打滚、耍赖、大闹、上吊、喝药、溺水……总之是让你想不到,见不到,连听都没听过的招数,全都使了出来。不过到底是让纪悟言留了三天,也让纪悟言的头大了起来。 他真的是万万也没想到,这个丽雪灼竟然如此难缠。 不知道涤尘现在怎么样了。 每天早上都是自己帮他穿戴衣衫——他注意晚上加衣物了吗? 每天都是自己做菜服侍他用下——他可吃得惯其他人做的饭菜? 每天晚上自己都要去看看他盖好了被子没有——他晚上是否会着凉? 心绪更加散乱。 “悟言,悟言,快过来帮我研磨!”高兴的叫着,丽雪灼坐在书桌后,大力的挥着手招呼纪悟言过去。 又微微的叹息,纪悟言移步走过去,还带着无奈的笑容。 见他过来,丽雪灼忙站起身,让他站在自己身旁,故意把画的东西亮给纪悟言看个明白。 一看之下,纪悟言确是愣了片刻。 那是一幅他的画像。 虽谈不上什么技巧,不过对神韵的把握却十分准确。而且旁边还有一行让人啼笑皆非的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是……”扭头要说话,纪悟言看到的却是—— 丽雪灼的唇瓣凑了上来。 急忙退步要躲,丽雪灼却事先抓住了纪悟言的手臂,让他无法后退。再加之他本身武功并不及家族嫡传的丽雪灼,眼看就要被吻上面颊。 一道破窗而入的剑气及时的隔开了两人。 这剑势真是又快又准,竟从两人差不到半寸的距离间隔空打了过来,而且并未伤害到他们——除了丽雪灼头发掉了几根…… 纪悟言冲到门口,却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他自然知道是谁,正要追出去,却听丽雪灼叫道,“站住!” “表少爷还有什么事情吩咐?”纪悟言依言停了下来,让丽雪灼略感意外。 “我的人……不许离开我!”丽雪灼望着他,微微仰起了下巴。 纪悟言也看他,却不说话,只是笑容依旧。 “悟言,你是聪明人,日子虽不长,也应该知道我的个性——想要的,一定会拿到手。” 闻言,纪悟言的笑容加深,眼神却逐渐冰冷,“表少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 “一个新丧了父母,惨遭灭门的少侠,现下想的……似乎不该是这些事;还是说……表少爷你表达悲伤的方式与旁人不同呢?”纪悟言慢慢抬起头,目光射出棱芒。 丽雪灼这才明白他没有追出去的目的,是要和自己摊牌。 两人对视半晌,终于还是丽雪灼先移开了视线。 “表少爷放心,只要没什么大事,悟言不是个爱多嘴的人。那……悟言先告退了。”还是低下头,收起眼底的光彩,纪悟言后退出房门,转身离去。 挫败的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跌坐回椅子,丽雪灼平生首次真正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纪悟言,你究竟是什么人? 会是……我要找的人么? 好了好了,讲到这里,各位看官应该知道纪悟言去了哪里吧。 否则……你也实在是太笨了吧……咳咳……请大家原谅我这个心直口快的美人,我们继续往下说。 没错,纪悟言当然去了偏院。 可当他到的时候,偏院里却没有人;那么慕容涤尘呢? 他现在……嗯……其实……嗯……就是……在做要长针眼的事…… 表问我什么是要长针眼的事,那不就是……在偷看人家那个那个嘛…… 当然,这并不是慕容涤尘的本意,而是他由于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心口实在酸得厉害,情绪过于混乱,乱冲之下竟然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而且很不巧的听见了怪异的声音。 好奇心的结果就是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而且人也都是熟悉的,一个是自己的大哥慕容清尘,一个是他的伴读冷夕菲。 两个人浑身都赤裸着,以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 在下面的冷夕菲不断的在哭,也一直在求饶;可大哥却丝毫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即使汗流满面。 奇怪,平常大哥不是一直都很疼夕菲的吗?怎么…… 可仔细看去,好像夕菲脸上的表情又似乎很快乐很满足,大哥也都在不断的亲吻安慰他…… 慕容涤尘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 而且,朦胧的视线中,夕菲变成悟言,大哥,变成了自己。 这是……这是…… 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慕容涤尘被自己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知道慕容清尘和冷夕菲在做什么,一切只是直觉的反应;可他仍然反射性的红了脸,而且一想到纪悟言,脸上更是几乎要沸腾起来。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亏得慕容涤尘定力够,还能施展身法悄悄的退了出来,飞奔回了偏院。 另一边的纪悟言却已经是心急如焚。 他不在偏院还会去哪里? 平常的二少爷是从来不会去别处的。 碍于自己在慕容家敏感的身份,慕容涤尘一般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凡事都由纪悟言打点。 在旁人看来,慕容二少爷这些年是更绝更冷了。 可纪悟言明白,他只是把自己的伤痛埋得更深,越来越学会了用坚强的外衣伪装自己。 其实,在坚硬的壳下面,他仍是自己当年遇见的那个,有些别扭有些善良又渴望亲情疼爱的小孩。 而且,更敏感,更容易受伤,对世事也更加不确定,更害怕失去如今保有的东西——比如自己。 自己是喜欢慕容涤尘的。 在两年前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纪悟言心中并没有经历过所谓的道义上的挣扎。唯一的想法是留在他身边,尽自己所能的一切爱他、照顾他。 也从未有过需要他回应自己心意的念头。 这对纪悟言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目前的状况对他来说已经是满足了——他是在意自己的。 有这就足够了。 不过,真不知道他气成了什么样子——再怎么气也罢,自己一定要看看他、确定他没事才好。 又轻叹一声,重新倚在门边张望,此时纪悟言几乎凝固的视线里,却现出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二少爷,”纪悟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忙迎出门,奔过去道,“你去哪里了,悟言好担心。” 慕容涤尘却仿佛没听见,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低头直接进了房间。 微微一怔,纪悟言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可还是赶忙跟了上去,接过他解下来的披风,又奉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慕容涤尘接过来吃了几口,再交给纪悟言让他端下去,却还是怎么也不肯看他。 纪悟言心中越发的急了,想观慕容涤尘神色,他却总是别开脸不让自己看见。 就算冰雪聪明如纪悟言,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慌乱的站在原地,小心道,“二少爷,悟言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有什么罚,悟言都受着,就是……别要不理我。” 话说到后面轻轻的,已经有了些哽咽的味道。 慕容涤尘心中一惊,连忙抬头急道,“我哪有不理你,只是……” 这一抬首便见纪悟言倾国的美颜,慕容涤尘又急忙转过头。 纪悟言这才发现他脸红得厉害,也发觉才三天不见他就瘦了好多,更担心他病了,便急得顾不了许多伸手去探他额头。 “别碰我!” 被慕容涤尘一把推开,纪悟言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这下可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怜他哪里知道,他的二少爷是因为动了绮念才怕他触碰,不是在生他的气,更不是讨厌他。 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不信的望着自己的纪悟言,慕容涤尘心中可不是一句“后悔”就可以形容。 眼瞧着纪悟言脸色越来越白,神情也渐渐悲楚,自己心里也愈来愈急,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和他说刚刚看到的东西?和他说自己被他一碰身体就仿佛要烧起来?——这种丢脸的话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的,再加上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就连编个谎话都不会了。 纪悟言强自压了压翻腾的情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惨然道,“…………二少爷累了先休息吧,悟言下去……” 话还没说完,一晃眼慕容涤尘已经到了眼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怒道,“你要去哪里?丽雪灼那儿?” “不……我……” 后半截话,纪悟言没办法说也忘了说。 原因……当然是被某人给吻住了。 而这个人……除了我们的慕容二少爷还有谁? 单就一件事情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很失败的例子——跟纪悟言与慕容涤尘上佳的资质,绝对百分百的不匹配。 不过如果就一个吻来说的话,这却显然是一个更加失败的尝试。 无所谓技巧,更无所谓享受,两个人唯一的感觉是疼得厉害。 这时的慕容涤尘还不知道什么是“吻”。 他不像凡事嬉笑的大哥慕容清尘,朋友多应酬多,很久以前就开了荤尝尽个中滋味;与他相比,慕容涤尘的生活空间显然封闭得多,也单纯得多。 他拉过纪悟言一口咬下去,纯粹只是想要咬下去;换句话说,就是本能。 虽然也的确是受了慕容清尘和冷夕菲那件事的影响,可他真的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是,纪悟言形状美好的唇瓣慢慢的红了,慢慢的肿了,慢慢的渗出了血痕…… 若说慕容涤尘好歹还是有“想”的感觉,那么纪悟言就纯粹是被动的接受了。 由于天天和慕容二公子在一起的关系,虽然那样的爱着慕容涤尘,可对于这方面的事情,纪悟言也接触得很少很少,实在是知之甚少。 所以对于丽雪灼的诱惑,他才能那样的冷静坦然——丽雪灼不是自己渴望的人固然是一个方面,完全不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因此当慕容涤尘生涩得近乎粗暴的“啃”着他的时候,他完全把这个动作当成了惩罚。 只是形式特别了点…… 其实,如果这时的纪悟言就懂了这个现在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动作的含义,那么也许今后的两人就不会有那些惊天动地的波折,武林说不定也会免去许多死伤。 不过,这也不过是后来人的感慨罢了,看着这不开窍的两人干着急而已。 让慕容涤尘从这个行为中醒悟过来的,是纪悟言口中的血腥味。 稍稍的移开一点距离,他看清了纪悟言眼中的悲伤。 一点点空茫,一点点混乱,还有一点点破碎的痕迹。 于是慕容涤尘也误会了,他把纪悟言的眼神当成了不情愿和勉强。以为他和自己抱有的,并不是同样的感觉。 是什么样的感觉,慕容涤尘自己也说不清楚。 爱情来得太过自然也太过顺利,以至于已经开出了花朵,而浇灌他们的人却仍然不明白它的名字。 只知道那是一个愿望。 希望他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希望他能在自己怀里开心的笑,希望他能给自己幸福,而自己,也能给他幸福。 其实呢,纪悟言不过是还以为二少爷还生他的气,伤心罢了。见他停了动作正要开口和他解释,却看见慕容涤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强拉过纪悟言坐下,慕容涤尘翻出药箱开始给他上药。 唇上有被咬破的伤口,伤口周围还有些深色的齿印,颜色看起来也有些充血。 在心底暗骂自己几句,慕容涤尘真是心疼的厉害,一股气凭空的就涌了上来,又看纪悟言已经恢复了平常含笑神色的双眸,慕容二公子实在是按捺不住吼了出来—— 疼你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 声音大得让纪悟言一怔,不过马上笑得更加开心了。 还好,他还在担心自己。 而且这样子,看来是不生气了。 这样想着面上更是笑意盈盈,宝光一片直看得叫人发呆。 慕容涤尘看他这样子自是恨极,真恨不得把他揪起来狠狠打上几下才好。可做起来……却别说打了,连上药的手稍微重一点,让他疼都舍不得都不肯;骂也更不用提了,刚刚看他哽咽的说“就是……别要不理我”,自己眼中也是湿气一沉。 这样恨不起来,打不下去,骂又舍不得的人,真叫自己怎么办才好? 想要永远在他身边——可方才已经知道了他不愿意啊。 手下仔细的上着药,慕容涤尘的心思却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转。 最后药上完了,结果差不多也得出来了——现在不愿意,日后愿意不也一样?总之悟言是自己的,谁敢来抢……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纪悟言看慕容涤尘脸色阴晴不定的给自己涂着药,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更不知道慕容二公子已经做了如此武断又霸道的决定,只怕他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却又不敢问,只得小心翼翼的看他。 直到差不多上完了药,慕容涤尘脸色也缓和下来,纪悟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要说话,却听窗外传来丽雪灼的声音,“二表哥,悟言,伯父要我们一同上前厅一趟,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这声音仿若晴天霹雳,直震得屋内的两人俱是一震,突然从暧昧不明的气氛中同时清醒过来,这也才觉得自己刚刚心跳得有多么快。 丽雪灼不是一个客气的人,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踢开房门闯了进来,来回几眼就把大概情形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慕容涤尘与纪悟言神色怪异,脸色酡红,再加上悟言唇上的伤痕——就凭着丽雪灼久经风月的经验,哪里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不过他刚刚在纪悟言那里吃了亏,这次到也乖乖的什么都没有说,只正经的说明刚刚慕容兴德要他们一起到大厅去。 看他神色郑重,又加上方才的事,慕容涤尘暂时也忘了找他算帐的事,只携纪悟言同丽雪灼一起去了前厅。 到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齐了。 慕容兴德和卫流霜坐在首位,脸色十分不善,慕容泠然坐在他们身边,只差了慕容大公子与冷夕菲。 见他们到了,卫流霜先是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希望由他来说。慕容兴德则示意他们先坐下,等到所有都坐定后又沉默了一阵,再看看慕容涤尘,这才开了口。 “今日叫你们过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光彩的事情,”慕容兴德四下环顾,声音虽还宏亮,可神色仍看得出十分黯然,“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现下说来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准备而已,到时候若出了什么事,慕容家要有个交代时,好歹你们心里也有个底。”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一怔,这话真是恁的诡异。 慕容涤尘与纪悟言互看一眼,俨然是默契十足;丽雪灼端过桌上的茶喝了几口没说话;慕容泠然也默默无语,却似乎是心中有所思挂。 慕容兴德顿了一顿,这才又接下去,却握紧了双拳,“从即日起,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清尘被逐出家门,从此再不是我慕容家的子孙;明日我也将发出盟主令,向全武林告知这件事。” “爹你这是……”慕容泠然显然十分意外,忙使眼色向慕容涤尘看过去,却发现他面上泰然,却不知道,她的二哥在桌子低下紧紧的捉紧了纪悟言的手。 慕容泠然一阵寒心,只当作是兄弟相煎奈何太急,正要再说话,却听一人道,“伯父,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对大表哥如此?” 说话的人正是丽雪灼。 听了这话慕容兴德却不作声,连卫流霜也只长叹一声并不作答。 半晌,慕容兴德却紧盯着慕容涤尘说了这么一段话,“今日午后,我巧见一人从僻静院落用上乘轻功退出来,心中疑惑,便进去看了个明白,谁知……却撞见慕容清尘与冷夕菲的苟且之事。我当下便要他们发誓以后不可来往,要慕容涤尘答应近日娶妻。他却说愿意放弃慕容家的一切带冷夕菲离开,从此再不是慕容家的人。” 他一口一个“慕容涤尘”,再不像平日一样的亲昵的唤自己的儿子“清儿”,显然是不再把他当作了慕容家的人。 而纪悟言此时最担心惊讶的却已经不是这个。 老爷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二少爷啊,难道那个让老爷发现夕菲他们的人,就是二少爷;难道老爷以为,是二少爷故意引他发现夕菲和大少爷的? 其实纪悟言所料不差,慕容兴德就是如此作想。 他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当时惊惶失措的慕容涤尘。在下决心把一个儿子逐出家门的同时,他也同时感到了对另一个儿子的失望——涤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为了这将来武林盟主的位置。的确,没有哥哥,他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而且不仅仅是慕容兴德,连卫流霜和慕容泠然也是相似的想法。 只有纪悟言一个人暗暗在心中着急。 可慕容涤尘这时想的却是满心的懊恼和自责。 看来是自己害了哥哥和夕菲,该怎么办才好? 想来想去,方法均是不妥,却浑然不觉亲人们对自己隔膜已生。 暗中看了慕容涤尘一会,慕容兴德自然看出了他的懊悔,也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算了算了,这下也只剩他了——慕容兴德在心底如此说——他既然这么想要给他也无妨。 “涤尘,以后就靠你了。”慕容兴德颇俱深意道。 只可惜慕容涤尘没在意。 而丽雪灼,始终在旁边喝着茶,静静的把一切看在眼里。可当他在心底偷笑之际,却不知道,他的一切,也已经落在了一双异常美丽的眼眸中。 就这样,在众多人不同的心思中,慕容清尘不再是慕容家的继承人,这也意味着他从此与武林盟主无缘。 而慕容涤尘,在暗潮汹涌里,成为了未来白道的盟主,执掌一半武林命运的神话。 第六章 故事说到这里,相信许多人已经在为亲人们对慕容涤尘的误会担心不已。 不过这样未免还嫌早了些。要知道,慕容清尘被从慕容家除名,只是这年的武林大事中的第二件。 三月底,慕容兴德发出了盟主令,把此事告知天下;而四月初,正当慕容夫妇为已经及笈的小女儿四处寻觅良缘的时候,另一个不亚于三月事件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从慕容山庄向四处蔓延着。 慕容家最小的女儿慕容泠然,与天下有名的大才子——也是她曾经的恩师——文静倾,私奔了。 卫流霜在听闻后即刻昏倒,慕容兴德暴跳如雷,随即派出五路高手沿途追杀,誓要把他们抓回来不可。 这的确怪不得慕容兴德狠心。 慕容家在经过了三月之后,正是要与川蜀的唐门联姻,而且已经是天下皆知,连日子都已经选好,慕容泠然此举无疑是狠狠的给了两家重重的一巴掌。若不做出些表示,慕容家的确无法向唐门交代。于是慕容家派出了最精锐的力量,合唐门之力捉拿两人。 如此做,慕容兴德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是想,只能派出和唐门等同的力量,这样才能在捕获二人之时保住他们的性命。否则依唐家狠辣的做法,泠然很有可能当场便丧命;而文家那边虽然不是武林门派,但仍是书香名门,文静倾的性命也草率不得。 可天下的事,往往就有那么一点点奇怪;就像明明直直亮亮的头发,可它偏偏要分个叉出来,让人好一阵懊恼,也让后人多了许多谈资。 第一路派出追杀慕容泠然和文静倾的两家高手们,有去无回——仿若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幽不见底的深渊中,连个小小的“扑通”声儿都没有。 紧接着,第二路派了出去。 再是第三路、第四路,都如石沉大海,别说回音了,连个尸首也没找到。 第三路派出去的时候,慕容兴德与唐门掌舵的唐维风已经有些急了;等到第四路人与他们彻底的断了联络,他们可再也坐不住。于是第五路人选了出来,包括了慕容家和唐门最精英的好手,也包括了慕容兴德和唐维风自己。 四月初九寅时,慕容兴德离开了他守护了十几年的慕容家,偷偷的,和自己的心腹们潜出了这座武林第一世家,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一座几乎是空城的庄园。 不紧不慢的,就在他们离开的当天晚上,等待许久的客人们找上们来。 这是纪悟言第一次看到文静倾手里拿着书和打手用的竹片以外的东西。 他手里抓的,是一把琵琶,一把铁铸的琵琶。 现在的文静倾三十五岁,在过去纪悟言看过他的十年中,从没有想过有什么东西,能比诗书和他更相配;不过就在眼前,纪悟言找到了。 一般女子用的琵琶,在文静倾的手中显然十分趁手,因为它所过的地方,就是不尽的鲜血。而文静倾挥琵琶的手,也像拿着绝版的古籍一样,娴熟而兴奋;甚至,当往常和他相熟的下人们一个个倒在他脚下的时候,他还吟着一首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细听来竟是《西洲曲》,若不是此际过于血腥,到真有一些香艳缠绵的滋味;不过显然的,纪悟言此时已感觉不到这些了。文静倾一路杀过来,转眼到了偏院院口,而他手里的铁琵琶,也砸向了纪悟言。 几乎是本能的,纪悟言直朝他手里的铁琵琶冲了过去,却让文静倾心中一惊,要知道他这招的破解之道,正是直撞琵琶以力对力,再用内力辅助破解。 可文静倾也没有担心,因为他知道纪悟言的内力不济,这一下砸下去,真是非死即伤,纪悟言一张花容月貌也就要毁在他手上…… 不过幸好的是我们还有另一个主角。 这千钧一发的当口,慕容涤尘一剑把铁琵琶挡了下来,力道之强,直令剑与琵琶擦得火花四溅。 文静倾一击不成,立即撤手,再展招时已把手里的琵琶舞了个密不透风,罩住慕容涤尘全身大穴,大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可即使在他凌厉的攻势下,慕容涤尘也还是沉着应对,简单挥手几剑,便把文静倾的杀招挡了个严严实实。 纪悟言刚从鬼门关打了旋儿转回来,自然知道自己应是要先离开,让慕容涤尘心无旁骛才好,可却怎么也放不下他就这么离去,只要在边上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样瞧着,场中的两人却是越战越酣,兵器相接处透出紫气,显然是用上了内力,这下若是稍有差池,定是非死即伤。 纪悟言正在着急,却听一人笑道,“师兄,不必再用力气了,表哥的娘亲在我手上,不怕他不乖乖跟我们走。” 顺着笑声方向转过头去,纪悟言看到的,正是不久前被他亲手救起的少年。他此时正一手挟着卫流霜,另一只手上缠着一根细细的银丝套在她脖子上。 ——全庄一百二十七人,一百二十七条人命,没有一个留下活口。全部都被极细的丝线勒紧了脖子,割断了喉管。 前些天听过的消息清晰的浮现在纪悟言脑子里,这时他也才发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叫“丽雪灼”的少年。 这时的场中的两人却还没有停手,细看来却是慕容涤尘已经没有了恋战之意,可文静倾却不肯停手,这样一来,慕容涤尘就自然落了下风。高手对招本就分不得心,这下慕容涤尘可说是险象环生,眼看就要伤在文静倾手下。 “师兄!难道你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丽雪灼高声叫道,语带威胁,却也成功的让文静倾停了下来;母亲在丽雪灼手上,慕容涤尘当然也没有攻过去,只是同时停住冷眼看着文丽二人,一边走到纪悟言旁边,把他护在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丽雪灼微晒道,“二表哥,你放心吧,你们两人不会分开的,师父要的,不是单个可是一双……” 他此时还要叫慕容涤尘“二表哥”,也不觉得羞耻,似乎极是顺口。说话时眼睛却盯着文静倾,又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师兄,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可清楚,想趁此时杀了他们,让他两人不必受苦——这好是好,可师父那边怎么交代,难道你想把错处都推给我,到时候到了你的小美人知道了,你也好说话些。” 文静倾听了他这话,却不反驳,只紧紧握住双拳,极尽隐忍。 丽雪灼见他如此到似乎是满意了,这才把卫流霜交到他手上,转眼对慕容涤尘和纪悟言道,“在下拾月宫宫主座下二弟子丽雪灼,恭请慕容少侠与纪少侠亲往拾月宫一叙,还望二位能体谅宫主的一番苦心。” 说着他轻轻击掌数下,便有十二个黑衣人抬着三顶轿子走了过来。 说着是走过来,可是这些黑衣人的轻功却十分奇怪,不仅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而且似乎走动时连膝盖也不曾弯过,都是直直的飘到眼前,仿佛僵尸一般。 丽雪灼见他们到了眼前,先示意文静倾把卫流霜放进了最后的一个轿子,这才对另外的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慕容涤尘心知别无选择,却还是并不甘心,又看卫流霜从头到尾一丝动作也没有,不由对丽雪灼道,“你把我娘怎么了?” 丽雪灼瞧瞧纪悟言担心的脸,又看看慕容涤尘,“嘿嘿”一笑,对他道,“二表哥放心,她只是被我点了穴道,半个时辰之内解开即可;但如果过了这时间,又没有我的独门点穴手法解穴……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 闻言慕容涤尘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纪悟言却连忙紧紧捉住他的手,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千言万语,尽在与慕容涤尘对视的黑亮眸子中。 慕容涤尘这才勉强压住就要爆发的怒气,面上重新冻上冷气,默默坐进准备好的轿子中。 看他上去了,纪悟言也上了另一顶,却在进去前看了丽雪灼一眼。 这一眼却叫丽雪灼呼吸一窒,只觉得他目光仿佛穿透了自己,看进了灵魂中从没有被人碰触的地方。 不过他还是很快的稳住情绪,叫人帮教中的三人蒙上眼罩,又拉过文静倾,一起走上向拾月宫进发的路。 开始还没怎么觉得,可后来,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已经渐渐的觉出了这轿子的古怪。 也许是因为抬轿的武功奇异让人觉察不出移动的方向,也许是因为蒙着眼睛,总之坐在轿中丝毫不觉得空间的改变和时间的流失,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等到丽雪灼为他们掀开轿帘,解下眼罩的时候,两人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眼前看到的一切,也在证实着他们的想法。 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天然的地下溶洞,可又不同于普通的类似洞穴,这巨大的中空山洞中不黑也不暗——周围的钟乳石壁从里透出荧光,不断闪烁,竟让人神情有些迷乱。 急忙稳住心神,慕容涤尘立即觉察这些石头的方位竟然是一种天然而生的阵势,阵法虽然简单,可也极易让人迷惑,不自觉的就向洞的中心,最大的荧光石走过去。 这块石头到没什么稀奇,只是生作了平台状,而它的周围却有大约十丈左右宽的环形湖泊,完美的围绕着中间圆盘形的巨石。 “可别小看了这个水潭,所谓鹅毛沉底的黑水就是说它。”丽雪灼看看他们,手里仍是挟持着卫流霜。 同时定了定神,纪悟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有人受了荧石的蛊惑,那就会失足跌如潭中,化作水鬼。而且这水上也不可能泛舟,那要过去就只有凭着轻功了。 可这十丈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凌空飞过并不是不可能,但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几人互看几眼,丽雪灼冷哼一声,抱着还在昏睡的卫流霜一提气就到了对岸。他虽然抱着一个大活人,可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得紧,显然是反复多次熟能生巧;见他过去了,文静倾也随后跟上飞身去了对岸。 这下只剩纪悟言和慕容涤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知道为什么的脸上有些热起来。 好半晌,看着对面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纪悟言才移步到慕容涤尘面前,无奈道,“二少爷,可以带悟言过去么?” 慕容涤尘好不容易转过头来,却怎么也不敢看纪悟言的脸,又等了一会才慢慢伸出手臂圈紧纪悟言的身子,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两具年轻的身体第一次紧紧的贴在了一起,虽说是隔着数层衣物,可那温柔的曲线,那肢体的芳香,那弹性的触感,却清晰的穿过严实的布料贴在了彼此的皮肤上,让两人的心跳同时加快。 “喂,你们快点啊,磨蹭什么呢?”丽雪灼在对面有些焦躁,不可否认的,现下他口中略有酸意。 略略闭眼,慕容涤尘深吸一口气,正要提气,却还是开口轻轻道,“抱紧了。”于是再不敢想怀里的人,慕容涤尘展开身法飞向对岸。 风声呼啸而过,吹过耳边也吹过鼻端,带了一点点清香的味道。 ……这是悟言的味道…… 没有扭头,可慕容涤尘深切的知道此时自己身边的人有多么的诱人。 滑腻雪润的肌肤,温玉一般的贴着自己的颈项;清丽的眉眼,闪着动人的光华;还有柔软的唇瓣,自己曾亲身的体会过,那有多么的美妙,多么的引人沉溺……让自己只想要更多更多…… 心中蓦地一荡,慕容涤尘瞬间真气散乱,两人同时直往下坠去。 一阵慌乱,慕容涤尘看向纪悟言,却见那双美丽非凡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恐惧。 “二少爷……你啊……”似乎还带着一丝纵容,纪悟言宠溺的笑着,反手一掌的姿势已做了出来,就要把慕容涤尘推向岸边。 一粒石子却及时的射了过来,也让慕容涤尘搂紧纪悟言的腰身,足尖在石子上点了一下,借这一石之力到了荧石之上。可却好半天没松开抱着他的手。 “二少爷……”纪悟言提醒的唤着,却发觉慕容二公子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二少爷……”这次是担心的声音,纪悟言正要再说,却被牢牢的扣住了手腕,力量之大,让他觉得手腕几乎被捏得断掉。 “不许!”慕容涤尘的声音急切还夹杂着怒气,“再不许这样!” 慕容涤尘满面怒容,对于鲜少有表情的他来说显然是动了真火,可话的最后却是微微走调,带着些许颤音。 纪悟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口不由得一甜,却发现抱住自己的人还没从颤抖中恢复过来。再看他眼瞳——其中是深深的恐惧。 慢慢的,蜜糖似的的甜中,又似乎带了一点点苦和一点点疼。 “不会了,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我保证……”双手反反复复在慕容涤尘脊背上抚摸着,一遍遍的安抚着这个受惊的孩子,纪悟言觉得眼眶微微酸涩…… 冷眼看着这一幕,丽雪灼目光透着怨毒,转眼却触到文静倾打量的目光。 “我帮他们不过是怕师父那边没法交代……”多此一举的解释着,文静倾知道,也只有此时,自己这个身世堪怜的师弟才会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慌乱。 没容得慕容涤尘和纪悟言再多言,丽雪灼按下手中的机关,随着几声轰隆隆的巨响,盘状的荧石开始发动起来,缓慢的向上升去。同时,洞穴的顶也慢慢开启——原来这溶洞竟是被人整个从顶部凿穿,再架上即使根钢柱用来控制整个石顶的开启闭合。 这惊人的方法,饶是纪悟言慕容涤尘也有些发怔,看来拾月宫的确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所在。 等到他们升至顶端,步出荧石圆台,竟发现自己所站的,是在一个布置豪华的大厅内。 纪悟言和慕容涤尘一见是在厅内,心中俱是一凉。 如果是在拾月宫外,也许还可以承他们防备松懈有所行动;可如今看来却是在拾月宫的中心,如此想逃恐怕比登天还难——看来丽雪灼带他们走的,只是一条进宫的通道,而且易进难出。 两人心思电转,却忽然听得几声咳嗽声。 声音不大,却似乎就在耳边,可又令人辨不清方向,忽左忽右,前后飘忽。 丽雪灼和文静倾一听这声音脸色都是一变,人也立即俯身跪地,同声恭敬道,“千秋万代,威泽四海,弟子丽雪灼(文静倾)恭迎宫主。” 闻言纪悟言与慕容涤尘也觉得耳边一震,不由得同时看向殿前,到要瞧瞧这神秘的拾月宫宫主是何模样。 江湖上有人生有人死,每一刻都有人生,每一刻也有人死亡,没有人能计算出江湖人生死的数量。 而比江湖人的生死变幻更频繁的是关于拾月宫宫主的传言。 有人说,他身高七丈,力大无穷;有人说,他没有形体,来去如风;有人说,他不死不灭,千秋不朽;也有人说,谪仙转世,判人生死。 不过不论传言如何,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拾月宫的宫主定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神奇到就算他是长了六只臂膀的妖怪,恐怕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么,现在出现在纪悟言他们眼前的又什么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许不能说人,要说是什么样的鬼神妖魔。 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害羞的少年而已。 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丽雪灼都似乎还小上一些,脸色苍白,带着微微的病容,不时的咳嗽着。他似乎脸皮很薄,很怕看到生人的样子。眼睛只接触到了慕容涤尘和纪悟言一下,就害怕的避开了,有些瑟缩的蜷在偌大的正座上。而丽雪灼和文静倾,也很尽职的挡在他面前,把他和生人隔离起来。 不过这个少年却做了一件事——他吹了一口气,对着卫流霜。 很神奇的,一直昏睡的卫流霜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管信与不信,他凭着这一口气的力气,解开了卫流霜被封了快到极限时间的穴道。 做完这件事后,少年朝纪悟言和慕容涤尘腼腆的笑了笑,很害怕他的举动不合时宜似的。 这举动无疑可以让他们两人暗自吃了一惊,不过他们震惊的程度显然比不过卫流霜。 要知道,刚刚她还在自己的房中睡觉,怎么醒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是不是还做梦呢? 她这样想,也把这样的想法不由自主的表现在脸上,也引起了少年的兴趣,似乎让他渐渐忘了害怕。 于是他小心的叫道,“雪灼,把我给他们礼物拿出来吧。”声音小小的,眼角也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要送礼物的人。 丽雪灼转过躬身答“是”,声音谨慎,与平常他的刁蛮任性大大不同。又顿了好一会,才道,“带上来吧。” 由远而近,蹒跚的脚步声传过来,等穿黑衣的弟子走进来,纪悟言与慕容涤尘才看清,他们带进来的是竟然是一位孕妇。 “杀了……咳咳……她,”腼腆害羞的声音穿过来,坐在上位上的少年虽然还是满面病容,中间还咳了几声,仍然清晰的传达出了这个意思。却看他们仍没有动作,于是又补充道,“杀了她,我就可以……咳咳……放过‘她’。” 这个“她”指的却是身为人质的卫流霜。 此时的卫流霜却已经明白了自身的处境,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可她也看出自己现下已经是敌人逼迫自己儿子的工具。 “不,涤尘不要去。”看着自己儿子眼中慢慢聚集的寒芒,卫流霜挣扎着急道,却很快的又被封住穴道。 她虽然害怕自己的这个儿子,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出的骨肉,又怎么能看他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同时,慕容涤尘也在心中权衡着——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情况下没有选择,要么一尸两命,要么死的就是自己的娘亲。 孰轻孰重,道义和亲情……手中的剑举起又放下,无法抉择。 脚下的孕妇凄惨的求饶着,那边丽雪灼又已经拿银丝勒紧了母亲的颈子,台上的少年掩着嘴得意笑着…… 慕容涤尘一时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进退两难困境中。 第七章 慕容涤尘知道自己不可能拔剑,因为对于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身怀有孕的女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于是他的目光慢慢挪向了站在不远处的丽雪灼——看来自己只有冒险一试,要一击杀掉他才能保住自己母亲的性命。可以他制住母亲的姿势和戒备的程度,慕容涤尘迅速判断出自己至多只有一份胜算。 可别无选择只得试上一试了。 正当慕容涤尘下决心拔剑之时,一个人却抢先抽出了他腰间的剑。 要知道,想抢慕容家二少爷的剑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抽剑的速度、手法都极为讲究,当然,还要一个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慕容二少对他没有防备。 那么现下,具备这些所有条件的人,也只有……纪悟言。 没错,纪悟言抢了慕容涤尘的剑,可也并没有拿它去砍谁;而是斜斜的指向了一个人——坐在首位上的少年,拾月宫的宫主。 仅他这一个动作,丽雪灼和文静倾却已经作出了十八种反应,招式武器迅速的封住了纪悟言的上、中、下三路,只要他再敢动一动,马上血溅当场。 而他们后面的苍白瘦弱的少年却有些好奇的看着纪悟言,似乎期待着他的表现。 这时,纪悟言动了,第一次没有顾虑到身旁人担心的眼神。 可他动的不是握剑的手,而是……慢慢抬起了头。 他抬起了头。 在慕容涤尘的记忆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纪悟言好像总是习惯了低着头。 低头无奈的微笑,似乎是自己,也是所有人最常见到的他的表情。收敛的眉目,神情淡然的眼角,无限的温柔体贴,构成了他熟悉的“纪悟言”。 仔细在脑海中搜寻,慕容涤尘赫然发觉,自己竟对昂起头的悟言没有印象。 而此刻,纪悟言却抬起头来。 他抬起了头! 然后,他笑了。 慕容涤尘第一次见到纪悟言的时候,他是摔了一跤,脸上黑黑的,让一向爱干净的他不太喜欢。 慕容涤尘第一次看到纪悟言容貌的时候,是在他用帕子擦去了面上的污垢以后,那时他虽然年纪还小,可那般的绝色仍然把自己的大哥慕容清尘骇得跌下了凳子,也让他傻了眼。 以后的十年的时间里,慕容涤尘觉得自己已经看过了他所有的表情,就算仍觉得他容颜丽可倾国,可再怎么样自己也对他美貌免疫了些。 可现在,此时此地,慕容涤尘却是真真正正的呆住了,不,应该说,有些傻了。 不仅是他,就连那个羞涩的少年,也看着纪悟言直了眼,半晌没了声音。 丽雪灼张大了嘴巴,手几乎再也捉不住卫流霜。 “叮”的一声,文静倾手里的铁琵琶摔下了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却没有惊醒半个人来。 这下唯一没有被这笑容迷惑住的,就是被点了穴道,还在昏迷中的卫流霜。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醉了,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浮在空中。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美酒更醇更加醉人的东西。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笑天下醉。 “看够了么?”纪悟言轻轻的声音,滚过众人耳边却仿若惊雷,身子同时一抖,所有人这才回过神来。 纪悟言没有乘着他们失神之际出手,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能让二少爷的母亲冒这个险。 从不同的方位看着纪悟言,慕容涤尘、丽雪灼、文静倾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情——这个人……真的是他们认识的纪悟言吗?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自信的眼神,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毕露的锋芒,他们认识的悟言没有这样夺目的光彩,他们认识的悟言也不会这样咄咄逼人的说话。 就连慕容涤尘,也迷惑了——悟言为什么突然要装出如此的表情? 还是说…… 这个才是真的纪悟言呢? 横剑上前,纪悟言一步步逼近拾月宫主宽大的座椅。 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的纪悟言却令文静倾和丽雪灼不敢靠近,只看他一步步登上台阶,越走越近。 看着他二人也愈来愈凝重的神色,纪悟言微微一笑,一派神采风流,脚下却也不再动,就在原地远远与拾月宫主对峙。 而这时的拾月宫主,也似乎变了。 他慢慢的舒展开蜷曲着的身子,脸色还是苍白的,却制住了咳嗽,原本浑浊的双眼里也射出了精光。 早在纪悟言与慕容涤尘来之前,他早已派人探得了他们的武功情况,所以此际才得以并不失措,可看看纪悟言的神情,心中也渐渐有些打鼓——难道探子们的情报都是错的,这纪悟言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这样想着,他的身体也慢慢绷紧,蓄势待发。 看着站做金字型的三人,纪悟言微勾唇角,一把把手上的剑掷在地上。 金属和大理石敲击的声音十分清脆,反射的光华也十分耀眼,只衬得拾月宫主收起天真的脸更加阴晴不定。 “宫主,”纪悟言神色淡定,丝毫不见慌乱,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淡淡道,“阁下要涤尘杀人,不过是想要找出那个人罢了。既然如今已经找到,又何必大费周章?” “你说什么什么?”拾月宫主没开口,丽雪灼已经要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找人,不要随便说些有的没的。” 他这一开口听起来像是在教训纪悟言,可纪悟言心底却明白他其实是在帮自己开脱。于是略带感激的对他笑笑,丽雪灼立即好一阵脸红心跳,心中叹息连连——我的天啊,这人原来已是倾国倾城,难道现在真的要笑倾了天下才罢手? 拾月宫主却不管丽雪灼,只径自看着纪悟言;纪悟言也就一径微笑,干脆让他看个通透。 半晌,拾月宫主终于道,“不错,可人在哪里呢?” 纪悟言也不说话,一双月华流光的美眸异彩溢漾。 拾月宫主心魂被他一慑,只觉得这人生得实在是太美,落在人间真成了罪过;偏又是旁人学不来的翩然风采,不是自己心中日夜的记挂的那人是谁? 于是眼中神光渐渐收敛,神情恻然道,“是啊,是你。不是你又还能是谁呢?”说着又看了纪悟言一会,才道,“你跟我来吧。” 刻意不向后看,纪悟言随后跟上,却被一只炽热的手紧紧拿住手腕。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说话的人声音冷硬,听在纪悟言耳中却倍觉心酸,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忘了么?刚刚你答应我的……再不做这样的事了,再不做了……” 这话声很轻,好像轻轻一呵,就溶入在空气里;可这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纪悟言心上,一下一下却不亚于千斤重锤。 自己何尝不想呢? 何尝不想永远留在他身边,何尝不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不忍心啊…… 怎么忍心见他为难,怎么忍心看他的手染上血腥,怎么忍心看他和母亲之间又添误会,怎么忍心……忍心看他皱一皱眉,忍心看他不开心? 又怎么忍心看他走和他大哥一样的路? 聪慧一如纪悟言,怎么会看不出来慕容涤尘渐渐明了的心思。 这样下去,他也许会爱上自己,也许自己真能和他双宿双栖,再不分离;可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依他个性定然不会离自己而去……自己又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和慕容清尘一样,在江湖上背负着骂名? 所谓挥剑断情,是不是就是如此。 成全了他就好,而自己会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纪悟言方才的那一番话,全是靠着七岁那年偷听的慕容夫妇对话,还有这些年的一些传言得出的——丽雪灼和文静倾既然是拾月宫的人,那么丽家的灭门,慕容泠然的私奔,还有追踪他们的大批高手失踪,一定是早有计划;说不定连夕菲的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如此劳师动众,又虏来卫流霜——为的,似乎只是要让慕容涤尘做一个抉择而已。 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那么……是不是为了那个“孽”“赎”的预言呢? 拾月宫该不会是想找到那个“孽”利用他来大闹江湖,复兴黑道吧…… 如此猜测着,才有了刚刚纪悟言的行动。 被他们当作是二十年前那个魔头的转生会如何,此时的纪悟言已经无法考虑了。 现在他心中满满塞着的,都是自己将要离开的那个人。 “二少爷……你以后凡事要自己多保重……”纪悟言忍着手腕上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定定的看着慕容涤尘,一点也不敢移开眼睛,“……冷的时候要记得多加件衣服;睡觉的时候要关上窗子,赏月是好事,可晚上的湿气还是重些……” “……也不要挑食了,厨房李师父的菜做得不错,你应该吃得惯的,以后就指了他做菜吧……” “……书也不要看得太晚了,可别又看忘了神烧着头发……” 他越说,慕容涤尘的脸色就越白。 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开自己么? 不是说好了不离开,不是说好了永远在自己身边么?怎么他还要这么说?这是什么意思?是交代他不在时的一切么? 文静倾看着他们,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事已至此,不能说他对这两人没有愧疚。可如今……当断则断吧。转眼看看自己师弟铁青的脸,文静倾下令道,“把他们分开。” 于是……情况失控了。 刚刚醒来的卫流霜没想到看到的竟然这样的一个场面,这样的一个慕容涤尘。 不断嘶吼的慕容涤尘已经叫哑了嗓子,差不多三四十个黑衣人加上丽雪灼和文静倾,才把慕容涤尘和纪悟言隔开;因为寡不敌众,慕容涤尘打到后面已经没有了招式,几乎完全是肉搏的手法。只要能杀出一条血路来靠近纪悟言,他人就像铁铸的,伤得再重也没有疼的表情。可,却像一只困兽,被围在人群中央,丝毫接近不了他要找的人。 那时的慕容涤尘的确是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能放手,怎么也不要和他分开。 抓紧纪悟言的手指被人一根根掰开,他又一根根重新扣紧,再扳开,再重新扣紧,按入血肉中…… 直到把两人分开,二人的右手已经是血肉模糊。 可自始至终,纪悟言却没有丝毫的动作,他只是看着慕容涤尘快速的说着自己要说的话,“记得金疮药在柜子的第二格,记得药酒在第四格,如果不知道怎么用,就问夫人吧,她是二少爷的娘亲,一定会教二少爷的……”纪悟言虚茫的眼睛扫过卫流霜,这位慕容家高贵的夫人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涤尘这个孩子,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从没有关心过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不在你身边,二少爷要慢慢学着照顾自己。” 涤尘……你一定……要好好的…… 最后的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纪悟言转身离去,却在转身的一刻泪水滑落。 很冷,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小小的他一个人缩紧身子蹲在地上,周围又黑又冷,他一个人好害怕,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对了,是爹和娘不喜欢自己,故意把自己放在远远的地方,不想看见自己觉得烦。 紧紧的咬住嘴唇,他像往常一样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涤尘不怕,我才不希罕他们。每次看到爹、娘,大哥还有小妹在一起都吵死了,自己喜欢的是安静的地方,才不要他们过来吵。 涤尘不要怕,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就自己一个也能很好。 任何人都不要,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二少爷,二少爷……你在哪里啊?”柔软的童音由远而近呼唤着他。不一会,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出现在眼前。 他长得好漂亮啊——他在心中惊讶着,却看着小孩并不说话——自己又不认识他,干吗要理他。 小孩看他不说话反而笑起来,春花初绽一般,“二少爷,怎么了?生气了么?悟言不是故意不见的……对不起嘛。” 哦,原来他叫悟言。 “悟言以后一定时时刻刻都在二少爷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悟言一边笑着保证,一边仔细的看着他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这话好像一阵温暖的风,吹过自己耳边的时候,莫名的趋走了寒冷,冻结的空气开始融化,阳光也冉冉照进来。 看他脸色渐渐缓和,悟言有些绷紧的身子也慢慢的放松下来——看来他很怕自己生气呢。 “二少爷,那我们一起来放风筝好不好?”悟言抿着唇神秘的冲他一笑,然后从背后摸出一个大大的燕子风筝双手递到他面前,期待的看着他。 可惜他一点也不高兴,他看到悟言的手指上缠的布条,还有刺破的痕迹。 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悟言连忙想把手藏起来,却及时被他捉住,怎么也不放开。 “是不是为了弄这个风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丝恼怒。 “一点都不痛的。”悟言笑着说,轻轻把手抽回去。 这话如果他信了的话就是傻瓜——“说!你刚刚人不见是去做这个风筝了吧……我又不喜欢风筝……”他有些赌气的说,心里却知道又自己冤枉了悟言。 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偷看爹、娘、大哥和妹妹放风筝…… 听了他的话,悟言慢慢低下了头,“是吗?你不喜欢啊……” 勉强的笑容看得他心疼起来。 “笨蛋,我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脸红的说完这句丢脸的话,却看到悟言猛的的抬头,一脸惊喜,“二少爷……” 然后自己就被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喂,你做什……” “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悟言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成功的让自己安静下来。 悟言……他柔软的指头抚着自己的额头朝着自己微笑。 悟言……悟言……悟言…… ……悟言…… 慕容涤尘瞬间惊醒过来捉住试探着自己额头热度的手,“悟言!……” 可是眼中看到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人影,而是一直以来让他感到陌生的……娘亲。神智马上清醒过来……悟言离开了悟言离开了……其他的事还来不及想,突兀的事实已经撞进脑海,只让心口一阵抽痛。 卫流霜担心的看着他,想说些话安慰自己的孩子,却不知道说才什么才好——他们虽然是十七年的母子,可说话的机会屈指可数,以前对这个孩子的感觉只有害怕和亏欠,如今见到了他的真性情,想疼想安慰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是可悲得紧。 想了又想,卫流霜终于还是开口道,“尘儿,你虽然受伤不清,可还好都是皮外伤都不碍事的,养一阵子大概就没事……” 她话音未落却已被慕容涤尘急急打断,“悟言呢,他怎么样了,去了哪里,可有事……” “涤尘!我们现在在拾月宫的监牢!”卫流霜失声一吼,显出了当年几分闯荡江湖的侠女风范,“涤尘你冷静一些!” 慕容涤尘这才松开捉住卫流霜的手。 是啊,悟言和那个拾月宫主走了。 心中的热度和恐惧一起被逐渐的压下来,理智开始回到慕容涤尘脑中。 一张草床,铁铸的栏杆,淡淡的月光从同样上着铁栏的窗户透进来……是拾月宫的监牢,确定的同时,慕容涤尘脑中以开始旋转,怎么设法让自己和娘脱困,还有怎么把悟言救出来…… 那个傻瓜,他怎么就不明白…… 总是牺牲自己,把自以为珍贵的东西给他;可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最珍贵的,就是他啊…… 此时的卫流霜也在叹息——长久不沟通的结果是忘了要怎么说话,刚刚自己又不小心的吼了他……要怎么办才好? 此刻,她才深深的体会到,自己的这个儿子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至少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 正当两人各有所思之时,牢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应着声走进来的,是拾月宫的宫主,那个害羞的少年。 见他进来,慕容涤尘立即坐直了身子,即使稍微一动身上的伤口就痛得厉害,他还是拉过母亲做出防备的姿势。 拾月宫主看他这样,脸红红的,说话却是对着卫流霜,自己介绍道,“我叫梅灵砂。” 这个像女子的名字却把卫流霜吓得一个激灵,颤声道,“你……你是那个魔头的……” 梅灵砂也不见怪,反倒舒心的笑了,笑容也腼腆,“是啊,是啊,难得师兄过世了这许多年还有人记得他,真高兴呢。” 卫流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二十年前黑白一役,死伤无数。自己那时虽然还小,可知道那一战其实只是为了消灭一个人而进行的。准确的说,其实是白道用了下流的手段许多名门大侠一起围攻一个人,才把他逼得跳了崖。 传说那人是当时拾月宫的宫主,武功十分高强。就是这许多高手一起车轮战,在他手下也没有讨得多少便宜。后来却不知道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法才险胜了过去,可也是战况惨烈。至今卫流霜还记得那时父亲对未出阁的自己提起那一战的表情,那种深沉的恐惧让自己也觉得惊心。 父亲还提到那魔头的一个师弟,当年据说也是二十岁上下,好像被他们调开没能赶过来帮着自己的师兄,名字好像……就是梅灵砂。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怎么看也只有十四五岁上下…… 梅灵砂仿佛看出了她想什么,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今年三十八了,却不知怎么的,练功越练人越发显得小了。”说完苍白的脸上还透出淡淡的红晕。 卫流霜虽然知道魔宫行事怪诞,可从来也没听过这等诡异的功夫,只心道:果然是旁门左道。 慕容涤尘却已经管不了这许多了,直接道,“悟言呢?” 梅灵砂这才看他,却发现这位慕容家的二少爷已经不见了方才的疯狂冲动,眸底像结了一层冰,说话虽然直接,可也直中要害让人无从躲闪,心下便有些心思升起来,于是道,“这还用说么……我圣宫不忌男女情事,其实男人和男人也不忌讳,我要他留下来,自然是喜欢他,想要他。” 如愿的看到慕容二少脸孔一下子惨白。 梅灵砂心中快意,又加紧道,“你放心,我不是真心恋他,到时候你如果还喜欢,我自然原封不动的交还给你;就是你不要,我也可以给手下的弟子,以他如此姿色,一定不愁没有人疼。”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不变,甚至声音还有些虚弱,可这看似无害的人说出的话,却越来越让人心惊。 “我这次来就是悟言求我的,他此际就在我的床上呢,等你们一出去,他便心甘情愿与我鸳鸯合欢了……” 这下慕容涤尘却反而镇定下来,也不无论梅灵砂说了什么,只等他说完停下来,才淡淡道,“不管他怎样都是我的悟言。” 这话声音不大,可听在当场的两人心中却都是心头一颤。 卫流霜有了大儿子的教训怎么不知道二儿子遇到了什么事,这分明是深深爱意表露无疑——心中急切,可却知道不论如何,现在不是解决的时候,只得记在心中往后从长计议。 梅灵砂也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慕容涤尘还能这么冷静,连一丝慌乱也没有,虽说的确是要放了他们,可怎么也不甘心,便继续道,“是么?无论怎样?……那如果是被无数人用过,受了无数虐待,身残智毁,再也认不出你……还是……你的悟言么?” 他这话已经含了几分讥笑,面上表情也说不出的诡异——他的确是可以这么做的。 可却只引来慕容涤尘淡淡一瞥,“悟言不会的,就是按你说的受了那所有的事,他也一定不会认不出我,他一定会记得我,就像我无论怎样也不会忘了他。” 这下却换梅灵砂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觉得胸中淤了一口气出不来——当年师兄也是如此,如此笃定,可结果…… 怔怔站了片刻,梅灵砂制住眩晕的感觉,好容易才挤出来几个字,挥袖道,“你们走吧,跟着静倾出去。” 此语一出,卫流霜还在发楞,怎么也不相信他们就要这样出去了,慕容涤尘却已经拖着她站了起来,连受了伤走路歪斜的姿势都来不及调整,就大步走了出去。 她几次要说话,慕容涤尘却越走越快,甚至施展的轻功快得都让卫流霜有些跟不上;他身上的伤口也慢慢开裂,渐渐染透了身上的衣衫,呼吸也越发沉重。 卫流霜为人也奇怪,她虽然希望自己母子两人能尽早脱困,也希望慕容涤尘对纪悟言不再留恋,可看着自己他这般急切的飞出去,心中却又有些不舒服——他怎么能对为自己付出良多的人如此呢? 正这样想,慕容涤尘却已经扶起她加快了速度,急切的声音吹散在风中,“母亲,再快些,我要去救悟言。” 第八章 静静的幽室中,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轻烟袅绕,仿若绝世舞者婀娜的腰肢。 空旷的室内除了放着香炉的桌子,只有一张垂着轻纱的床;透过随风起了涟漪的纱帐,隐约可见帐中那个天下无双的人。 随着轻微的响声,房门被轻手轻脚的推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步入房中。 尽量放轻脚步,少年走近了雕花的床。想伸出手去掀起纱帐,却又在半路停下了手,一阵犹豫,又来来回回伸手又收回来,最后少年终于咬住下唇,用些许颤抖的指头挑开了垂纱。 里面的人闭着双眸,神情安详,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足以令天下人情倾的容颜,让少年看得就这样呆在床边,忘了时间。 半晌,他才慢慢握住床上人裹着纱布的右手,把它贴在自己面颊上,闭上眼睛细细磨蹭。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伸出左手的食指轻放在床上人的唇边,然后由左至右轻轻抹过他有些泛白的唇瓣。 “……嗯……涤尘……” 床上的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含笑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身子略微动了动,加深了微笑又沉沉睡去。 可这一声却令少年身子一震,身上锦衣无风自动,抖成一片。 咬紧牙齿,少年脸色铁青,俯身便向那两片柔软的唇吻过去,却……被一声轻唤止住。 “雪灼,你在做什么?” …… 现在没有什么能形容慕容涤尘的心情。 急切,迫切,着急,心急如焚,心若火燎……都不足以描述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过,其实这时的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缺了一半,自己的身体少了一半,自己的身边空荡荡的,脑子里空荡荡的,连心也空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想不出来了,只知道加快了脚步……离开。 对,就是离开。 慕容涤尘没有四处去乱闯,也没有四处寻找纪悟言的踪迹,这时的他一切都靠本能支配着,而他的本能现在做出的决定,就是离开。 没有办法,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以现在的他,身体和武功都没有救出纪悟言的能力,仅凭梅灵砂那一手吹气解穴的功夫,自己实在差他太远;而且对魔宫的地形并不熟悉,所以他只能……离开。 离开是为了出去,离开是为了去学惊世的武功,离开是为了集结力量,离开是为了回来救悟言,救他心爱的人。 这一出去不知道要吃什么样的苦,这一出去就离开了他想守护的人,这一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进来。 可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也许等他练成了功夫,找到了能同来魔宫的人,已经是时过境迁,已经是一两年,甚至十几年后;也许等到那时,悟言真的像梅灵砂说的那样,再不是原来的纪悟言;也许他们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可是,自己还是会回来,还是要回来。 因为,他的半个灵魂在这里。 没有了纪悟言,就没有了慕容涤尘;他若消失了,自己也将不复存在。 所以,慕容涤尘并不害怕,无论在哪里,悟言都在自己心里;而自己,也在悟言身边。 他要做的,也只是抓住所有的时间,用尽一切办法救出纪悟言而已;他不担心,他知道悟言不会变的。 在分离的最后一刻,他笃定了彼此的感情,在那混乱的场面中,他只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温柔似水的爱。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随风飘来一粒温暖的水滴,轻轻打在自己手上——那是悟言的眼泪,那是他没办法说出来的爱情。 我们是爱着彼此的,我们是相爱的。 慕容涤尘默默念着,在破碎中看到了不变的真心。 卫流霜这下只知道跟着自己的儿子一路的狂奔,却渐渐的发觉不对劲起来——他走的不就是梅灵砂指给他们出宫的方向?他说要救悟言这个孩子,却怎么也不见他有什么行动? 心里这般想着,可卫流霜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因为只要她稍微一岔气,就快要跟不上慕容涤尘。 其实怪不得她这样想,其他任何除了纪悟言以外的人也都会这样想——毕竟,这天下之大,能了解能明白慕容涤尘的人,也只得一个纪悟言。 就这样一路飞奔着,不久,慕容涤尘和卫流霜就看到了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的文静倾。 “慕容夫人,涤尘……”文静倾叫了第一句却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一时间有太多的话要说,可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慕容涤尘冷眼看他,并不停下,仍是展了轻功继续向外走;文静倾愣了片刻,马上跟上去道,“我来为你们引路。” 文静倾心中要解释要说明的话有千言万语,可看到这原来是自己学生,如今却被自己害惨的慕容二少,实在是开不了口;更不好意思去看原本和自己同辈,现在却成了岳母的卫流霜。 于是就这样,三人谁也不说话,文静倾跟着他们指点路径,自然也看到了慕容涤尘身上颜色越来越深的血渍,这下书生柔软的一面又冒了上来,况且这十几年的相处积累起来的感情不会说变就变,即使要忠于宫主,可慕容家的这场祸事至少有一半是他的责任,自然也会良心不安,觉得对不起他们。 慕容涤尘和文静倾各自心里有事,可卫流霜却渐渐忍不住了。 再怎么说慕容泠然也是她的女儿,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母亲?何况女儿是母亲贴身的小棉袄,泠然也一直贴心得很,这次虽然犯下了大错,跟错了人,可叫卫流霜完全不去管不去担心,她肯定是做不到。 这样想着,慕容夫人已经问出了口,“泠然怎么样了?” 她神色不善,可怎么也掩不住担心。 文静倾忽听她问出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涩然道,“……她还不知道。” 这五个字却已经有了千言万语。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文静倾的身份,不知道慕容家现在的情况,不知道慕容涤尘和纪悟言的分离,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抓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不知道自己成了帮助拾月宫调开慕容山庄力量的工具。 说了这句后,文静倾也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卫流霜在心里仔细掂量着也不知道下句说什么才好——是要骂他,指责他拐走了女儿,骗了自己的孩子,还是……种种念头,文静倾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可现在却一件也做不了,只好大家闭上嘴巴都不说话。 就在这样的沉默中又不知道走了多远。卫流霜只知道文静倾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又领他们上了轿子蒙了眼睛,不知道走了多久,等他们下轿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片草地,离慕容山庄也已经不远,可也不至于让慕容家的人发现。 她来时被点了穴道,所以对前面的事情没有记忆,可慕容涤尘却知道他们走的不是和进去时一样的路,而且坐了轿子照样让人辨不清方向,看来魔宫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到了这时,慕容涤尘却突然开口说话了,他道,“对泠然好点。” 引得文静倾再看他时眼中已有掩不住的感激——原来相信自己对泠然感情的人,竟然是平常自己以为冷心冷情的孩子。 文静倾眼中一时酸楚。 要知道他的确是和慕容泠然真心相许,虽然也在计划之中,可爱上就是爱上了。继而又想到到时候泠然若是知道自己对她的欺瞒,不知道是否会原谅自己……一时间真是要落下泪来。 可文静倾毕竟是文静倾,他还是忍住了眼泪,转身带着手下离去。 没有转头看文静倾他们离开,慕容涤尘拉着母亲继续飞驰,不久便看见慕容山庄的大门,却在进入山庄的一刻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 锦衣少年,也是就丽雪灼,一听这声音,仿佛是被针狠狠的扎了一下。等他扭过头去,看到的,正是他的师父,也是拾月宫的宫主——梅灵砂。 梅灵砂信步走进来,面上没有难堪也没有恼怒,只是看着自己的这个二弟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丽雪灼显然没有他这么潇洒,他怯怯看着自己的师父,过了好一会才试探的叫道,“师父……” 梅灵砂摇摇头,心知自己的这个弟子做事虽然阴狠利落,可在很多地方还是个小孩子,也并不怪他,只道,“你先出去吧,为师想和纪悟言单独待一会儿。” 这“单独”一说出来,丽雪灼立即脸色煞白。 他知道自己师父偏爱男风,如今纪悟言又这样毫无防备的倒在床上,自己怎么猜不出来他要做什么,心里急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可对着这个对自己恩同再造的师父,他却怎么也不可以违逆。 于是又叫一声“师父”,语音中满是恳求之意,只盼他能就此放过纪悟言,可梅灵砂又怎么会听他的? 只一眼便叫丽雪灼低下头沉着脸退了出去,看他在退出去的时候踉踉跄跄,一定是去找地方哭去了。 梅灵砂到也不说破,只目送他出了门,便回身把门扣紧,这才迈步到了纪悟言床边,撩起纱帐坐下,借着傍晚昏明的光细看他的脸。 可真是美丽无双呢——细瞧之下梅灵砂也忍不住感慨。 此人确是只应天上有,可如今确就在自己面前。 好像,好像自己的师兄——也是这样的美丽,也是这样让人深陷的神采。 刚刚他还昏倒,大概是很不想和那个慕容家的二公子分开吧——对了,师兄也是这么痴情。 轻轻吸口淡淡的体香,梅灵砂按捺不住的低头去做刚刚丽雪灼未完成的动作。 梅灵砂把两手撑在纪悟言身旁,缓缓弯下身子,却在半路遇到了阻碍。 一根雪白的指头伸到了他眼前,顿了片刻,然后左右摇了摇。 “不可以哦。”床上的人先笑起来,睁开眼睛,再冲他摇摇食指,“我似乎不可以吧。” 纪悟言这一笑仿佛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断心伤情,一如春风般醉人。 见他醒了,梅灵砂也不尴尬,只偏着头瞧他道,“是么?可如果我硬要呢?” 笑容不变,纪悟言拿开梅灵砂放在他身边的手,掀开被子,径自下床站了起来。 梅灵砂也不拦着,只看着他的动作,眼神中尽是痴迷。 纪悟言现在身上仅套了一件极薄的月白单衣,虽然衣料与样式都很普通,可他穿起来就是有种让人喷鼻血的效果。再加上吹进窗户的风不时的撩动着单衣松动的襟口,他雪白起伏的胸口、锁骨上方淡淡的阴影也同时若隐若现,实在是可以引得人春梦无限。 梅灵砂也是人,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年纪尚小,可毕竟是真正的男人,见了这样的美景也不免有些激动。 纪悟言自己却似乎没有察觉,他只继续朝梅灵砂浅笑道,“宫主,如果你想要我,我自然无法拒绝,可是……我似乎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人吧。” 乍闻这话,梅灵砂神智立即清晰起来,看着纪悟言的眼睛也充满了戒备。 “宫主这样看着我,恐怕是在想着另一个人吧。这又何必呢?如果真的这样做,未免对死去的人太不公平。原来宫主是要找另外的人代替他的位置呢……”纪悟言一边说一边小心的看着梅灵砂的动静,果不其然看到他的神情渐渐痛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不过这痛苦也只是转瞬即逝,连纪悟言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自己赢了。 纪悟言心道。 早在梅灵砂认定自己是“孽”的时候,纪悟言就看出了端倪;而现在,赌的就是那个人在梅灵砂心中的分量,看来这位拾月宫主的心中还是情多与欲。 “宫主,我和他真的相似吗?”纪悟言又添一句,却勾起梅灵砂无限回忆。 不,不,师兄和纪悟言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可自己却总会把他们重合起来——一样是绝世的美颜,一样是绝代的风华,一样是镇定的泱泱大度、神情自若…… 不知不觉中,梅灵砂已被纪悟言引导了思想,等他惊醒过来,已是一身冷汗。再看纪悟言的眼中已隐现杀机。 “宫主,我们像吗?”纪悟言步步紧逼,梅灵砂却在此刻知道自己输了。 他杀不了纪悟言,也不愿意伤害他分毫。 因为像自己心爱的人,所以下不了手伤他。 因为他不是自己心爱的人,所以不会碰他。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纪悟言已经把他这个拾月宫的宫主,武林黑道的至尊缚住了手脚。 “你刚刚真的睡着了么?”梅灵砂苦笑道。 纪悟言不答反问,“宫主说呢?” 真的除了苦笑做不出其他的表情。 看来纪悟言是早就醒着,就要等自己意乱情迷把他当成师兄的时候才戳破,真的是心机深沉。 又想想文静倾这十几年给自己提供的消息——纪悟言,慕容家二公子伴读,生性温柔善解人意, 貌美而心和,个性收敛,心思单纯。 这些胡话都是怎么说的?——生性温柔?个性收敛??心思单纯??? 真是见鬼了! 好像一不在慕容涤尘那个小子身边,这纪悟言就像换了个人——说话不看自己的脸色咄咄逼人不说,每个字都是步步为营,丝毫看不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生涩。 ……离开了慕容涤尘的他,倒也真是像自己的师兄呢…… …… 一天一夜,慕容山庄灯火通明。 刚刚回来的二少爷,也是目前慕容家唯一的孩子,未来的白道盟主,一直处在深度的昏迷中。 原本僻静的偏院却是人声鼎沸。脸色灰白的慕容涤尘此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也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同样做了处理,只是眼睛紧紧的闭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的身边围了大概七八个人。 妙手回春江文锦把着他左手的脉搏;千指华佗云中转把着他右手的脉搏;阎王不留秦小西和圣心观音苏雨儿夫妻俩,分别捏着系上慕容涤尘双手的银线,悬丝诊脉;慕容兴德和还有些虚弱的卫流霜则担心的注视着。整个房间进进出出所有人忙得不亦乐乎,比这十几年来进出偏院的人加起来都还要翻个个儿。 约莫一株香时间后,江文锦、云中转、秦小西和苏雨儿,这天下四大名医同时直起身子,互视一笑。 江文锦道,“我调阴。” 云中转道,“我调阳。” 秦小西道,“我医表。” 苏雨儿道,“我医里。” 四人同时出手如电抓过纸笔,急速在纸上写着自己开出的药方。待到写完后,几人合起来一对,大家又是一笑,这才把四张药单交到慕容兴德手上。 四人中最年长的云中转走近慕容夫妇道,“令郎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又过度劳累,加之忧思气淤、心中郁结,才会昏迷不醒的。只要放宽心,再加上我们开的这些药调理一两个月,自然没有问题。” 慕容兴德连忙谢过众人,吩咐下人先送几位神医到前厅休息,又要人按着方子去抓药,刚把几人送出门,就听自己夫人惊喜道,“尘儿,你醒了?” 忙三步并作一步的跨到床前,看到慕容涤尘已经睁开了眼睛,慕容兴德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他们追查泠然和文静倾下落不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明,可万万也没想到看到的会是一个血流成河的慕容山庄。 当时慕容兴德两眼通红,在一具具尸体间发狂的寻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任谁也拉不住,最后终于听到消息,说是丽雪灼和文静倾一起把卫流霜三人带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要怎么救他们,却没有想到会在一天傍晚听见下人惊惶来报,说夫人和二少爷回来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卫流霜身体有些虚,慕容涤尘不省人事,可毕竟两人都还活着,这对慕容兴德来说便已经够了。 至于纪悟言,既然这些年发觉他资质驽钝,那便不是空鉴大师说的“赎”、“孽”;而且卫流霜后来又提到涤尘对他不一般的心思……如今他人留在的拾月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后来卫流霜又说了些泠然的消息,慕容兴德也只是不住叹息。 “父亲……”慕容涤尘沙哑着嗓子唤着,让卫流霜觉得一阵心酸——这孩子从来只叫他们“父亲、母亲”,竟连一句“爹、娘”也没有唤过。 “尘儿,要什么你尽管说。”慕容兴德连忙凑过去。 “告诉……我……拾月宫……要找……什么……”慕容涤尘说完,慕容兴德却犹豫了——他已经大致猜出魔宫是要做什么,可那个预言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沉默半晌,和妻子交换一个眼神,慕容兴德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这话要从二十年以前说起……” …… 梅灵砂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毫不知觉纪悟言扶他到床边坐下。 看着这陷在回忆中的人,纪悟言的脸上满是温柔平和,黑玉似的的眼瞳让人觉得像在梦中。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我会在这里好好听你说的。”他轻轻静静道,声音也是氤氤氲氲,朦胧的能使人看见那淡去的晚霞,缥缈再也回不来的云烟。 仿佛是着了魔,梅灵砂不由自主的开口了,说起那些已经被隐藏的往事—— “他的名字,叫凤若兮。 从小我便和他在一起,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再没有分开过。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的眼里就再没有了别人。其实只要是见过他的人,眼里就会再没有了他以外的人。 他的身姿,他的容貌,他的才情,已经不是一个“美”字可以形容的。再美的人,再优雅的风姿,再倾城的绝色,到了他的面前都是人工雕凿的媚俗。 所以当师父宣布由他继任宫主时,我一点不乐意也没有,我是从心底里高兴,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我心甘情愿的匍匐在他脚下。 可他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那个时候,我却还是满足的,因为他的眼里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而我是他的师弟,我是最接近他的人,……我甚至一度以为就这样就好了,因为我是男子,不可能和他相守也不可能让他喜欢上我,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可我没想到的是,在他成了拾月宫主后,竟然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所谓名门正派的男人……” …… 慕容兴德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去,“丽天良,也是丽雪灼的父亲,是我那个时候认识的。说起来,我们当时认识的原因,就是因为都要发誓诛除拾月宫。丽天亮的身世却又比我凄惨,他的父母被拾月宫所杀,家道中落,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的父母也因为嫌弃不让他们在一起。我们那个时候还年轻,常常意气用事,天良尤其如此,可我怎么也猜到,他为了报仇,居然去沾染了一个永远也不该沾染的人——拾月宫主凤若兮。” 第九章 说到这里,梅灵砂笑了一下,可笑容中却有不尽的苦涩和心酸,“以前我总以为,像他那样谪仙般的人物是天生孤高,不适合笑,不适合与人亲近,不适合爱人的。他原本就该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包括我在内……” “可我却没想到,竟会有一天看到他的笑容,看他手里捏着丽天良随手折来的花,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满足,仿佛是全天下的幸福都集在手中。他甚至还为了讨好丽天亮开始学着给他做菜,把细白的手切出了好多条口子;他还像女人一样为丽天良绣了荷包,小心的缝在他的衣边上。” “我不敢相信,我痛不欲生,我杀了无数人泄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了现在这套诡异的功夫。” “据说,练这功夫的人都活不过四十,虽然能使容颜保持不变,可却是逆天行道,要折阳寿的。我却不管,心里只想着要怎么让他注意到我,即使一眼就好,一眼他就可以知道我是这么的爱他,是那个丽天良怎么也比不上的。” “所有的人都劝我停下来,我却不听,只想着要他来,他来就好。” “最后,他还是来了,我毕竟是他的师弟,或者说,除去了这层关系,我就算死在他脚边,他可能也只是觉得脏而已。” “不过我看到他来了,真的很高兴呢!为了这个时候,我一直练习着,要怎么和他说明我的爱意。我每天都对着镜子说好多遍,怕说得太快,他听不清;怕说得太慢,他听得不耐烦。我考虑了种种,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知道呢?” “可没想到,千思万虑,我还是算掉了一样——他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他冷眼看我,只说了一句话——只有天良他把我当作普通人。” “这一句话,却让我觉得连魂魄也冻成了冰,只要他几个字,就全被敲成几片,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没错,我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普通人。” “在我心里,他就像神一样永远站在高处,永远向下俯瞰着这些尘世中的人;他原本就应该在天上,我又怎么能把他看作凡世间那些虚伪做作的碌碌小人?”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竟然会输在这个地方。” “我不甘心,我恨,我自暴自弃,继续练这套功法,这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几次凤若兮,可是我相信,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再忘的,那样的人,真像是天上的仙子误落了凡尘。”说到凤若兮,就连慕容兴德也满是感慨,语气中充满了喟叹。 “我看见他时,他和天良在一起。”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眼睛能这么美,而且是真实的,幸福的。当时我就想,原来他也只是凡世中的一个人罢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拾月宫的宫主,我没敢把这事情告诉其他的人,只悄悄把天良叫来问他。我以为他是认真的,因为那样美的人,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可没想到天良神秘的朝我一笑,告诉我说,他只不过在骗凤若兮而已,他真正喜欢的,还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的表妹。” …… “师兄实在是太傻,我曾无数次劝过他,说丽天良只是在利用他罢了。”梅灵砂笑笑,不知是在笑那时的自己,还是那时的凤若兮,“可他却总是不听,笃定丽天良爱他,竟连一丝劝也听不进。” “那时,他说八月十五丽天良约他中秋赏月,要与他相会,他也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要知道,之前我们已经得到消息,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将在八月十五集结,共赴诛魔宴,分明就是指向他。” “无数人劝他,可他全然不管,只在临走之时当着宫中弟子传位给我。” “这时我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赌——如果赢了,便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如果输了,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明白了他的心思,我自然不会放他走,可谁又能拦得住他?” …… “就算已经过了二十年,那一夜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提起当年,慕容兴德只能叹息。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凤若兮就站在天绝崖顶上受着六大门派、七大世家的围攻。” “不到一个时辰,残在他手下的白道大侠就将近百人,我的父亲和当时的各大门派掌门人召集了近千人对付他,可却仍觉得太少。” “凤若兮一直是镇定自若的,只是不断的看向外围。可笑的是,只有当时还少不更事的我知道他在看什么,知道他在等什么。正当我们久攻不下,死伤过半之时,天良却出现了。” “凤若兮的眼睛也突然亮起来,他奋力的杀到心爱的人面前,看到的,却是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对自己说——我爱的人是她,凤若兮,我、是、骗、你、的。” “那一刻,连我也不敢去看凤若兮的眼睛,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这时,他却吐出了一口鲜血,落在他无瑕的白衣上斑斑点点。” “然后不知是谁刺出了第一剑,本以为要落空的,凤若兮却没有逼闪,那剑硬生生的戳在他身上,颤抖的剑光寒不过他眼中的泪光。这下他却笑起来,任凭成百上千的剑扎在自己身上,也不还手,只一步步向悬崖走去。” “等他到了崖顶,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像沉入了梦中。可这时他说出来的话,却叫所有在场的人胆寒了这二十年。” “他说——我会记住你们的,我会回来的,到那时,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尝到今天我受的一切。记住,我会加倍讨回来。” “他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所有人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哪里还有什么仙子,只觉得是地府将来索命的厉鬼。” …… “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对那些自诩白道中人的卑鄙料想不够。”梅灵砂说到这里已经血红了眼睛,“师兄一出去,我便带人随后跟上,谁知路上却早有伏兵,把我们挡在后面。等我们杀出一条血路赶去时,只来得及看到师兄最后一面。” “他身上插了有上百支剑,只回眸看了我一眼,就跳下了崖底。” “他总是这样,让我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决定好了一切。” “我心中悲恸难捺,却更没想到丽天良竟然乘着我离开,率人去攻打拾月宫!” “不过幸好师兄虽然爱他,却仿佛早知道所有的事情,到底没有把拾月宫的秘密告诉他,最后宫中也只受了一些极小的损失,可却被他劫去了一些年纪还小的孩子。因为闯进来的,都是一些和拾月宫有深仇大恨的人,他们把那些孩子有的卖到娼馆,有些当作猪仔卖到南洋去做苦力。现在他们中有些被救出来,有些人却已经永远不知道去了哪里。” “雪灼就是其中之一。” “他根本不是丽天亮和他妻子所出,而是为了留在丽天亮那个畜生身边泄愤。” “我当初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被打的伤痕,还有不知道多少烧伤灼伤,小小的眼睛里都是仇恨,我看他实在可怜,就索性收了他做徒弟,也让他留在丽家做个内应。” …… “我虽然有些不赞同天良的做法,可毕竟他也是为了诛除妖孽,到也无可厚非。后来天良在那一战中成名,娶了他心爱的表妹,两人成日交颈缠绵,后来据说他又添了一个孩子叫雪灼,就是身子经常不好,时常卧病在床。不过天良也真的是爱他的夫人,竟因为她喜欢白色,就花了好多功夫建了一座名叫‘雪原’的庭院。” 说到这里,慕容兴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下去。 “我本以为事情都可以结束了,却没有想到,这才是一个开始。” “十七年前,也就是涤尘你出生的那年,少林祖师空鉴大师来到了慕容山庄,说出了他接连几年夜观星象的结果。” “他说,武林将生‘孽’‘赎’。” “‘孽’‘赎’相生相克。” “有一人是天煞孤星;一人则是十年前那魔头的转生,需流尽一身鲜血偿还前生罪孽。——天煞孤星将克死所有亲人,一生只得一人陪伴;转生之人,将重新掀起武林浩劫。” “而且,涤尘,你就是其中之一。” “可另一个人,空鉴大师穷尽毕生精力却也无法算出,只知道你们会在七岁那年相遇。” “而后,我们也就听了他的吩咐,把才要满月的你,放入了偏院。” …… “我刚开始听到这个传言,也只当是个笑话,后来却听说是空鉴那个秃驴说的,这才注意起来。” 梅灵砂看看纪悟言,神情略微放松,“我是真的希望啊,希望师兄能重新回来,这才派了静倾去那个慕容山庄,就是为了要找到你。” “后面的事,悟言你也知道了吧。” 纪悟言看着梅灵砂,面上不变的笑道,“那么,既然如此,宫主可否收我为徒呢?” 听到纪悟言说这话的时候,梅灵砂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伪装,甚至还有些羞涩的看着纪悟言,道,“怎么,你想通了?决意要与我一起了么?”——说着便去捉纪悟言的手。 谁知纪悟言却不逼不闪,顺从的让他抓了个正着。 这下反倒是梅灵砂心中打起鼓来,他本意是要乘机笑纪悟言一笑,想看他狼狈的躲闪,总不能事事都让他占了上峰;可现在握着了他的手,反而是自己浑身不自在。 恰巧此时纪悟言又笑起来,梅灵砂只看到他雪白牙齿微露一角,寒光一闪,自己就心中一沉。 手上竟不由自主的放开,又连连退了几步方才镇定下来,这却又看清纪悟言不过只是真正笑起来而已,把梅灵砂弄了个好不尴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看起来无害又温柔可人,身上却时常有种深沉的力量,让人自然而然的畏惧起来。 见梅灵砂如此,纪悟言到也不揪住此处穷追猛打,只凝眸道,“宫主不妨再想想,愿意收我作弟子么?” 看他如此正经,梅灵砂也端起了面孔道,“好,你到说说,我为什么要收你作弟子” 纪悟言却连想也没想,“悟言以为这正是顺了宫主的意思……难道悟言想错了?” 梅灵砂心中大惊,面上却还好没透出分毫,只顾作讶然道,“我的意思?这到是稀奇,你不妨说来听听。”分明是不屑的语气。 “宫主方才不是说了么?宫主练的功法会折了阳寿,注定活不过四十;又听宫主说当年之事时,人似已长成,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只怕是大限之日将……” “你好大的胆子!”梅灵砂猛的站起来,又惊又怒。 此时的纪悟言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怒气,只稍微退开一些与他对视道,“宫主是不是很高兴呢?终于可以离开,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去见自己心爱的人。” 一阵沉默,梅灵砂张了几次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对,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没有凤若兮的尘世,他已经活得太累。 如果当年不是凤若兮传位给他,也许自己早已经随那个缥缈若仙的人去了吧。 他拖着,他活着,为的不过是守着拾月宫,还有,他想看一看师兄的转生之人。 可是…… 纪悟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就算是跟随他多年的文静倾和丽雪灼都不知道——孰不知,刚刚对往事的回忆,已经让他透露了太多的疲倦和深情。 而这些……又怎么逃得过纪悟言的眼睛? 心知定会这般,纪悟言又接道,“既然如此,悟言会照着宫主的安排接掌拾月宫,作下一任的宫主。” “你……你……”一股寒意陡然从梅灵砂心里升起来,他从不知道有人竟会像知道读心术一样,把人的心思看个通透,甚至连一丝余地也不留。 “宫主放心,悟言会做好的。”纪悟言如此保证着。其实在他看来,要猜出这个结果并不困难——既然梅灵砂把自己看作他师兄的再世,一定会尽心尽力教会自己一切;而且他又不久于人世,那么宫主的继承人也成问题。文静倾文人气太重,丽雪灼又不够老辣,看来看去只剩下即将被收作三弟子的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纪悟言也才会这般显露锋芒,为的也就是让梅灵砂早下决心传位给自己, 被他猜中了心思,梅灵砂却也不反驳,于是顺势问道,“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不过……你须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动了做拾月宫主的念头。” 他可不希望听到什么纪悟言一时间贪念大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理由;况且纪悟言也断然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他早有这些念头,就凭他的资质,怎么会一直委屈自己呆在慕容世家,无名无分又没有身份地位;而且,梅灵砂也没忘了他对慕容涤尘的情意。 如今情势,慕容涤尘俨然是下一任的白道盟主,万一自己真的千秋百年,纪悟言拿了拾月宫当作给情人的礼物拱手相送,自己恐怕在九泉下也要气得呕血。 所以他一定要看看纪悟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涤尘啊。”纪悟言轻轻笑。 “除了他,我又还能为了谁?” “我要与他同掌一半的天下,要他再不用为了纷争忧心,我要他平平安安再不用为了黑道的威胁发愁,我要武林从此太平,我要他开开心心的笑。” “这样,他就能永远感觉到我,即使我不在身旁。” 闻言,梅灵砂的心隐隐作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如玉如英的人。 可这也不正是自己的目的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 师兄当年一场豪赌却输得尸骨无存,那么如今呢? 是否真可以像空鉴说的那样,有两个人只想着彼此,即使相隔万里,即使水复山重、时过境迁,却还能爱着彼此。 自己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放了慕容涤尘么? 梅灵砂看着纪悟言的笑靥,心中感慨万千,只摇头一笑便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而纪悟言……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唇角…… 他记得刚刚丽雪灼和梅灵砂的动作——他们要做的,是那天涤尘对自己的“惩罚”。 惩罚……真的是惩罚吗? 细细回味着那天慕容二公子的表现,纪悟言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悄悄的红了双颊。 虽然很痛……可是他的嘴唇很温暖也很柔软,那样贴在自己的唇上,清甜的滋味…… 涤尘……看梅灵砂的样子,你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涤尘…… …… 这几天,慕容山庄接连事务不断。 自从经历了几乎惨遭灭门的事件后,山庄内不仅增加了防备的人手,而且也从武林各大门派召集了许多高手征作护院。 可慕容兴德夫妇担心却不是这一桩事,两人真正感到的是孤寂。 小女儿慕容涤尘此从和文静倾一去后不回,恐怕至今也不知道这些可说是惊天动地的武林大事,自然也不可能回来看他们。 大儿子慕容清尘与冷夕菲被逐出家门后也不知道消息。 二儿子慕容涤尘……唉……不说也罢。 而正当两人心下凄凉之际,一个普通的傍晚,正在两人要用饭来到偏厅时,两个人却已经事先坐在了原本空旷了好久的位置上。 慕容兴德一见他俩,满面怒容,一掌就劈了过去;所幸的是卫流霜已经先他一步的扑在其中一人身上哭了起来。 “清儿……”妻子颤抖的声音让慕容兴德撤回了本来就没多少的掌力,也再下不了手,只得立在原处瞪着这个不肖子。 “娘,快坐下来。”慕容清尘忙扶母亲坐下,又转头道,“小菲,快给娘倒杯茶。” 其实冷夕菲的茶早已倒好了,只是不拿着不敢端上来而已,刚好听了慕容清尘这话,忙不迭的过来,却又在接触到卫流霜目光时有些退缩。于是望望慕容清尘又看看卫流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慕容清尘自然看见了,于是朝冷夕菲笑笑,成功的让那张小脸鼓足了勇气。 “娘,请喝茶。”不过冷夕菲还是有些怯怯的。 卫流霜看着大儿子和冷夕菲,重重叹了一口气,却还是拿起茶来喝了一口。 冷夕菲立即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的;慕容清尘也如释重负的拉了他过来,正想揉揉他的头发,却听见自己父亲的几声干咳,连忙住了手,和冷夕菲一起站起来垂手听慕容兴德训话。 “慕容清尘,你已经和慕容世家没有任何关系还来做什么?”慕容兴德用眼神止住妻子欲出口的话,故作淡漠。 慕容清尘,先朝冷夕菲笑笑安慰了他一下,这才道,“我和小菲本来已经走到大理,后来听说山庄出事,实在是担心爹和娘……” “住口!谁是你的爹娘!!”慕容兴德一声怒吼,额头上青筋直爆。 慕容清尘见状连忙改口道,“因为担心慕容大侠和夫人,所以又回来看看,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帮不了什么……” 慕容兴德听他说本是要回来帮忙,这才脸色稍霁,正要再说却已经被卫流霜打断,“好了好了,你威风也逞够了,我想和清儿说话可不能拦我。” 说完便叫下人端菜上来,慕容兴德到也没有拒绝,人也自觉的坐到桌子旁。 慕容清尘此际便已知晓父亲其实也已经原谅了他和小菲,只不过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罢了。不过在饭桌上却也不敢造次,只静静的吃着,过了一会才道,“我和小菲担心慕容大侠和夫人的安危,想留下来随时照顾,不知可否被收作入室弟子?” 卫流霜听这话险些掉泪——自己的孩子叫什么大侠夫人?不过心里却知道这是顾全慕容山庄盟主令的尊严,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慕容兴德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说话,看自己夫人应下来。 这顿饭就这样吃着,到了快完的时候,慕容清尘才想起来道,“二弟和悟言呢?难道现在他们还是单独在偏院吃饭?” 这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慕容清尘就发觉自己父母的脸色真不是普通的难看,心下也就有些担心了。 连冷夕菲也忍不住道,“悟言呢?悟言没出什么事吧。” 以前悟言曾帮过他许多,而且他温柔的个性真是人见人爱,由不得人不喜欢。冷夕菲自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这点连慕容清尘也有些嫉妒。而相对的,关心慕容涤尘的人就少得多。 慕容兴德和卫流霜听他们这么问了也不言语,半晌,终于还是慕容兴德叹息道,“你们自己去偏院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章 其实慕容清尘这十几年都没去过偏院,一时间走过去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所幸的是冷夕菲曾因为纪悟言来过几次,他们这才算没有迷路,也就顺顺当当的走到了偏院。 看着那排“一”字型的房子,冷夕菲犹豫了一下又左右张望了一会,这才确定了其中的一间。走近了又看看门和窗户,冷夕菲到底确定下来道,“没错,悟言住的就是这间。”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慕容清尘本要叫住他,想说先去找慕容涤尘,可想想还是先去看纪悟言好了——也有他才能不被二弟那个冷脾气冻死,自己和小菲有他陪着也安全些。 谁知这不推门还好,一推门,硬是把慕容清尘和冷夕菲吓掉了半条命。 直觉的印象是猩红的一片。 慕容清尘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哀伤的红色;而冷夕菲则是忍不住的尖叫一声躲在了自己爱人怀中。 慕容涤尘全身是血,盘腿坐在榻上,身上干涸的血迹已经让外衣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而且,他的口中还在不断的吐血,大朵大朵的血花不断的涌出来,满屋子里都是血的腥气。 可他自己却似乎没有感觉,还在不断的运气,逼着更多的生命随着血液流出了身体。 即使是见多了世面的慕容清尘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可没见过有人能流了那么多血还能不动声色的继续练功,于是转瞬便放开冷夕菲,出手疾点了慕容涤尘背后几个大穴,强自把手按在他后心为他渡过真气。 可奇怪的是,慕容清尘输进去的真气却如石沉大海,一丝不落的进如了慕容二公子体内不见了;更诡异的是,一股奇怪而强大的力量竟开始向慕容涤尘的任、督二脉撞击,好像要助他突破玄关。到了后来,慕容清尘只觉得自己的内力似乎都在一点点的被吸进他身体里…… 这一惊非同小可,慕容清尘断定自己二弟一定是走火入魔,想撤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任他吸吮着自己的功力。 慕容大公子心中连连叫苦,可却碍于运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不过总算天不绝他,正当他想冒险脱开时,一双手护着真力即使拍开了他贴着慕容涤尘后背的手,慕容清尘这也才得以脱身。微一运气,他立即发觉自己原本的内力已经损失了将近两三成。 也就在这时,慕容涤尘才慢慢清醒过来,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面上已经火辣辣的埃了一掌。 看着慕容涤尘被打得偏向一边的脸,慕容兴德并不后悔,又看着他面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无,心中更是断定他没有任何后悔之意。这想法只把这位当今的武林盟主气得双手直哆嗦,用尽了全力才没又给他一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样练功,不仅会走火入魔,刚刚你大哥要救你,你竟然还不放松,铁了心要冲开玄关!……你想让你大哥和你一块死吗?!” 他这一番话,显然还是把慕容清尘当作自己的宝贝儿子看待的,偏偏又对慕容涤尘恨铁不成钢,每日里看他为了纪悟言什么也不顾的练功打坐,心中早就不满,这下几乎连另一个儿子也出了事,此时更是一起爆发了出来,说话用力也就毫无顾及。 慕容涤尘躺倒在榻上。 他本来不眠不休的练功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现下又狠狠的挨了一掌,口中只又喷出一口血,却还是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卫流霜见状实在是不忍心,急忙过去,拿出手绢想替他擦去唇边的血渍;可慕容涤尘却把头偏向一边,显然并不领情。 她和慕容兴德其实是因为担心慕容涤尘才来的。 自从清醒后,慕容涤尘就把自己关在了偏院中原来是纪悟言的屋子里,成天运气打坐,有时候连饭也不吃。慕容兴德和卫流霜十分担心,可偏这个孩子性格乖僻,别人说什么都是不听的,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随着他来。 今次慕容清尘回来要看弟弟,他们也确不放心,想借此机会想看看涤尘,谁知一来就看到兄弟俩差点同时丧命,慕容兴德怎能不气怎能不急? 一下手就失了轻重。 看慕容涤尘这般,慕容兴德也才有些后悔。 自己和流霜不是努力想要修复和这个孩子间的亲情?却怎么……似乎使他越离越远了。 大家都看着慕容涤尘,这时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慕容涤尘确推开数双欲扶起他的手,还有些摇晃的站了起来,步子不稳的走下榻来。 他的脚步并不快,却也不慢,虽然还略微的摇晃,可每走一步都十分坚定,绝对不会回头。 接着,他跪了下来,对着慕容兴德,沉沉开口道: “父亲—— 请——教我—— 慕——容——功——法——” 因为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说话也好像很迟钝,可这话仍是一字一顿,说得明明白白,掷地有声般重重敲击着所有人的心。 简单的九个字,说出的,却是永世不变的一颗心。 可慕容兴德却僵直着身体站着,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慕容功法分为两种:一种立身,学了可以强身健体,行走江湖;一种却是立神,能雄霸天下,威泽武林。 慕容涤尘和其他孩子们学的,其实就是第一种,甚至慕容兴德也是。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个资质却学第二种,可相对的,要练第二种,不仅要求先天的条件,后天也要承担许多风险——据说,慕容世家由古至今,只有三人练过此功,却也只有一个练成,其他的两人皆堕入魔道,为群雄所诛。 所以鉴于前代惨痛的教训,慕容世家绝不轻易动此功。 涤尘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即使是将来要对付“孽”,自己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他受这个苦。况且,这些后果他们也都知道——看向卫流霜、慕容清尘、甚至冷夕菲,他们也都是满脸不赞同。 不过还没等他们出语反驳,慕容涤尘的头已经重重的叩向了地板。 借着“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慕容涤尘不一会额头就已经见红。 慕容兴德倒退一步,终于站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 卫流霜掩面的手帕下,已经泪流满面。 慕容清尘则已经掩了冷夕菲的眼睛,不愿让他看到如此疼痛的一幕。 从来不把旁人看在眼里,从来都是眼高于顶,从来都不主动请父母安的慕容家二公子,慕容涤尘,跪了下来,一个一个磕着响头,请求自己的父亲传自己慕容功法。 这便是连在梦中也不可能出现的场景……却在众人眼前活生生的上演了。 心酸、疼痛、感动……所有在场的人已经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什么东西已经从眼中涌了出来。 此时的慕容清尘已经知道,他的二弟,一定是为了纪悟言。 只有一个纪悟言。 除了他又还能有谁能让心气高傲的慕容涤尘做到如此地步。 罢了罢了。 慕容兴德的心毕竟也是肉做的,实在是无法对着这一切无动于衷,只得颤声道。“好了,尘儿好啦,为父答应了。” 说话间却扶慕容涤尘,谁知他竟身子一松,就此昏倒在地…… 在昏厥的最后一刻,慕容涤尘软软的倒向了地面——悟言,这里好冷啊,悟言,你在哪里?…… …… 有一瞬间,纪悟言似乎听见慕容涤尘在叫自己。 恍惚过后,他轻轻摇头,确定自己又听错了。 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自己时常会听见他在叫自己,悟言悟言悟言……而自己也会不由得甜甜的应他。却……等到转身的一刻,才发觉什么也没有。 定定心神,纪悟言看着大殿上的梅灵砂。 此时身为拾月宫主的他已经没有了初次自己见到——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天真。现在的他神色凛然,所有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除了自己。 一番简短的介绍后,梅灵砂说出了他召集所有人的目的——自己要收纪悟言做关门弟子,而且,把赤玉箫传给他。 赤玉箫,长约三尺三寸,通体血红,为整块天山血玉雕成,据说如果是有缘人吹响时会出现珍兽。此为拾月宫“六音夺魂”首音,一直被奉为圣物,在某些程度上尊贵程度甚至高于宫主令牌。 梅灵砂要把此物传给纪悟言,分明就是表明了他下任宫主的地位。 这一说下去,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无数人窃窃私语。要知道,宫主向来只有两个弟子,宫中早已结成不同党盟,拥护人不同者都已划清界限,彼此绝不往来。这个安排却让大家一起落了空。而且这个纪悟言谁都没见过,在宫中也无功劳,谁会臣服,声音也就越吵越大。 梅灵砂也不出声,只是望着纪悟言。 不过这意思到也明白——是想要他自己平息这场混乱,否则,如果连这点本事也没有……那宫主也不必当了。 纪悟言自然明白,于是微微一笑,上了殿中高台,和梅灵砂并排站在了一起。 纪悟言站在高台上,凤目轻睐。 可就是他这随随便便的一站,就已经威仪尽现,说不出的雍容风姿。 文静倾虽然乍听师父如此吩咐心下疑惑,可他志并不在宫主之位,况且现在他虽然把慕容泠然安排在离拾月宫较远的地方居住,暂时不用担心她知道什么,可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光只是这个就够他烦心的,哪里还有其他的心思?再说他始终觉得对不起纪悟言,现下若纪悟言真的当了宫主,他反倒心中轻松许多。 可丽雪灼显然没有文静倾想得开。他虽然也不反对纪悟言当宫主……可,师父为什么要传位给他呢? 于是立即想到了那天师父把自己赶出去的情景,想起自己怎么也推不开的门,想起师父过了好久才出来,想起自己一个人躲着偷偷哭了好久。 难道悟言真的和师父……所以师父才要传位给他? 丽雪灼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臂,知道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可事情又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时两人同时抬头去看——纪悟言穿了一件绣襟的水色拽地长袍;往常束高的长发放了下来,只用紫玉簪子挽了一个松松的髻,那垂下的部分,长度已经到了腰下,随意散开竟在风中有淡淡的香味;红唇含笑,明眸水润,翠眉如画。 真真是一派国色天香。 偏偏他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众人虽觉得他丽色非凡,却生不出任何邪念;被他眼眸轻扫过的地方,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就连文静倾和丽雪灼也不例外。 见此状况,梅灵砂满意的点点头,转眼去看纪悟言,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微微一提气,梅灵砂一手拿赤玉箫,含着内力朗声道,“纪悟言,你从此就是我拾月宫门下弟子,宫中上下皆是你兄弟姐妹,忠者荣,叛者诛,你可记清楚了?” “悟言记清楚了。”纪悟言稍稍躬身,双手接过赤玉箫。 他心知梅灵砂这几句话,不仅怕自己还有其他的心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到底是怕他压不住情势,目的是要给在场所有人一个警告。 果然,台下众人听了这话头垂得更低了。 但纪悟言要的并不只是如此。 他深知今天对自己至关重要,若不在此时树起威信,到时候流言四起,端得是麻烦。 只是……要怎么做呢? 握紧手里的赤玉箫。他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什么慢慢被唤醒了。 于是再自然不过的,纪悟言拿起赤玉箫放在唇边轻轻吹起来。 一支不知名的萧曲缓缓的流泻出来。 一时间所有人面前似乎出现了一望无边的平和水面,湖水清澈可以见底,水中无鱼,只有几株深绿色的水草荡漾在浅绿的水中央。忽而一阵风吹过,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漪,点点银鳞,丝丝碧波跃出水线。继而风越吹越紧,波浪的跳动也越来越急,不一会湖水已成了深绿,镜面化作千沟万壑,水草被扯离了根茎,随浪抛起又跌落下去。 原本水天一色的天空也渐渐的暗下来,天的一角被撕开了一条口子,黑色渐渐聚集,逐渐从天边散开直到中空,透明的天宇立时失了颜色。 等那越来越大的黑暗接近水面,这才看清原来是无数飞禽无数鸾鸟。它们数量众多,羽翅足以遮住天空。它们一齐在空中鸣叫,甚至啼响如雷,高低错落,仿佛是在迎接什么。 就在此时,天幕中央又忽然亮起来,如同一道闪电划过群鸟组成的黑幕。 一只巨大的鸟从天而降。它头戴五彩冠,身着七色羽衣,喙含真火,天空也几乎容不下它伸展开的羽翼…… 听到这里,众人突觉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竟是从高台上射出的,强烈得使眼睛微微刺痛。等到白光稍稍弱下再望去时,所有人脸上均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啊,他们看到了什么? 不是还在做梦吧。 捏捏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有人直到把脸捏肿了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一只神情倨傲的大鸟,此时就降落在纪悟言的肩膀上——它的瞳孔是火红的,有着任何语言都描绘不出的美丽羽毛;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似乎懂得众人的心理,并且不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细长的眼睛是对天下苍生的鄙夷。 不过它却没有对纪悟言摸着自己的羽毛表示什么反对意见,甚至当纪悟言顺着它的羽毛时,它还会眯起眼睛,泄露出舒服的情绪。 这……这……竟然就是那只刚刚在大家幻觉中出现的那只鸟。 即使是一直站在纪悟言身边的梅灵砂,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突然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等到再睁开双目时,怎么就凭空多了一只鸟来。 丽雪灼站在台下,紧紧的盯着那只和纪悟言很熟的鸟。 它长得好漂亮呢,而且似乎……很瞧不起人的样子。 心中如此想着,丽雪灼偏偏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于是偷偷登上高台,就要伸手去摸那只鸟长长的尾巴——自然是从后面。 可奇怪的是,那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就在丽雪灼要碰上它的时候,转头……喷了一口火! 丽雪灼连忙逼闪,可身上还是沾了一星半点,立即就熊熊的烧起来。可亏得梅灵砂离得他进,急忙运功在自己徒弟身上连拍几下,熄了火势,人也才没受伤,不过丽雪灼到也吓得不轻。 梅灵砂瞪他一眼,正要开口教训,却听得那鸟引颈轻鸣一声,声音清越,鸣声宏大,众人皆觉耳边“嗡嗡”作响。 再看那鸟,用细长优美的颈项在纪悟言脸颊上亲昵的蹭蹭,展翅腾空飞了起来;虽是如此,可它却仍在纪悟言头顶久久盘旋,似乎极不愿意离去。等到临飞去时,却扭头又朝丽雪灼示威似的吐了一口火焰,满意的看到他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才一甩头,冉冉飞走。 去时却不住回眸,万分舍不得纪悟言的模样。 直等到那五彩神鸟渐飞渐远,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这才有人反应过来的大叫出声—— “凤凰啊!那是凤凰啊!!” 这下也分不清是谁先叫的,场中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凤凰?真的是凤凰吗?” “我看到凤凰了耶!我看到了!” “好漂亮啊,没想到真的有凤凰啊!” …… 这般乱哄哄的闹了一阵,又出现了新的变化——所有人看着纪悟言的眼神慢慢变了。 若说之前是倾慕,那现在就是敬畏;若说刚刚还有人不服,那现在可算是心悦诚服了。 看见了传说中神鸟的激动全化作了对纪悟言的俯首帖耳的忠诚;如果有这样上天选中的神主,拾月宫还有什么不成的事,到时候只怕真的能“千秋万代、威泽四海”。 这时文静倾也和其他人一样,从心底里彻底的服了这个原先自己的徒弟,又忽然想起原来自己打他手板的事……真是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心底真是感慨万千——原来的那个孩子,现在真的是长大了,有出息了。 是不是父亲的心情就是如此呢? 文静倾摇头笑,却突然很想要一个泠然和自己的孩子。 梅灵砂看着眼前的纪悟言,脸色却渐渐沉重——他竟然能招来神兽? 为“孽”竟能唤来神兽? 这是巧合?还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误? 丽雪灼却显然没有他的师兄和师父这么复杂的心思,他连着被那只鸟吓了两下,心中正懊恼。虽然第二次没让它得逞,不过那只鸟的眼神很可恶耶,而且好死不死的,就让他想起有着同样眼神的慕容家二少爷。 再向纪悟言看去,这下可真的是铁青了脸——纪悟言一脸笑意明媚,眼底温柔多得可以滴出水来,傻子也可以猜出他又想到了谁。 不用说,纪悟言自然是想到了慕容涤尘。 真的很像呢! 真的很像呢! 外表冷峻,个性别扭,不喜欢旁人碰触,却只在自己身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人……真的很像呢…… 心仿佛膨胀着,遮盖着。 不敢收紧,不敢掀开。 稍微的挤压,就会发现思念流了一地;稍微的窥伺,就会发觉满满的都是他的影子 轻轻的碰了,马上就会疼得厉害。 想他弦绷得太紧,经不住任何拉扯。 不敢流泪,不敢想念。 怕流泪了想念了,会害怕我们不会再相遇,不会在看见你。 等到哪天弦断了,等到那天心裂了,等到哪天思念重得我再也承受不起……涤尘,你在哪里? 涤尘,你在想我吗?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涤尘,我好想你…… …… 第十一章 自盘古开天地起,世间始分阴阳两极、清浊两气。 清为天,浊为地。 阳为正,阴为邪。 天地从此正邪两分,黑白分立天下;清浊调和,阴阳相克。 若彼时清浊势均,则天下太平。 若一方力强,则衡平失、灾祸起——称曰“阴阳破”。 那么阴阳曾有过失衡否?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不过却很少有人知道——所谓阴阳破,最厉害的一次,却是世人已当作神话的故事“ 女娲补天”。 传说两万七千年前,也就是天地刚刚有了人类不久后,世界就经历了从创古以来最可怕的一次阴阳破。 “地”之阴气笼罩了天地,不断集聚上升,居然渐渐接近了作为“天”的清气,而且把天空一角的清气弱化,慢慢稀薄,竟在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破了。 洪大的水流从天的破洞中涌了出来,刚刚出生的人们白骨露野,千里饿殍,女娲痛心疾首,却苦于不知道补救之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灵涂炭。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巨大的火鸟从漏了的天空中飞到凡间。女娲乍见此鸟,见它神色绝非凡品,便一路寻其足迹而去。谁知那鸟却从未落下,几天几夜直往北飞过去。 终于在第九天的子时,它降落了,可落脚的地方却是一块黑色巨石。 随后赶来的女娲一接近这块巨石,立时觉得周身阴冷,细细观察,竟发现自从降落其上,那只火鸟身上的七彩火焰也弱了许多。 女娲心知这石头一定有古怪,再仔细算过方位时间,这才惊觉——这石头竟然生在“地”之至阴至寒处,且从天地将分时便生于此地,可算是天下浊气精华所在。 想到这里,女娲明白了火鸟引她来的隐因——火鸟是要她用此石补天啊! 若天是至清,那么这黑石就是至浊。 月盈则缺,否极泰来。 天下事物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绝对,那么至浊至阴,是不是也可以化为至清至阳呢? 女娲显然信了。 也正是她信了,这才有了后来众人皆知的“女娲采石补天”。 女娲不眠不休,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练成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补天的五彩石,在火鸟的帮助下,终于把缺漏的天补回了原位。 可也从此留下了永久的隐患。 因为那黑石仍然留下了一块,并且,已经有了灵性,魂魄脱出石体,进入了人道轮回。 而那些补天的黑石,虽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浊根,可仍容易引起魔邪之气,从此天下再没有了以前的太平,而是杀戮不断,战祸连连。可那么远的事情,女娲已经没有办法顾及了,她为补天耗去了所有的元气,在天空完整的那一刻,她也倒下了,永远失去了知觉。 却不知道,那只火鸟的魂魄也堕入了轮回,随黑石而去。 当然了,我讲的只是一个传说,信不信大可以由你。 不过我要说的是,你不知道,并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因为我至少知道一个人,他是知道的,这个人就是——空鉴大师。 对了对了,就是你,你不要躲,我说的就是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又没有说过空鉴大师已经圆寂,只不过是我一直没来得及讲到他而已。 叹口气,其实也不怪你,就连慕容涤尘原来也以为这位大师已经仙去好久了。 直到,他亲眼见到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其实这件事要从头说起。 终于得到父亲允许昏过去的慕容涤尘,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不断的呕血。因为不久前极端的做法,慕容涤尘险些经脉尽断,阴阳逆流,若是平常人,非得在床上修养上半年,再图循序渐进。 可短短的三天,慕容涤尘硬是站了起来,虽不说完全恢复,可体力竟然也已经转好了七八成,看得众人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竟能使得人如此呢? 无奈之下,慕容兴德只得遵循承诺,交给慕容二公子“立神之法”。 可,却不是由他自己来教。 这个到是自然,因为就连慕容兴德自己也是只学了“立身之法”。不过他教给慕容涤尘的,却是一个慕容家当家人之间世代相传的秘密——风雪不动,天上长白。 白雪皑皑,万树银花,霰雪纷纷,浩浩荡荡自天宇落下。 一匹毛色如霜的骏马自千丈坡疾冲往下,却猛然间被勒住马首,骤然间前蹄蹬起,马踏原地,高声嘶鸣,激起千堆白雪。 马上的骑者大约十七八年纪,着一身藏青长衫黑色披风,腰悬长剑,盼顾间神采飞扬,一张玉面如堆霜雪,却是半点情绪也无。此地本已是无人绝境,北方深山地区又是酷寒,就是专猎熊豹的猎户也不常到。可他在这深山中却好似自若非常,放马奔驰,打马狠疾,到像是有什么急事。 在这浓白密林中奔了半日有余,他忽然勒马在一处巨石前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这却不是平成普通的石块,竟是一方圆柱型的通天石柱。这石柱高似顶天,从下望去只觉得它直插入云霄,方圆近三里。石壁陡峭,接近垂直,其上光滑平整,不肖一般岩壁的粗糙,却似有人打磨过。不过也只是似乎罢了,又有谁能有通天的法术,去磨这通天柱。 而且最奇怪的是,在这山的半腰处,却有题词,每个字宽方九丈,龙飞凤舞,笔力苍劲,写的赫然是—— 白 发 三 千 丈 骑者,也就是慕容涤尘仰头望向看来遥不可及的山顶。 看来就是这里。 慕容涤尘微微舒口气——“白发三千丈”,正应了“长白”二字,那么“天上”又是什么呢? 稍微摔摔头,慕容涤尘双手松开缰绳,一脚轻点马背,凌空飞起来五丈,正当力尽之时,又重新在石壁上借力一点,向上飞身上去。 以慕容涤尘现在的武功而论,已经是当代武林少有的高手,虽然目前还比不得那时凤若兮的绝世武功,可也是罕逢敌手,加之他近日来不眠不休的苦练,内力更是增进不少。可在这巨大的石柱上攀登,却是半点也分不得心。 要知道,上面所谓的“三千丈”就是虽然不是实指的高度,可一千丈却也不止。而且这山上没有半点可以着力的地方。平常人,若是稍稍望向自己脚下,看这凌空的高低恐怕心下就怯了,或者气力不济,都有可能掉下去摔个尸骨无存。 可幸好慕容涤尘心思坚定,纪悟言又不在他身边,没什么可分心的东西,他反倒顺利得紧,不出三个时辰,竟已来到了顶端。慕容涤尘一跃而上,却呆住了…… 此时他已经身在云端,周围氤氲袅绕,脚下仍是晶莹凝雪,可眼前却是一片梅林。 白雪红梅,丝丝红瓣坠在雪地上; 而鼻端又有暗香,风声小小,到真有所谓“听香”的妙处。 慕容涤尘抑住惊讶朝梅林深处走去,不久便发觉这山顶原来是圆形的平地,而梅林在其最外围,再朝里便是平广如镜的圆湖。最为神奇的是,虽然地上白雪覆盖,可湖中却没有结上冰,映着蓝天碧云,仿佛和天连成一体。 “天池……”慕容涤尘喃喃自语着,却听湖中心传来一个苍老却宏亮的声音。 “圆陀陀地,活泼泼地。” 声音乍起,慕容涤尘只觉得有人在耳边颂念着。可聚神细听,再凝目看去——原来这湖的中央,有一块大小形状如同莲花座的石头,而有一个身着白色的僧衣盘坐其上,却没有剃度,长长的如霜须发垂如湖中,眼睛却是闭合的,仿佛看不见东西。 虽还看不清眉目,可慕容涤尘知道刚才说话的人就是那个老者。 慕容涤尘也明白老者刚刚说的是禅机。 所谓“圆陀陀地”,是谓圆融无碍而言; 所谓“活泼泼地”,是谓活泼律动的生命而言。 看来是禅宗。 慕容涤尘心下明白怕是要打禅机了,也就只等老者出题。 果然老者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慕容涤尘想也不想道,“厅前柏树子。” 老者微微一愕,又道,“如何是凤凰境?” 慕容涤尘道,“雪夜观明月。” 闻言老者沉吟片刻,道,“如何是定山境?” 慕容涤尘挑眉道,“清风满院。” 这时老者越问越快,“如何是重云境?” 慕容涤尘也答得更快,“四时花簇簇,三冬异草青。” “如何是佛意大法? “蒲花柳絮。” “如何是佛意大法? “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出百花香。” “如何是佛意大法? “不得不知。” “向上更有转处也无?” “长空不碍白云飞。” 老者终于笑起来,他知道这个少年正是自己等的人。 佛意大法自然不可能在蒲花柳絮中,而是说应该回到平常世界本身,不着一念,不挂一丝,这才是“大悟” 这才是“赎”所要的——我心无一物,我心怀天下。 于是老者轻轻开口,“孩子,上来吧。我便是空鉴,老衲已经等了你将近十八年。 慕容涤尘飞身越过水面,其间因为已经耗去了大部分的气力,轻踩几次水波才到了老者面前,立在那黑色的莲花座上。 他落地的片刻,却莫名的有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再看空鉴时,这才发觉他并不是坐在莲花座上,而是凌空浮起,大约与莲座间大约有三寸的距离。 空鉴也在用看着慕容涤尘——他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可以用心眼视物——在瞧见他没有任何阻碍的落在这石上,不由得眉头轻皱,却还是轻轻道,“孩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慕容涤尘垂下眼睑,却不说话了。 见他如此,空鉴反倒笑起来,道,“如果你是要来学那所谓的‘慕容功法’,那老衲可以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慕容功法’。” 慕容涤尘猛然抬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他还是没动,只静待他的下文。 空鉴看他沉着,又付一笑,道,“有件事物的确可以大大增长你的功力,不过……要看你是否是那个有缘人。” 稍稍停顿片刻,空鉴又问,“你可知道那个只有一人练成功法的故事?”问完他却不等慕容涤尘回答,只自己说下去,“如果知道,你可又清楚那些练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 燃着一枝香,梅灵砂一个人闭目坐在静室中。 轻轻的扣门声响起令他猛的睁眼道,“进来吧。” 纪悟言推门进来,微欠身道,“师父叫悟言过来有何吩咐? 梅灵砂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在这静室中,纪悟言原本就雪白的肤色更加透明,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灵动非常。 师兄,师兄,究竟是不是他呢? 他究竟是不是师兄的转世?什么人竟然能招来凤凰? 这事情其实真是荒谬得很,那只凤凰也太过突兀奇怪,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那么,还要不要做自己原先已经打算好的事情?要不要?要不要?! 梅灵砂心思散乱,却听纪悟言道,“师父是在为传我武功的事情烦心么?” 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他,梅灵砂却也不否认,“不错,你还知道些什么?” 纪悟言解下悬于腰间的赤玉箫,对梅灵砂冉冉一笑,“师父其实太多虑了,我究竟是不是那个所谓的‘孽’又有什么关系?师父你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像师伯的人罢了。转世与否都不再重要,就算是转世,他也不会是原来那个凤若兮,师父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在天绝崖去了。所谓的‘孽’不过是对武林中人意义非常,其实对于师父来说,他甚至比不上师伯的一个幻影……不是吗?” 梅灵砂静默了一阵,半晌终于带出一丝苦笑,“悟言啊,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你仿佛看透世情,看透人心;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把天下人心玩弄在你的掌中。就连我,也受不了你几句话的挑拨。如果不是知道也相信你那样爱着慕容涤尘那个小子,我真不知道这武林会被你弄成什么样子。” “你实在太可怕,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赎’呢?的确是我太多心了。” 纪悟言听了他这话也不恼,反而越发泰然,笑容也逐渐温柔,“是啊,就因为我喜欢他爱他,所以好像在他面前什么都不会了,除了温柔除了体贴,什么都敢做了。我也会怕啊,怕他知道那并不是全部的我,怕他会讨厌现在的我,所以只有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做,只安心的守着他,我本以为这样就成了,这样就能永远在他身边,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可是不行、不行……” 永远温柔似水的眼眸中逐渐染上悲哀,动人的笑靥中有说不尽不苦涩,“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在为了救我劳累奔波,我明明知道却不能做些什么,涤尘他那么勇敢,而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是不相信他,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这样的我,也许不配他喜欢。他那么美,可我,却如此虚伪……” 说这些话的时候,纪悟言脸上是淡淡无奈哀伤的笑容,梅灵砂却知道他心底的苦——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爱情,这般的小心,这般的失措,只怕走错一步,他就不再爱自己。 只是没想到,聪慧自信如纪悟言,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心思。 其实谁又能摆脱得了呢? 是要是那样深深的、深深的爱上了,无论谁也会担心,无论谁也会害怕:怕他不够爱自己,怕自己的不好让他看见,怕时间会冲淡一切,怕他会遇见比自己更好的人…… 这样想下去,梅灵砂释然了——其实武林的一切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要给,就给师兄的一个幻影又如何?不过是因为自己爱着凤若兮,“孽”“赎”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悟言,坐到我前面来,为师传功法给你。”梅灵砂轻轻道。 一千八百年前,一个残暴的君主出现在华夏的大地上,伴随他出现的是无尽的灾祸和黎民的哭声——炮烙之刑、剜心食肉、酒林肉池……民不聊生。 这时一个名叫姬昌的青年出现了,他得知商朝内部分崩离析,重臣比干被杀,莫子被困,微子出走,商军主力远征东夷,朝歌空虚,于是决定先发制人,立即率兵车三百乘,近卫军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东出伐商。纣王见大势已去,逃回朝歌自焚而死。周军占领商都,建立西周王朝。 一千年前,秦朝无道,天下群雄四起,西楚霸王项羽直勇而忠义。楚、汉订盟后,刘邦本想退兵,在张良、陈平提醒下,下令全力追击楚军。后两军战于固陵,项羽小胜。刘邦以封赏笼络韩信、彭越、英布等,垓下一战重创楚军,逼项羽自刎于乌江,终于结束了为期四年的楚汉战争。二月,刘邦称帝,建立汉朝。 一百年前,原本英明睿智的君主身边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只要回眸浅笑,六宫粉黛全全失尽颜色;为了她的笑颜,帝王痴迷昏庸,又哪里听得见渔阳鼙鼓惊天动地?也正是从此,一个兴盛的王朝开始衰落,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讲完后,空鉴道,“孩子,你可知道这里面哪个是‘孽’?” 稍稍沉吟,慕容涤尘沉声道,“商纣、汉祖、玉环。” 空鉴点头却又摇头,“错了一个,项羽实为‘孽’。你看这千年的史书,‘孽’与‘赎’无尽纠缠,可‘赎’却只赢了一场,汉祖和玄宗终没有逃过魔道。汉祖埋下吕雉祸事,玄宗免不了一场安史之乱。” “其实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所谓的慕容家。” “一百年前,我的祖师夜观星象,看出阴阳气象的混乱,预知天下必将有此祸事,并算出‘孽’‘赎’中有一人是当时白道有名的大侠慕容星的后人,便和武当少林的掌门人,以及慕容星共建慕容世家。只是这个秘密被压下,放眼如今的武林,恐怕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了。” “所以,慕容家族谱上说的三人练功而成者一,其实说的就是‘孽’、‘赎’的历史。现在如此讲来,也不过是因为掩天下人耳目罢了。” 慕容涤尘静静听他说完,半晌才道,“那么凤若兮呢?照大师说的,似乎还应该有一个‘赎’才对。” 闻言,空鉴叹息道,“其实这个老衲也不明白,似乎天象出现了异常,有什么东西生了变数。” “那……”慕容涤尘正待说下去,却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 重新醒来的时候,慕容涤尘发觉自己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仍然是一样的花瓣,可隔着几十丈的距离,自己已然可以看清它上面最细微的花蕊;仍然是清澈的水面,可自己已经能看清那深深的湖底中游弋的小鱼……这是…… 慕容涤尘看向空鉴大师,后者则在朝他微笑着,“孩子,快下山去做你要做的事吧,你的神功已成。” 知道他正不信的看着自己,空鉴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我若诓你,你自然可以再来找我。” 慕容涤尘咬住嘴唇,身子却已经提气飞了出去,可他这一飞却是非同小可——不仅飞过了湖面,也飞过了梅林,更已经飞到了悬崖之外。可空中的身体却没有落下去,而是就这样浮着。 这该是怎样的轻功!? 不过慕容涤尘已经没有心思惊讶了,他稍微换气,迅速的向下落去。 近了近了,悟言,我马上就来了。 …… 而在他的身后,空鉴大师缓缓张开了眼睛。 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眼珠,而是白蒙蒙的一片。 知道慕容涤尘离开,空鉴的脸色慢慢沉重起来。 他刚刚没有帮助慕容涤尘什么,相反的,他还封住了他瞬间爆发的部分功力。 “魔……这该是怎样的魔……” 他的声音轻颤着,竟显得害怕。 空鉴万万没想到,慕容涤尘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他身下的这块黑色莲花座相互召唤,竟能引发慕容涤尘隐藏的力量。慌乱之下,自己只得封住了他部分的力量,但愿能拖到师祖说的那一天——月十五,阴阳破。 看来即使经过了万年,这块一直被镇压的莲花黑石,还是像补天的那个时候拥有着巨大的力量。 可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出慕容涤尘体内的魔气呢? 还是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清浊相浑——“孽”不再是“孽”,“赎”也不只是“赎”? 第十二章 纪悟言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雪白的头发,眼角深刻的皱纹,这分明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可他的声音却分明是自己也熟悉的。 “悟言,你过来。”梅灵砂轻轻道,等了一会却看到他迟迟没有动作,于是又道,“怎么这就不认识为师了?” 闭了闭眼,纪悟言重新走到榻边坐下,轻声道,“师父,你这又是何苦呢?” “没有了内力,样子变老也在我意料之中。”遥遥瞧着镜中的自己,梅灵砂却不在意,仍笑道,“幸好师兄看不到我这般样子,否则我是怎么也不肯传功给你的。” “可是值得吗?只是为了一个幻象,真值得如此?”纪悟言确确没有想到,梅灵砂竟会只为自己像凤若兮就做到如此。 梅灵砂笑容不变,此时看来却是慈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师兄。我大限将至,你若要接掌拾月宫,这是最快的办法。至于值不值得……若是你呢?若是你自己,你觉得值不值得?” 移开目光,纪悟言纤长的睫毛颤动,“若是我……定然不会有师父这样的机会。世上若没有了慕容涤尘,又哪里还有纪悟言?” 轻叹一声,是释然也是叹息,梅灵砂轻轻靠倒在榻上道,“我还要去料理些教中善后的事,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不过明早之前要回来。” 纪悟言却愣了一会,大约过了几秒种才蓦地的转头去看梅灵砂,又见他朝自己挥挥手,这下脸上再也掩不住惊喜。 梅灵砂只听得一句“谢谢师父”,这一声人却已经是在一里以外了。 相爱是这么美好啊。 梅灵砂笑起来,带着一丝羡慕,和一丝心酸。 …… 说过不敢见他,说过怕再见到他。 可是,可是现在是真的可以去见他了!可以去见他了!! 可以仔细看清他的眼睛,不必一次次在纸上描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不必一次次在梦中惊醒;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不必一次次在冷风中抱紧自己……这怎么不叫人高兴,这怎么不叫人欣喜若狂,这怎么不叫人焦躁不安? 渐渐的,慕容山庄已经近在眼前。 渐渐的,眼前出现了偏院的檐角。 渐渐的,房中的灯火刺痛了眼睛。 踏出一步,推门的手却骤然停住。 纪悟言停了下来,停在了慕容涤尘门外。 斑驳的树色影影绰绰,恍惚的月光萦萦绕绕。 透过门缝,看着端坐在榻上的人,纪悟言唇边薄薄笑意,眼中却是沉沉哀伤。 自己还是忘了。 忘了自己许下过什么样的心愿——不是要与他同掌天下?不是要助他四海升平?不是只要他好无论自己怎样? 怎么此刻却又忘了? 如果进去了,他们会如何? 倾心相爱,永不分离? 不,不,不该是这样。 自己还要回拾月宫去,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 而涤尘……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 如果真有所谓“孽”、“赎”,如果真有武林将崩,那涤尘就是身兼大任之人,自己怎么能误他? 怎能误他?! 于是纪悟言停了下来。 在离心爱之人咫尺的距离间。 而此时的慕容涤尘,正在全神运功,消融新得的内力。 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心想一心爱的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门外。 只要他现在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他,可以碰触到他,可以永不分离。 两个人,一扇门,相距又何止是千里? 月上中天,时间悄悄的流走。 纪悟言借着越来越弱的灯火,看着门里的慕容涤尘。 他瘦了,瘦了好多,连下巴都尖了起来;不过气色还好,只是眉间掩不住的抑郁……是因为累了么?他可有好好休息?是不是每天都像这样不知节制的练功?为什么偏院只有他一个人?可有人照顾他起居? 纪悟言心中千言万语,却只得生生抑住,只静静看他,静静望他。 烛光渐渐微弱,随风不住摇动,终于熄灭在残烟中。 屋内的慕容涤尘缓缓躺倒,拉过一旁的被子胡乱掩在身上,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 纪悟言看他如此,只觉得心活生生被人拉扯,实在不是一个“疼”字可以说清。 又等了一会,方确定他的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门,又浅坐在床边仔细的端详他。 知道他的功力。纪悟言不敢用力呼吸更不敢去碰触,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所以只得瞧着看着,目光深深划过他的眉眼,鼻梁,脸颊,最后停在嘴唇。 那天他在亲自己,自己却误会了。 纪悟言无声的笑起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脸好红呢。 现在想起来,他是害羞了吧。 不,也许是吃醋了。 因为那次自己三天没回偏院,后来又被他看到丽雪灼如此这般。依他的性子,恐怕是气坏了吧。 真小气呢。 明明没有被丽雪灼碰到什么,他却还是生了那么大的气,那么用力的咬,害自己真的很痛啊。 可每次自己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的甜蜜。 他绯红的脸,因为生气而明亮的眼睛,温暖柔软的嘴唇……哪里有大家说的冰冷? 只有自己能看到的他,那么美,那么美,好想把他藏起来——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他。 原来有些事,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忘不了的。 现在自己还常常梦见那年和他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从树上跳下来,那么美,却紧紧绷着脸儿,让自己傻呆呆的看了好久。 看着这个在梦中也紧紧蹙眉的人,纪悟言眼中尽是温柔疼惜。 是冷了么? 为什么嘴唇泛着淡淡的白色? 涤尘…… 纪悟言缓缓的低头,轻轻的印上自己的唇。 却在轻触的瞬间止住了动作。 唇与唇并没有接触,隔着已经不是距离的距离。 重新支起身子的时候,纪悟言微翘的唇角,苦涩中却已经夹杂了幸福。 望向窗外渐渐透明的天色,纪悟言旋身去了隔壁——那原本是他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个和原来一样小小单薄的蓝布包袱,小心的打开,拿出里面仅有的两样东西——一个质地粗糙的玉凤凰,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片。 先把那个玉凤凰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纪悟言又拿起那泛黄的纸。 纸很寻常,薄薄的宣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旧,却很完好,平平的压了四折,保存得很好。纸边却磨得有些模糊,似乎是被反复看过无数边。 纪悟言缓缓的打开那纸片,动作十分轻柔。 那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只得三个字——纪悟言。 字体很漂亮,也已经有了些笔力;不过字型却还有些稚嫩,似乎是小孩子的字迹。 用手在那字上顺着笔画仔细的摩挲,纪悟言轻轻笑了。 够了够了。 有这就够了。 天大地大,纪悟言此生有这三个字就够了。 小心的把纸片和玉凤凰一起在胸口放好,纪悟言旋身离去,再不回头。 和十年前来时一样孑然一身。 只带走了一张发黄的纸条,以及,半个吻。 …… 重新回到拾月宫中,天色已经明亮。 纪悟言走进正殿中,其他人还没看到,就见丽雪灼已经气冲冲的杀了过来。 “你去见他了?!”丽雪灼尖着嗓子在纪悟言耳边叫,直接就扑过来。 纪悟言稍稍朝旁边让了让,让他扑了个空。 没有得逞,丽雪灼却也不再靠过来,只咬着牙齿在原地狠狠的跺了跺脚,又举起双手轻击了几下。不大会,大约十来个人已经鱼贯的走入。 这下可好,纪悟言只觉得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黑的……一时真有些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十来个穿着各色衣裳的少年。妖艳,秀丽,冷艳,高贵……真是应有尽有,争奇斗艳。 第一次, 纪悟言哭笑不得。 苦笑连连。 “雪灼,你这是做什么?” “你挑啊,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服侍你的。”丽雪灼鼓着腮帮子。 纪悟言摇摇头坐下,挥手想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发觉他们眼中全是不舍,竟像丽雪灼说的全是自愿。 看了看纪悟言的表情,丽雪灼咬牙又道,“你若觉得他们年轻,懂不了情趣,我那里还有年长些的,从十二岁到四十二岁,你想要怎样的都行!” 可纪悟言却不似他的激动,只淡淡道,“雪灼,你知我是怎样的人,又何必花这些心思?” 指甲掐进肉里,丽雪灼转头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在等他们全出去的那一刻拉开了自己上身的衣物。 纪悟言缓缓站起身,看着那片裸露出来的胸口。 他记得丽雪灼曾诱惑过自己——用少年光洁的双腿,却没想到他的胸口和后背上竟是这样一片——狰狞的伤痕。 鞭伤、烙伤,还似乎有用什么东西戳进去的痕迹……已经愈合的伤口,如今看来还是份外可怕,很难想象当时他是怎么受过来的。 “雪灼你……”纪悟言要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已经猜到,这一定是当年丽天良虐待他时留下的。 一滴、两滴…… 丽雪灼的泪落下来,“悟言,你喜欢慕容涤尘,你心疼慕容涤尘,是不是因为他受了许多的苦?可你看看,你看看,有比慕容涤尘更苦的人,有比他更需要你关心爱护的人。那为什么不把你的爱也给给我呢,我只要一点就够了,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好。” 说着丽雪灼走近静静立着的人,张开了双臂想要抱住他。 纪悟言扶住丽雪灼的肩膀,稍微把他推开一些,没有接受这个乞求的拥抱。 “雪灼,你还不明白吗?” “纪悟言没有能力去救全天下的人。纪悟言的心太小,此生已经给了他就再没有别人。” “天下?黎民?” “不。” “只有一个慕容涤尘。” “只有他一个。” 纪悟言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丽雪灼。他只是望着高高远远的天空,脸上的笑容温柔却疏离。 说完又看看少年,帮他拉好散乱的衣物,纪悟言便退回了内室,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只留丽雪灼愣愣的呆在原地。 后来丽雪灼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只在听到一声微不可及的叹息时才有些清醒过来。抬头看去,自己的师父梅灵砂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 “师父……”丽雪灼刚要出声,却看见梅灵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灵砂轻轻道,“我都看见了。” 一句话叫丽雪灼浑身僵硬。 “师父……”丽雪灼又叫了一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叫梅灵砂吐血的话,“师父你传位给悟言,是不是因为曾和他欢好过了?” 梅灵砂表情僵硬了一会,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实在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把丽雪灼笑了个莫名其妙。 过了半天,好容易止住笑声,梅灵砂才道,“雪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丽雪灼观察了一下自己师父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便撇嘴道,“谁叫师父你对他那么好啊,任谁看了也会奇怪吧。不仅马上传宫主之位给他,而且还……废了自己的一身功力……” 说到后面,丽雪灼带着些许泪光的视线,停在梅灵砂银白的长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梅灵砂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弯起来的眼中满是和蔼慈祥,“怎么?看我光对他好,嫉妒了?” “才没有!”丽雪灼急道,“我自然知道悟言才担得上宫主之位……” 梅灵砂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说他老沉吧,可很多事孩子心性又重了些;说他顽皮吧,偏偏他身世悲惨行事狠辣;有时候精灵古怪,有时候又楚楚可怜。恐怕除了自己,也只有一个纪悟言可以制得住他。 这么古怪的性子,也可能是自己没教好的吧:当初他来的时候收了他做徒弟,可毕竟宫中事务太多,他和自己的大弟子文静倾年龄相差太多,两人自然淡漠;而且就这样在宫中长大,拾月宫对情事看得极为自然,他也从小耳濡目染,看多了难免生出心思,又恰好遇上纪悟言这样的妙人——种种相加,似乎这心动反倒不是偶然,而是有根可寻了。 只是……希望他不要步上自己的后尘才好。 梅灵砂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道,“雪灼,你对悟言……是真心的么?” 闻言,丽雪灼的脸微微的红了,却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梅灵砂微微一笑,又问,“那么,你爱他有几分呢?” “几分?这还有分几分的么?”丽雪灼不解。 梅灵砂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徒弟平常都做些什么事——有时候也常常诱惑一些人,不过结果常常是戏弄他们一下罢了,可自己却不知道他原来还不懂什么是爱。 原是怕他成为第二个梅灵砂,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这样想来就气定神闲多了。 “雪灼,我想如今你已经明白悟言和慕容涤尘的两人的情谊,那么你该好好想想,若要你做到师父这样你可愿意?你可能承受?”梅灵砂淡淡道。 “我当然……能……”本来毫不迟疑的回答到后面却有些犹豫起来。 丽雪灼也在问自己,若自己真的是师父……真是师父……是否能做到如此呢? 几十年的相思,几十年的痛苦,几十年的爱情……却,注定都化作一抷黄土,随风而逝。 无法回答,依自己的性子,怕是万万不能的。 梅灵砂见他迟疑,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道,“雪灼,再好好想想,若退一步说,你是慕容涤尘,你可能为了悟言做到他那般?”——拾月宫消息向来灵通,自然也知道慕容家那边的消息。 丽雪灼则又是一阵迟疑。 “雪灼……”梅灵砂拍拍他的头,“你对悟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只是和大家一样都觉得他好,所以喜欢他;还是更深更说不出的感觉呢?如果是前者,那么师父劝你放手吧。纪悟言不是你一生等的那个人,别为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放了他也是放了你自己。” 丽雪灼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倒仿佛是痴了。 梅灵砂知道他在仔细想,也就不去逼他,只低声叫了宫中小徒过来,吩咐准备大典。 很快的,江湖上的消息传遍,拾月宫易主。 旧主隐退,新主临朝。 而与此同时,一个不亚于此的消息,正悄悄的酝酿着。 慕容山庄的夜色,一如往常一般灯火辉煌。 可此时的慕容当家主人慕容兴德,却伏在床上剧烈的咳嗽着。冷夕菲服侍在旁,小心的侍侯着汤药,卫流霜与慕容清尘也是满脸急切,不时望望门口,又看看慕容兴德,似乎在等着什么。 又咽了几口燕窝下去,慕容兴德摆摆手,示意不必喂了,冷夕菲这才退到慕容清尘身边。 “清儿,你再去看看吧,怎么还没回来,都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慕容兴德喘着气对自己的大儿子道。 慕容清尘连忙应了一声,就要出门,却听得脚步声来。接着一人便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正是慕容涤尘。 一见他进来,卫流霜和冷夕菲忙扶慕容兴德坐起身来,只听慕容兴德急道,“事情如何?他们都同意了么?” “嗯。”慕容涤尘低低答应了一句,眉宇间有些疲惫。 慕容清尘把他按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又伸手为他倒了杯茶,便问慕容涤尘道,“事情还顺利么?他们可有为难你?” 慕容涤尘环视几人——自己的视线中再也没有了那双永远温柔望他的眼睛,可为什么,自己总在下意识里搜索呢?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朝自己笑,轻轻唤他,“二少爷,你啊……” “尘儿……”卫流霜提醒道。 慕容涤尘这才淡然道,“还好。” “还好?”慕容兴德皱起眉头,就不信六大门派七大世家,就如此简单了的接受了这个年纪还不到二十的新任武林盟主。 “与他们说为父病重的事了么……咳咳……”慕容兴德不信的追问,却又引了一阵咳嗽。 其实从慕容涤尘从空鉴处回来后,原武林盟主,也是他父亲的慕容兴德就已经卧病在床,而且病情日渐严重。近日偏又传来拾月宫易主的消息,不知道武林又会掀起什么风波。不能打草惊蛇,不能置武林安危于不顾,慕容兴德几番计量之下,终于决定由慕容涤尘接任白道盟主之位。 可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召开武林大会,虽然自己对这个孩子信心十足,也不怕其他门派说些什么,可毕竟他们的同意是必须的,所以只有让他逐一去这些地方取得他们的认同。 这么做虽然委屈了他,可是慕容兴德又想到当初大儿子和冷夕菲是如何东窗事发,便认定慕容涤尘要的也不过是为了这个,既然是称了他的心,那么累些也无妨,于是便叫当时才回来休息了不到两三天的他一个人上路,为了免得人多眼杂。 所幸的是慕容涤尘终于回来了,而且事情还算顺利。 “你与他们说了关系利害么?”慕容兴德又问。 慕容涤尘点点头,这时却开了口,“我与他们已经说好,就在八月初十攻取拾月宫。” 他这一说,慕容清尘差点站不稳,冷夕菲瞪大了眼睛,慕容兴德一阵狂咳,卫流霜急忙喂他吃了口茶,又帮着抚心口顺气,这才让他顺过气来。 慕容兴德满面通红,手指着慕容涤尘抖了好半天,“你……你……我可没要你去打什么拾月宫,你到是要……做什么?” 慕容涤尘也不说话,只是眉头深缩,眼中忧深暗郁,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慕容兴德怎么猜不出他是为了什么,只更加生气,狠不得扑上去好好教训慕容涤尘几下才好。可却又动不了,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走了出去。 不用说,肯定是去了偏院。 如果以前是大家都不愿意去偏院,那么现在就是大家都不能去偏院。 慕容二少爷不许任何人去那里。 打扫、起居,全他自己做来,完全不假他人之手——不知道是要守着什么还是要留下什么。 慕容兴德和卫流霜看在眼里却无法说些什么,本来也想过要替他向武林世家的闺秀提亲,可两个人见面后,慕容涤尘只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那女孩就吓得哭了起来,把原想做亲家的双方都弄得十分尴尬。 那次被骗来的慕容涤尘,也只冷冷看了看难堪的众人便直接走了,让他们哪里还敢有下次,只能由着他。 不过,这是一回事,要真的为了纪悟言去拾月宫又是另一回事。 慕容兴德怎么也不想看到这一幕。 眼见慕容涤尘出了门,自己高声叫他名字却不听他应,慕容兴德便知他已下了决心,于是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叫大儿子去把他追回来。可谁知慕容清尘不但没去拦自己的二弟,却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父亲,就让二弟去吧。”慕容清尘语带哽咽。 第十三章 慕容兴德听得大儿子求情,心中更是恼怒,挥手一巴掌就打了过去。谁知道慕容清尘不避不躲,一时间反倒让他下不了手。叹了一声,慕容兴德把手放下,由着卫冷两人再扶自己坐下。可余怒未消,狠狠的砸了一下床板。 “咚”的一声,把冷夕菲吓得一激灵。 慕容清尘却仍是跪着,看了看冷夕菲又看看自己的父母道,“父亲,就让二弟去找悟言吧。” 慕容兴德也不说话,额上青筋直跳。 冷夕菲看着跪着的爱人,心中不忍。也就在最近的几天,慕容老爷才准了慕容清尘重新唤他“父亲”,可如今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才好。 轻轻拉过冷夕菲的手,慕容清尘让他同自己一起跪下来,进而搂紧怀里的人道,“父亲,你知道如果夕菲先我而去了,我会如何么?” 冷夕菲听他如此说,身子一抖,却被慕容大公子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慕容兴德本看他们亲密正要发作,却听得他如此问,也就强压下来,听他怎么说。 慕容清尘捏着冷夕菲的手,深情望他,“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永远把夕菲记在心里,再也不会去找别人,一辈子就他一个……” 听他这么说,冷夕菲眼里已有泪光,慕容清尘又握握他的手,接道,“那么父亲可有想过,如果是二弟呢?若是没有了悟言,二弟会怎么样?” 卫流霜手一抖,望着慕容兴德,两人一时竟没法说出话来。 “悟言于二弟而言,已经不是爱情那么简单。” “若一个人是另一个的生命,那么天下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即使是生命本身……也不能。” …… 望着窗外的月光,慕容清尘吻着怀中人的头发,讲给他听自己深深埋在心底的话。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和母亲虽然疼我,可其实更重视涤尘,他们对涤尘的期望比我高很多。人人说慕容家大公子风流潇洒,笑看人生,可那个时候,心里真是很不舒服呢。” “直到他遇到悟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人的爱能这么深,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个看来冷面的二弟,有着那么深那么重的情。” “我感动了。” “也很羡慕。” “可是你有我啊,”他怀里的人抬起了头,“清尘,你有我啊,我就在你身边……” “是啊,”拥紧怀里的人,看着他的笑颜,慕容涤尘终于笑了,“是啊,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就在我身边啊。”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爱情,那么何必羡慕别人呢? 重要的是,我爱的你,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 对于往年的武林来说,八月初十和一年中其他的三百六十四个日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今年白道的武林人士却都秘密的议论着即将在武林中进行的大事。 新任的白道盟主据说一连几场硬仗力挫六大门派七大世家,连少林的铜人巷也闯了过去。终于获得各门各派认同,在八月初十攻取拾月宫,以雪当日慕容家险遭灭门之仇。 而这次白道的英雄们,汇集了各家高手,少林主持和武当的掌门都包括在内,甚至少林金刚阵和武当七星阵也带了出来。 这原本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可当群雄凭当年丽天亮留下的拾月宫地图找到入口时,却没想到对方早有埋伏,双方一个照面就打了起来,领头的人竟然还是文静倾。 双方混战之下,各有死伤。 慕容涤尘也不恋战,就带着武功较高的各家门派的当家人,还有少林金刚和武当七星就这么硬闯了进去。 看着慕容涤尘渐渐消失的背影,文静倾却在心里奇怪起来。 他是奉命意思一下就放慕容涤尘他们一行人过去,只挡住能挡的,可以说没有尽全力。可就是这样……双方也七七八八战了个平手,仿佛白道中人也没有尽全力一样。 这情况岂不太奇怪? 慕容涤尘一心向前,绝不停留,只在遇到阻碍的地方才勉强停下来。 一路上他们一行人遇到许多机关险阻,不过以慕容涤尘现下的武功是不必介怀。紧跟着他的,也都是武林上称得上名的好手,甚至跟着他一起来的少林掌门空行大师,还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的空鉴大师的师弟,实力可想而知。 所以他们的行程也还算顺利,直到遇到丽雪灼。 其实就相貌而言,丽雪灼并不那么出众,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一点点勾魂。 所谓勾魂,不必多,一点点就够了。 如果浑身上下够是勾魂摄魄,那就媚俗了些;最恰到好处的,其实只是一截雪白的颈项,一角纤巧的裸足,一个回眸都可以叫人神飞,而且更有韵味,更长久。 偏偏丽雪灼就深谙这一点,再加上他手里的勾魂筝,在这石室中淡淡的香味,真让人有种迷醉的效果。 一时间,被他拦住的众英雄都有些精神恍惚起来。 慕容涤尘他们选择进入的拾月宫的道路,其实正是二十年前丽天良进攻拾月宫的那条路,,故地重游,许多人心中唏嘘。 也就是在这个同样的山洞中,当年的梅灵砂力挽狂澜,救了当时危在旦夕的拾月宫,那时的伏兵,只杀得许多人如今都还在胆寒。 难道这次又是一场伏击? 还是……一场空城计呢? 丽雪灼一个人站在总有上百的白道英豪面前。 天真稚气又邪刹勾魂,真是诡异非常,却也让所有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这时他却开口了,对着慕容涤尘,“慕容表哥,别来无恙?” 慕容涤尘看着他的眼光淡淡,可不代表他心里也是淡淡,要知道,如今他最恨的人恐怕就是丽雪灼了——如果不是他,慕容家怎么会有那样的祸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和悟言又怎么会分离?如果不是他……他还曾经想占悟言的便宜…… 丽雪灼见他不答话,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撅了撅嘴,一副无聊的样子。 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动静,便忍不住嚷起来,“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极了,算了算了,宫主有令——若要见纪悟言,刀山火海你一个人过去,他就在里面等着你。你后面的这些人,还需过了我这一关。你如果真的急,现在就可以过去了。不过话说了放在这里,你一个人进去了,出不出的来可是说不定的事。” 等他说完,慕容涤尘暗自计量一番——如今武当少林各大门派都在这里,就算拾月宫全全围上,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这样想着,就从丽雪灼身边走了过去,没入了全然的黑暗中,完全没感觉到身后数百双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 丽雪灼拧着脖子看着慕容涤尘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了,却完全没反应过来去拦他。 他未免……未免……也太…… 丽雪灼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这两个人到真是一对,怎么行事都是这样让人匪夷所思? 看看石洞隐秘处燃的香炉,因为并没有毒物,所以反而容易让人忽略了 唉……但愿不要浪费自己特地为他们燃的香才好。 手上一横勾魂筝,丽雪灼重新与终于从面面相觑中回过神来的武林人士对峙着。 …… 慕容涤尘行过来,开始的时候,四周黑暗,可走了大约半里后,灯光渐渐明亮起来,甚至还开始有侍女引路,还尽问些奇怪的问题,比如—— 公子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公子吃口茶吧。 说着竟然就随身准备了香茶端上来,却好像是怕他太累太渴,说不出的关心体贴。 原本慕容涤尘还疑心是拾月宫的新花样,不过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什么,虽然小心提防,到也由着她们。 可到了拾月宫的正宫后,竟然就有人端来了净面的水,有人拿来了替换的衣裳,还有人一边布菜,仿佛是款待他风尘仆仆而来,所以好客之道十分齐全。 不过慕容涤尘在纪悟言以外的人面前从来都不喜多言,虽然心中越来越奇怪,却也硬生生的压了下来任由他们摆布。又是吃饭又是斟酒的做了一通,可却一点也不见梅灵砂的影子。 慕容二公子渐渐急切起来。 怕梅灵砂又要耍什么手段阻止他和纪悟言见面,又不知道这些日子纪悟言情况如何,若真的像梅灵砂曾经说过的那般…… 慕容涤尘握紧了拳头——碎尸万段算是便宜了他们。 这样一想哪有心情再耗下去,慕容涤尘一手便砸了桌子,抽出身侧的剑就朝门口冲出去。 激强的剑气到了门口,一下就把门板撕成了两半,却也让慕容涤尘看到一人就站在月下,那样遥遥的透过门缝看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情形清晰的展现在眼前,慕容涤尘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就在那里,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可自己……却不敢。 如果真的碎了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幻影呢? 如果真的是自己已经做了无数次的那个梦……是不是自己一出声,就会又只能在黑暗中抱紧自己? 慕容涤尘停在了台阶上,待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手紧紧握着重新入鞘的宝剑,眼神激动中夹着慌乱,微微颤抖的身体让剑穗不断的晃动摇摆。 如果真的是幻影的话,那就让自己再多看一眼。 即使是做梦也好,那就让这个梦不要醒来。 慕容涤尘的双眼牢牢锁住台阶下的人,用力得连眼眶都有些发疼,却发觉那个人的眼里也起了雾气,视线也和自己同样焦灼。 拾月宫中的下人们相互对视几眼,不出声的吹熄了所有的灯光,全体退了下去。 月光款款的亮起来,模糊了更多的光影。 朦胧中,纪悟言踏上几级台阶,在慕容涤尘身前停下,稍稍抬头看着站的略高的他。伸手轻触慕容涤尘的脸庞,同样的颤抖分不出彼此。 在两人皮肤接触的瞬间,慕容涤尘浑身一震,仿佛被灼伤一般。 “涤……”话还没出口,纪悟言已经被人紧紧的箍住腰身,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他折成两半。 可纪悟言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原本轻轻抚着他脸颊的手拉下了他的颈项,张开口含住他的舌尖。 月光下,两人拥吻着,为这重逢的一刻,他们真的等了太久。 无所谓技巧,也无所谓究竟是谁吻了谁,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所有的感觉只剩下酥麻和战栗,以及快让人燃烧的火热。 唇间密密实实,再不留一丝缝隙。 拥抱的手臂收紧了再收紧,再不敢有些微的放松。 若是这稍微的一松手,你就不见了那要怎么办? 要是抱得不够紧,你又离开了怎么办? 要是下一瞬间,就发现这温暖是的身体又只是一个太真实的梦境,那又怎么办? 我要到哪里去找你? 我要怎样才能再见你? 我要怎样才能永远再不与你分离? 这个吻在两人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才停下来。 纪悟言抱着慕容涤尘,敏感的觉察到他僵硬的身子慢慢的柔软下来,皮肤也渐渐发烫。 “涤尘……”慢慢的抬头看他,下一刻,纪悟言却发觉慕容涤尘的身子软在了自己怀中。隐隐觉得不对,纪悟言又踏上一级台阶紧紧把慕容涤尘圈在怀中仔细的看他——慕容涤尘脸色绯红,眼神迷蒙闪亮,双唇润泽,呼吸略微急促。 竟然是一副情动的样子! “涤尘你怎么了?”纪悟言心中一惊——平时的慕容二公子是极害羞的人,怎会在此刻就如此? 这一问之下,却发觉慕容涤尘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唇色越来越红,眼波如水。 略微踌躇后,纪悟言抱起了慕容涤尘已经瘫软的身子,走进内室。掀开床帐把怀中的人轻轻放在床上,纪悟言起身掩上内室与外间的门,又点燃了蜡烛坐回床边。 还没坐稳,却已经被人抓住了手臂。 一时间,纪悟言只觉得慕容涤尘体温高得吓人,力气也大得非常,直抓得他手腕生疼。接着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衣裳的前襟就已经被人大力扯开。 “涤尘!”纪悟言惊叫一声,胸口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人也已经被慕容涤尘压在了身下,颈侧猛的一痛,竟是被慕容涤尘咬了一口。 借着月光,纪悟言渐渐看清慕容涤尘涣散的眼神,他心知一定有古怪,可却不敢用力反抗,怕震伤了已经失去意识的爱人。 如此之下,不一会,纪悟言就几乎全裸,一身冰肌雪肤在夜色中散着淡淡的冷香。 正当他决定默默承受之际,却觉得身上突然一重,却是慕容涤尘一下倒在了他身上。 “涤尘……涤尘……”纪悟言搂住慕容涤尘的身子连声叫他,却没有得到回应。慕容涤尘似乎说不出话来。这下纪悟言心中更加着急,连忙借着烛光细看慕容涤尘的脸色。 橙色的烛火下,慕容涤尘平常的冷傲现下连个影子也没剩下。 细长的凤目褪去了冷漠荡漾着如雾的水光,眼神迷茫朦胧;淡色的嘴唇也已经成了艳红的色泽,上面湿润的水光让人直想扑上去纠缠厮摩;原本扣紧的领口微微的扯开了,一小片珍珠色的皮肤竟在光线下透出氤氲的光泽,可以想象抚上去会是怎样的嫩滑。 可对纪悟言来说,最致命的却是那对盈盈眸子中的渴望与爱意——倒在自己眼前细细喘息的,是自己的爱人。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躁动,纪悟言勉强披衣坐起来,就要去摸慕容涤尘的脉搏。 此时慕容涤尘却张开了眼睛。 “悟言……”慕容涤尘只觉得身子软得动不了分毫,身上却仿佛起了火,烧得自己神智不清,所以他刚刚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在此时才稍微清醒过来。 轻声唤着爱人,其实慕容涤尘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唤着眼前的人,却偏偏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听见他的唤声,纪悟言这才发觉慕容涤尘已经恢复了神智,虽然面色酡红、身子滚烫,可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般疯狂的神气,只是带着隐约的诱惑。 这是…… 纪悟言暗暗心惊——这似乎是中了“相思”。 不是平常的春药,而是拾月宫中的情侣为了增添床第间情趣用的。所以也只有对着自己心爱之人才会发作,药性也并不强烈,只会让人浑身无力肌肉松软。 看着床榻上的人,纪悟言在心底轻叹一声,慢慢俯下身子,嘴唇贴上爱人花瓣般柔软的唇瓣。 轻柔的直想叫人叹息的吻,夹杂了许多的温柔疼惜和相思爱怜。 慕容涤尘只觉得渴得厉害,而悟言的唇舌又如此清凉,仿若一汪清泉注入自己口中。 此刻的纪悟言心中却已经有了个头绪。 给慕容涤尘下药此事……恐怕是丽雪灼做的——只有他有接触慕容涤尘的机会,也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 这个孩子如今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不断的亲吻着爱人,纪悟言心中矛盾以极——不忍心看他如此痛苦,可也不愿意在这样的状况下与他合欢。 不要他有一丝丝的不愿意,不要他有一丝丝的勉强,可现在……他不敢确定——自己还没把要说的话告诉他。 一咬牙,纪悟言强迫自己别开眼,几乎是闭着眼睛扶慕容涤尘坐起身来,把双掌抵在他背后为他驱除药性。 慕容涤尘此时已经是精神一片恍惚,混沌的视线中只剩下纪悟言。自己的身体一会热一会冷,仿佛是极度的渴望着什么,又觉得自己似乎一浪一浪的被抛起来,眼前炸开了万朵烟花。 于是只得无意识的在纪悟言怀里喘息扭动,寻找着他的唇,贴着他凉凉的皮肤磨蹭,丝毫不知道纪悟言忍得有多么的辛苦。 也亏得纪悟言定力够,真的生生的忍了下来,却还在输功的同时不断亲吻着慕容涤尘的肩头颈项,让他不至于太难过。 半个时辰下来,纪悟言的薄衫已经全部湿透,慕容涤尘却也觉得体内的热度慢慢的降下来,身子也有了些力气。扭过头去看纪悟言,只见 他原本斜插的玉簪滑落下来,鬓发稍稍散乱,几绺乌丝贴着白玉般的颈项。由于他急着为自己运功,衣裳也没有完全系好。在慕容涤尘的位置,只要略微的一低头,就能看见他胸前的两点嫣红,正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 撑起还有些无力的身体,慕容涤尘回身抱住纪悟言,红着脸用双唇轻轻的磨蹭着他修长雪白的颈子——纪悟言为他如此,慕容涤尘虽然心中感动,可不知为何却也有些失望。 他难道一点也不心动吗? 还是,他对自己没有感觉。 心中这样想着,做出来的动作也就大胆了些,越吻越下,直到咬住纪悟言胸口的红点,才让那发呆的人低低惊叫一声回过神来。 “呜……涤尘不要……” 虽然听见纪悟言如此叫,可怎么听都是欲拒还迎,慕容涤尘把心一横,单手探进了纪悟言衣内,轻轻重重的按他的胸口。 纪悟言只觉得一时呼吸困难,空气顿时稀薄起来。再看慕容涤尘,只见他眼眸晶亮,脸蛋仿佛已经红得透明,眉宇间一片柔情蜜意。摸着自己的手是爱抚更是试探,似乎怕自己不舒服似的。 纪悟言心口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如果他们就能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是不行,不行。 “涤尘,你到拾月宫是来做什么?”稳住心神,纪悟言这句话说得思路清晰,语调竟有一丝冷淡。 慕容涤尘手一僵,想起自己来此的前因后果——是啊,自己是来救悟言的。那么悟言呢?他怎么似乎在拾月宫过得很好…… 纪悟言心知他已经开始明白,索性咬牙接道,“涤尘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是拾月宫的宫主。” 停住所有的动作,慕容涤尘的眼神也渐渐冷冽,直起身体拉开与纪悟言的距离。良久,他才道,“那么呢?悟言你要说什么?” 看着自己深爱的人,纪悟言的手在身后揪紧了床单。 “那即是说——我不可能再回到慕容世家,也不可能再去做那个小小的伴读。” 第十四章 慕容涤尘看着纪悟言,冰晶般的眸子中,热情慢慢淡下来。 纪悟言也看他,神色如常,一手拉拢了散开的衣裳,一手却死死的抠着身后的被单。 半晌,慕容涤尘终于首先开口,“悟言,你是拾月宫的宫主?” 纪悟言抿唇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再不愿和我回慕容家,做我的伴读?” 纪悟言又点头。 “你是想要我回去,我们从此分开,再不相见?” 纪悟言本想笑着答应,却发现面上仿佛冻住了,别说笑了,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悟言你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这时慕容涤尘却笑了起来,霰雪坚冰一瞬间在他脸上融化,美得让纪悟言移不开眼。 “悟言,你从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次,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慕容涤尘轻轻淡淡的说,纪悟言却听出了一丝疼痛,可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是呆呆的听着。 “悟言,你可知道,如果你现在骗我走了,我们会怎样?” “也许,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也许,我会娶一个美丽的女子为妻,把你忘掉。” “我会这样吻她。”——一个甜美的吻落在了纪悟言唇上。 “我会这样抚摸着她的头发。”——修长的手顺过纪悟言的长发 “我会用抱过你的手去抱她,我会爱上她,我会在很多年后不经意的和她讲起你,我会告诉她,你是我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 “我会忘了你,再也认不出你,我不会再看着你笑,不会再爱你。” “你要的是这样吗?” “悟言,你要吗?” 慕容涤尘每说一句,纪悟言就觉得心冷下一分。原来心如刀绞就是这样的滋味,原来只是这般想,就会这样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剧痛中,纪悟言还是听见自己平静道,“不错,就是如此,我再不要见你。”——这样就好了,这样是最好的,自己要的不就是如此? 在心中反复念着,纪悟言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 与他预料不同的,慕容涤尘却没有生气,也和自己同样平静道,“那好,悟言,对我笑一笑,我就走。” 狠狠的咬住牙根,压住所有的感觉,纪悟言勉强牵起了嘴角,却没想到,换来慕容涤尘的笑容。 “悟言啊,为什么笑了,却还要流泪呢?” 迷茫的抚上自己的脸颊,纪悟言才发觉面上已经是湿冷一片。 再次拉近两人的身体,慕容涤尘拥住纪悟言的身子。 纪悟言这才发觉刚才自己颤抖得厉害——涤尘的怀抱是多么的温暖啊,只是片刻的分离,自己已经如此眷念。 轻柔的吻着纪悟言眼角的泪痕,慕容涤尘只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仿佛可以融化,“悟言啊,你总是为我做好一切,总是想要我幸福。为什么却不想想,如果没有了你,我的幸福要从哪里来呢?” “你怕我不能接受现在的你,你怕我受人责难,为什么却不想想,我最怕的,其实是见不到你,看不到你。” “那样的思念,真的可以逼得人发疯。” “涤……尘……”纪悟言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已经哽咽的张不开口,泪已经决堤。 “我的悟言,即使天下人都说你风华绝代,一笑天下醉;可我却明白,你其实也会胆小,也会害怕。怕到只敢透过门缝悄悄的看我;怕到只留下一半的吻;怕到故意让我如此容易的进入拾月宫,只为了要逼我离开你;怕到见了我却又犹豫,如果不是我冲出了门口,你就又要不见了。” “你都知道……?” 纪悟言泪落如珠,慕容涤尘则为他一一吻去。 “悟言你好傻呢。我却不知道你要傻到什么时候。原本以为只要让你看到我的决心,便可以放开所有的心结,可却没想到一碰上我,你心思就越来越窄,不知道我在旁边看得有多急。这次还想说这样的话来激我走。” “真想好好打你几下解气。” “可却……舍不得。” 纪悟言痴痴的看着眼前的爱人,唇边却慢慢绽开一朵微笑。 是啊,涤尘也在为自己担心,也在为自己着急,自己怎么不再多为他想想? 他是爱自己的呢。 慕容涤尘是爱着纪悟言的呢。 这个眼眸清澈,如冰似火的人是自己的爱人呢。 一瞬间,纪悟言又想落泪,却是为了感激。 感谢天苍,感谢所有的神灵,今生让我与他相遇。 就算是千年的轮回等待,只是为了这一次的相爱,也无怨无悔。 什么“孽”“赎”,什么预言,若真的是这些让他们在一起,那么自己仍要感激。 不为其他。 只因为,生生世世的轮回,忘不了的,仍只是他。 纪悟言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慕容涤尘面上却渐渐红起来。 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怎么看见他逼自己走就急了,一下子把藏在自己心里好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下可怎么办? 真是太丢脸了。 悟言在看着自己笑呢。 他笑什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最近更漂亮了,笑起来也越发的好看了。 讨厌,为什么天气越来越热了? 哎呀,他衣裳也没系好,大半个雪白的肩膀都露了出来。 不行不行,天气热得要人喘不过气来了。 偏偏他还贴近身子抱住自己,那么深情那么缠绵的说——涤尘,我好爱你。 “轰”的一声,慕容涤尘直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双手一扯就把纪悟言压倒在床上。 身体接触到床板,纪悟言微微吃惊,可一看慕容涤尘神色,怎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涤尘好可爱呢。 连耳朵都是红通通的。 这样想了,就仰头轻轻的去咬慕容涤尘的耳朵,却感到慕容涤尘身上微微的战栗,皮肤越发的烫了。 可这时的纪悟言却不知道,自己在慕容涤尘眼里又是另外的一番风情——薄衫早已扯开,雪白肌肤在月辉下格外撩人,腰线纤细。红唇细细吐气微微喘息,一双美目中氤氲朦胧,倒映出的是自己的影子。 伸手解开慕容涤尘的盘扣,纪悟言的唇紧紧跟上。 慕容涤尘的肌肤上有一种冰冷的甜香,而同样亲吻着自己的嘴唇却是火热的。 两人不时交换拥吻,直到衣衫褪尽。 纪悟言平躺着,因为知道接受的一方会很难过,便主动靠近慕容涤尘,双腿缠上他的腰际。 谁知慕容涤尘却冲他摇了摇头,竟然一下坐了上来,马上疼得一声闷哼。 纪悟言面上瞬间失色,连忙退出来,翻身把慕容涤尘压在身下,不许他有其他的动作,又分开他的双腿细看。 这下可心疼得不得了。 由于没有事先的准备润滑,动作又猛烈了些,果然流了许多鲜血,慕容涤尘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 “涤尘你这是……”纪悟言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慕容涤尘却别开眼,脸红红的,小声道,“才不要你痛。” 这句话让纪悟言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甜甜酸酸的,快要溢出来。 他的涤尘是在担心他呢。 因为爱自己,所以担心,所以疼惜自己,所以怕自己痛。 可是自己……又怎么舍得让他痛? 拿过随身带的止血药膏,轻轻柔柔抹在慕容涤尘的伤处。 此时的慕容涤尘,几乎完全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不仅脸上,连身子都已经是粉红的一片,真是诱人之极。 笑意从眼底渗进心底,纪悟言默默决定还是让自己在下面好了。刚要动作之际,慕容涤尘却从枕头里抬起了头,“悟言,我决定的事是改不了的,今日之事,我已经决定了。” 这意思便是说,他决定要痛也是自己痛了。 纪悟言愣了一下,不过还是马上明白过来,正要开口,慕容涤尘欺了过来,一时吻得纪悟言透不气来,其间还略带蛮横的道,“若是不依我,日后有你好看。” 两人肌肤厮摩,纪悟言只觉得快要欲火焚身,不过看情况,慕容涤尘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再看着他一脸决然的表情,纪悟言深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轻的帮他按摩扩张,反复润滑,进入时又尽量小心,生怕弄痛了他的伤口。 可纵是纪悟言如此小心谨慎,慕容涤尘还是在最初的时候感到了些微的刺痛,身子微微一抖,吓得纪悟言差点又要退出来。还是慕容涤尘牢牢的将他抱住,停顿片刻后疼痛渐缓,纪悟言才慢慢的动起来,一面仔细瞧着慕容涤尘的反应。直到两人都在这样的行为中取得了快乐,才渐渐激狂,双双搂抱着同眠。 渐渐天明,芙蓉帐中鸳鸯交颈。 我们这些闲人还是暂时退出门来,为他们关好门。 大千世界,朗朗乾坤。 谁的心,又是真的精钢百炼不坏;谁的心,又真的是软弱一击不堪?众生沉浮,却都参不透一个“情”字——有人奉它做神,有人唤它做魔。 其实若要我这个说书人讲,所谓情爱,可叫人强若金刚,可叫人软若棉絮。 君不见,那乾坤尽握手中的纪悟言,为爱软弱如斯。 君不见,那明明脆弱无依的慕容涤尘,那般勇往直前,誓不回头。 慕容涤尘睁开眼,一室的阳光便落进了眸中。 身边暖暖软软的,耳边有沉稳有力的心跳。自己的手抱着他的腰,他的手臂搂住自己的颈子,细滑的肌肤间没有丝毫的隔阂。 轻轻的拨开他的发丝,就看见那双永远朝自己温柔微笑的眼睛,于是吻上那细白的颈项,听他痒痒的笑起来,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缓缓的撞击着自己鼓膜。又伸手去摸他,一片滑不腻手,完全软玉一般。 还有那透出肌肤的清香,熏得整个屋子一片旖旎风光。 刚想进一步动作,却被他倏的搂住了腰身,一下子中心不稳的倒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白皙的胸口,想要起身,触手又是尽是柔韧的肌肤,哪里使得上来力气。 慕容涤尘的脸蛋一下子红个彻底,却不愿放弃这相守的时刻,也就默不作声的任纪悟言抱在怀里。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纪悟言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慕容涤尘抬眼看他,只觉得那双美目流光,仿佛真的会说话般,只叫人看得心思恍惚。于是便一把伸手遮住纪悟言的双眼道,“可不许这样对别人笑,只能让我看见!” 纪悟言拿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却不接话,只是问,“涤尘,还记得那次吗?我们第一上书房。” 慕容涤尘看他一眼,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双手抵在纪悟言颈侧,开始吻那晶莹的眼眸,水润的红唇。膝盖也轻轻的磨蹭着纪悟言的大腿内侧,惹得他惊喘出声,这才答了句:“不记得了。” 说实话,其实慕容涤尘记得清清楚楚。 那次悟言怎么答不上问题来,怎么挨了打,后来又是怎么手连筷子都拿不好,怎么习字……自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却不愿意再提起——那时候因为自己的别扭,悟言吃了不少苦呢。 现在再想,就又是后悔又是生气——后悔的是,当初应该多护着悟言一些,怎么就眼看他手打肿了才出声;生气的是,他那时那般硬气做什么,早认个错自己也不会那么心疼。 不过话说回来,若那时就认了错,也就不是纪悟言了。 如今他还敢提这件事,真要好好教训才好。 狠狠的吻了一下纪悟言的肩头,满意的看着上面留下的红印子,慕容涤尘这才高兴起来,丝毫不知道,纪悟言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纪悟言想起的,其实是那天慕容二公子文章大败文静倾的场景。 那神情,那身姿,直让自己觉得心脏重重的被撞了一下。 也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缘分便已种下了吧。 飘出去的思绪终于回了来,原因是慕容涤尘引燃火焰的动作。 心中一惊,纪悟言忙出手止住他的动作,“涤尘,你刚洗净了身子,还需要多休息。” 这么一说慕容涤尘双颊就红了。 两人的欢爱直快到天明才结束,虽然心中高兴,身体愉快,也都累可以。慕容涤尘几乎要倒下就睡,可纪悟言仍然强撑着要人抬了水进来,又仔细帮慕容涤尘洗过身子,才抱着已经半睡着的他躺进被窝。 慕容涤尘自然知道纪悟言是怕他生病,可那清洗的过程实在太过暧昧,真叫人想起来就羞得几乎要钻下地去。 而纪悟言呢? 看着裹在被子里的慕容涤尘,只能在心底呻吟——涤尘真是太太太可爱了! 眼睛湿润明亮,黑发柔滑,眼神却是倔强凶狠,那样狠狠的瞪着自己,却无端的让自己觉得勾魂,还有那贴着自己的四肢,年轻健康的身体——一切都让纪悟言在心中叫苦不迭。 只有不得已一个翻身,先乘着慕容涤尘身体虚弱使不上大力气,阻止他越来越危险的动作,再拉过被子,把怀里赤裸的人,裹了严严实实。可这下再看,却更不得了,慕容涤尘卷在圆滚滚的被子里,整个人就像一个大大的鲜肉粽子,并且是蒸好了一剥开皮就可以咬一口的那种。 被纪悟言如此对待,虽说知道是为了自己,慕容涤尘还是生起气来,不由叫道,“纪悟言……你不要太过分!” 他这不叫还好,叫小些声音也没关系,可偏偏就是用大到好处——又由于一夜激情——让人听起来微微沙哑的声音叫出来“纪悟言”三个字。不像生气,到像是撒娇。 饶是纪悟言这样的非常人,也只能暗暗叫苦。 一时间,拾月宫新任宫主的忍耐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站在门外的纪悟言,此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其实纪悟言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在旁人看来那么冷冽那么不苟言笑的慕容涤尘,在自己眼中,却总是那么可爱;不过纪悟言大概也不知道,在别人眼里这么沉着这么运筹帷幄的自己,在慕容涤尘眼里,却总是那么柔弱那么需要疼惜。 不过奇怪的是,两个人都很满意旁人看不到自己眼中的对方。 刚刚自己冲出没门来的时候,还是怕涤尘担心给他留下了自己的去处。却……很丢脸。 要去冲冲凉水——这是纪悟言的原话。 却没想到,此时的慕容涤尘也急需要来冲冲凉水…… 立在门外的空旷里,徐徐的凉风吹过来,纪悟言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看天色,大概已经到了未时,不知道雪灼那边的消息如何了?那些白道的人可好对付? 心中略有头绪,纪悟言转身去了沐浴之所,决定先把火降下来再说。 纪悟言走的时候,只是暂时用被子裹住慕容涤尘,所以没等他走远,慕容涤尘就已经扑腾出了被子,可却没有立即追上来。 原因? 简单。 当然是因为衣冠不整。 不过这还是含蓄的说法,至于真实的情况……咳咳……大家应该知道吧。 总之等慕容涤尘急急忙忙的套好衣服,勉强克制身上的酸痛,正想追出去的时候,却被堵在了门口。 而那个堵着门口的人,慕容涤尘自然也是认识的——那正是,丽家的独苗公子,慕容涤尘的表弟,拾月宫前宫主的二弟子,丽雪灼。 一见丽雪灼,慕容涤尘很自然的恢复了冰雕般的状态。 不过丽雪灼显然热情得多,他先是自顾自的走进门,然后又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虽然已经冷了,可他显然喝得啧啧有味。 慕容涤尘不置可否,也不打算理他,转了个身就要出去把纪悟言追回来。 可这时丽雪灼却开口了,“慕容表哥,昨天的药怎么样?感觉还好吧。” “药?”慕容涤尘转过头眯紧了眼睛。 看了看慕容涤尘稍稍有些僵硬的站姿,丽雪灼诡异的一笑,“对啊,难道表哥昨天没有觉得浑身很热吗?” 其实在经过了那次和梅灵砂的谈话后,丽雪灼对纪悟言的感觉已经基本释然,也感动于两人间唯有彼此的情感,觉得这两人实在是太温吞,看得在旁边的他都急了起来。所以丽雪灼才决定小小的帮两人一次,否则凭他们那么瞻前顾后,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可在一夜中,丽雪灼也并不好过。 白道武林人士与自己战了几个回合后便退了出去,似乎是因为群龙无首,并不恋战。于是漫漫长夜里,丽雪灼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煎熬——人的感情岂能说放就放,虽然是自己设计了他们,可毕竟还是有许多不舒服,只觉得一口气闷在心底。 不过,丽雪灼到是不知道这两人在床上的许多曲折,否则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气没有消除,丽雪灼恰好又不是善于忍耐的人,所以今天他来的目的,其实就是登堂入室找麻烦了。竟然连纪悟言严命把守的地方也没顾得上,擅离职守就跑了出来,可见气得不轻。 而且一上来就是“春药”,显然想让慕容涤尘尴尬。 “很热?”慕容涤尘眼波平静,让人看不出情绪,“是你做的?” 被他这一看,丽雪灼心里却有些发毛。可还是倔强道,“没错,就是我做的。”——心里却在嘀咕,他是不是被悟言吃了,所以心里记恨着我。 可哪里知道接到的,是从慕容涤尘嘴里说出来的,冰冷冷的三个字,“谢谢你。” 丽雪灼嘴里一口茶喷了出来。 连忙跳起来拍拍身上的水渍,丽雪灼还是不甘心,于是又道,“不谢不谢,帮帮悟言也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曾有过肌肤之亲呢!” 某种程度上来说,丽雪灼说的不算是假话,因为那时他在慕容家缠着纪悟言上药的时候,纪悟言的确有碰到过他的身子,所以丽雪灼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是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慕容涤尘一看,就知道他没有说谎。 慕容涤尘不说话了,丽雪灼也说不出话来了——那两道目光,仿佛两把冰剑,扎得丽雪灼身上又冷又疼。 等慕容涤尘终于走了出去,丽雪灼不断抚着自己的心口,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可还没等他庆幸多久,轰轰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 先是身边的桌子裂开,再是床,再是房梁,最后……房子塌了。 可诡异的是,丽雪灼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砸到,坐着的凳子也完好无损。 然后,慕容涤尘悠悠淡淡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凡事好自为之。 听完这句话,丽雪灼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最后一个凳子,伴着丽雪灼的冷汗,裂了开来。 第十五章 后面发生的这一段故事,其实有好几个版本。 既然各位大侠都在这里,我也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合计合计。 先是《武林通史》的记载:(慕容)涤尘持剑前趋,目眦尽裂,断喝曰:“竖子(译:小子),今吾为天下诛汝一妖邪,如斫(译:砍)一豕(译:猪)尔。”(丽)雪灼恐,疾走,终为涤尘捕于梁下,杀之。 如果仅仅从这种正史上看,邪不压正,白道武林盟主斩妖除魔,天地从此正气浩然,皆大欢喜。 不过事情真的是如此吗? 历史在这里打上了一个问号,因为种种的蛛丝马迹。 其中最明显的,也是最引起后人争议的地方,就是《武林通史》的后半部中,还出现了一个言行举止极像原来丽雪灼的人,难道是丽雪灼的双生兄弟,难道是丽雪灼的儿子?…………似乎不大可能吧………… 而与此相应对的,就是众多的野史外传。 不过结局却是相通的。 至少有两点一样—— 一、慕容涤尘不见了; 二、丽雪灼不见了。 有人说慕容涤尘一气之下把丽雪灼打成了重伤;有人说两人因为正邪一战两败俱伤;有人说纪悟言介入收拾残局,为了安慰慕容涤尘带他去它处安抚了;当然还有更香艳一些的,讲纪悟言如何如何安慰慕容涤尘,慕容涤尘如何如何耍脾气,两人又如何如何在床上和解,绘声绘色艳色四溢;也有其他悲情的版本,说慕容涤尘一怒之下横走他乡,纪悟言千里寻爱,两人尘世轮回,几度错过云云…… 可下面我要说的,却是祖上留下的一个孤本上记载的。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可以信多,也可以信少。 讲到这里,各位大侠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吧。那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让我们先从纪悟言那里说起。 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纪悟言套上了旁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正低头系上腰间衣带的时候,丽雪灼低着头就撞了进来。他这没头没脑的一下,竟然生生的就撞在纪悟言身上。 退了一步,纪悟言勉强站稳,连忙扶住惊惶失措的丽雪灼道,“雪灼,怎么了,难道是那些白道之人不好应付?” 丽雪灼脸色惨白,紧紧的抓住纪悟言的衣衫,几乎要躲在他怀里,急道,“慕容涤尘来了吗?慕容涤尘来了吗?” “涤尘?”纪悟言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蹙眉道,“你又如何惹了他?” “我惹他了?!”丽雪灼瞬间爆发,“他没把我分了吃了算是我走运,还说……我惹……了……他……” 话到了后面声音小起来,显然已经想起原本是自己挑起的祸端。 一看他神色,纪悟言知道一定出了事,而且看来又是自己的这个“二师兄”弄出的祸事。 于是叹了一口气,道,“你和涤尘说了什么?” 纪悟言这幽幽的一叹却有万种风情,而且因为刚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未绾起,湿湿长长的黑发披在他身后,似乎弱不胜衣,别有一番柔弱的风情。 即使在如此恐慌的心情下,丽雪灼看了这蛊惑的风景,仍是险些流下鼻血。 绝色佳人就有这个好处,容易使人在这个时候心思恍惚,一不留神就说了真话,“我就说和你有了肌肤之亲嘛……” “肌肤之亲?”即使是纪悟言,声音也提高了半度。 丽雪灼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过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雪灼,你最好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纪悟言笑着说,丽雪灼却觉得自己的脊背凉了起来。 讲几句,抬头看看纪悟言,马上低头下去继续讲;再讲几句,抬头看看纪悟言,马上又低头下去继续讲…… 纪悟言明明笑得越来越开心,丽雪灼却觉得自己连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讲完的时候,丽雪灼觉得自己几乎也站不住了。 “悟言,悟言……你生气了吗?”丽雪灼小小声的问。 纪悟言不答反问。 “是你用那燃的香给涤尘下了春药?” 点头。 “你故意乘我不在时候去找涤尘?” 再点头。 “你骗涤尘说我们有肌肤之亲?” 还是点头。 纪悟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透明的声音让丽雪灼抬起了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鬼主意呢?” 丽雪灼不敢相信,“悟言,你不生气么?我气走了慕容涤尘啊!” “呵呵,涤尘怎么会为了旁人的一句话就不相信我呢?不过这下可糟了,他一定是以为我的确碰触到你吃醋了,要怎么和他解释才好呢……”纪悟言喃喃自语,表情几分甜蜜几分无奈,“该怎么办才好呢……真是麻烦了……” 纪悟言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又看看旁边站着的丽雪灼,见他仍是低着头满脸后悔,心下也就释然,不忍心再出言责怪。 这下要到哪里去找他才好? 他必定是跑远了,若是诚心想闹着别扭不见面的话,就是自己也没办法。 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时候,曾有一个慕容家管绣房的姐姐为自己缝了一件衣裳,当时自己没想那么多也就穿上了,谁知竟十分合身,样式也得宜,直引得众人称好,连慕容家的二少爷也注意起来,于是一日随便的问了一句,这衣裳从哪里来? 自己就据实答了,然后也从此不能和涤尘说话了。 其实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要说话也找不到人而已。 慕容涤尘整整躲了纪悟言三天,纪悟言在偏院里里外外找遍,真的没见一个人,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睡下的。连书房也不去了,只叫个仆人来说病了,却也不叫大夫过去瞧。等纪悟言按那仆人说的出没地点找过去,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后来还是纪悟言仔仔细细又把那天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好不容易挑出了这么个不是错处的错处来,于是把那件衣服换下送了人。虽然知道对不起那位姐姐,可只要慕容二少能出来也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果然,衣服送人后不到半个时辰,慕容涤尘就出现在偏院的书房中,不过仍是没说什么,只默默的坐在书桌前看书。 不过从那以后也就没有人送纪悟言衣裳了,到是慕容二公子,会在年底吩咐一年多给纪悟言做上十好几套衣服。 想起往事,纪悟言有些感慨——现在要怎么找到他? 如果穿了别人做的衣服,就要和他呕上这许多气;那知道他看光了丽雪灼,还指不定要如何…… 正在计量之际,却听得外间有人高声报道:“宫主,文护法出事了,请宫主移驾泠然居。” …… 泠然居,顾名思义,和慕容泠然有着莫大的关系。 也正是文静倾和慕容泠然两人的居所。由此名,文静倾对慕容泠然的爱怜可见一斑。 纪悟言到的时候,却只来得及看到满地狼藉——碎瓷片散了一片,桌子椅子都移了位置,地上还有隐约的淡淡血迹。文静倾摊坐在一旁,几乎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神情沮丧,口中只喃喃道,“泠然,我不是有心要骗你的,不是有心的,不是……” “师兄……”丽雪灼就要上前去唤文静倾,却被纪悟言挡了下来。 绕过地上的狼藉,纪悟言来到文静倾身边问道,“怎么,她知道了么?” 文静倾浑身一震,这才抬头看他,仿佛不知道纪悟言与丽雪灼刚刚就到了。纪悟言看他抬起来的脸上,神色十分憔悴,哪里还有半点平常的翩翩文采风流,连声音也发颤。似乎还带了些哽咽道,“我本守在入口,可没想到那些白道人士竟然十分好对付,也就没上心在把守时隐藏行踪。谁知泠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来了这边,本来想给我送饭图个惊喜,却没想到惊喜成了惊吓,被她识破了我的身份。她一语不发扭头就走,我追她到了泠然居。她摔了所有的东西就要离开,我自然不允,可没想到她居然以头撞柱,说再不许她离开世上就没有了慕容泠然,我只有放手,让她离去……” 纪悟言看他颜容灰败却没有出言安慰,因为这等事情本就是越帮越忙,只有等两人想清楚了再说,可蓦地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事,直叫他心头一凉。 只听纪悟言颤声道:“文护法,你说那些白道中人能力平平,十分不经打?” 文静倾心思虽然不在这里,可话还是听懂了,于是称是。 纪悟言脸色一黯,又扭头问丽雪灼道,“他们可是看起来十分散漫,一攻便溃不成军?” 丽雪灼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 “而且你二人,都半途有事擅自离开,可有想过,这无疑于拾月宫门户洞开?” 此时的纪悟言还是笑,文静倾和丽雪灼却觉得一阵寒气罩了下来,两人相顾无言,都没想到对方那个时候也离开了把守之地——一个因为吃醋却挑衅慕容涤尘,一个因为爱妻离开痛不欲生。 纪悟言看他们片刻,转身就要离开。 丽雪灼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却听得他一如往常温柔的声音,“雪灼把手放开,否则你这只手只怕就要断在此地。” 而那边,纪悟言的目光也渐渐锐利——涤尘,涤尘,愿你无事。 若是我所测那般,这天下只怕要被我翻个个儿来! 天下武功源出少林。 千年古刹,千年传奇。 俯瞰天下,纵横四海,有多少豪侠年少得志,有多少红粉恩怨纠缠,纵是当年多少激昂快意,多少儿女情长,都不免在滚滚红尘中化作烟尘。 而只有少林,正如那安然的如来神像,眼帘轻垂的把世间的菩提劫难尽收眼底,却又风雨不动,永远的维护着四海升平。 可你是否真的能分清它是慈悲,抑或是淡然冷情?所谓正邪,又岂是仅仅出世入世的分别? 今日的少林寺,和往日的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除了站在那千级石阶下的少年。 少年很美。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乌丝雪肤;他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只在滚边的地方有淡蓝色的花纹;他的神情有些疲惫,似乎赶过很久的路;他的目光焦灼,那般急切。 他抬头看着少林寺森森的檐宇,眸中又有点点情意闪烁,他声音轻轻小小,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古刹喃喃自语:“涤尘,我来了。” 这个少年正是拾月宫的新任宫主纪悟言。 世事难料,这话用在纪悟言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四天前的此时,他还与自己的爱人那么温存缠绵,四天后的现在,他却站在广宇深深的少林山门前仰望着前途未知的将来。 涤尘,你在哪里? 只但愿我所料非虚。 启手轻掀下摆,纪悟言踏上那细长的石阶,在一片黄昏暮色中走近了那历经过千年风雨飘摇的少林寺。 此时,天际的月亮圆圆亮亮的升起来,今日正是八月十五,许多爱恨纠缠的的八月十五。 走在石阶上,此时的纪悟言想起很多事。 不是什么钩心斗角,不是什么武林恩怨,而是他曾经和慕容涤尘相处的日子。 他很喜欢吃又咸又辣的东西,但是纪悟言偏爱清淡的。他会顺着悟言,慢慢把自己口味调得清淡。可慕容涤尘却不知道,其实纪悟言哪种都吃得好,是因为清淡的才对慕容二少的肠胃好,所以悟言才说喜欢清淡的。 纪悟言不太爱穿着,可涤尘总给他做很多衣服,每次看悟言穿着那些衣服,慕容涤尘都会很高兴,虽然没说什么,可纪悟言就是知道他在高兴,所以纪悟言穿的衣服尽量都是蓝白,因为这是慕容涤尘喜欢的颜色。 在那段都开始长大的日子,纪悟言知道涤尘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站在床边看自己。不做什么,每次一看都是好久,然后悄悄离去,和来时一样毫无声息。而自己总会在半个时辰后起身去看他盖好被子没有。 …… 两个人在一起的十年,他们种过一盆花,去赶过三次集,慕容涤尘为纪悟言写过三个字。 他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他为他做过好多衣服,也阻止了别人送给他好多东西;他为他盖过好多次被子,为他梳过好多次头发。 他们还吻过一次,可是那时候还都不太懂得吻是什么。 这是一个十年。 可这个十年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这以后,他们分开了,自己曾想过永远不再与他见面,即使那样深深爱他,同时也那样明白他的爱。 可他找到了自己面前,郑重的问自己—— 你要的是这样吗? 我会忘了你,再也认不出你,我不会再看着你笑,不会再爱你。 悟言,你要吗? 那一刻自己就明白——这份爱永远也放不开了。 即使前面是刀山是火海,即使这份爱会让他们不容于世,会毁了他也毁了自己,自己也放不开了。 这两只手,一旦握紧,就再没有分开的可能。 哪怕是要与全天下为敌。 一朵微笑静静的盛开在纪悟言的嘴角,他缓缓的握紧了手中的赤玉箫,叩响了少林寺沉重的门扉。 叩了三声门板,纪悟言并没有等多久,几乎是立即,寺门应声而开,一个小沙弥探出了头,朝他轻轻一礼道,“请问是纪施主吗?” 纪悟言微微一笑,并不意外,朝他轻点了一下头。到是那个小沙弥,看着纪悟言的笑容呆了呆。 他遵照师父的话,说在这里等一个叫纪悟言的人。 “纪悟言”这个名字,这段时间在少林寺可真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每天师父还有太师父们都面色沉重的谈起这个名字,又说什么“魔头”、“冤孽”云云,弄得他也以为这个纪悟言一定是穷凶极恶,面目可憎的大恶人。 可眼前的这个“纪悟言”……和自己以为的一点也不一样。 这是怎样的一个翩翩美少年啊。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 眼眸清纯,红唇含朱,青丝柔滑,有杨柳也比不过的身姿,还有蝴蝶也没有的轻盈。 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朝自己宛然一笑,自己就仿佛重沐春风春雨的一片绵绵。 这般的一个人,怎么会让这么多的高僧们痛叹扼腕? 小沙弥想不通。 小沙弥也不知道,其实不仅在少林寺,即使在全武林,“纪悟言”这三个字也足够叫所有人胆寒了。也只有他这样不谙武林故事的少年才会单纯欣赏的看着眼前的人。 “小师父?”纪悟言试探的出声。 小沙弥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霎时间不由得红了,连忙又朝他稽首,这才转身带纪悟言去师父交代的地方。 纪悟言并没有多问,只是跟在后面看着小沙弥红透的耳根,心中又想起了慕容涤尘。 涤尘也是这么喜欢脸红,而且旁人都不知道他这个习惯。 有时候自己稍微和他坐得近一些,他的脸就会红了,那时候自己还以为他身子出热,想叫大夫过来诊脉。 他脸红的时候,眼睛是亮晶晶的,双颊是淡淡的粉红,那嫣色会一直延伸到耳根,让耳垂也跟着红起来。他会垂下头不看自己,可自己会一直拉住他好言软语的说请大夫过来。若是被逼得急了,涤尘就一句话也不说,抿着嘴硬是不开口。有时候也会瞪着自己,可一句重话也不会说。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不论是看他高兴,还是生气,还是就是什么也不做的就这么看着,心里就会胀满满,那种幸福的感觉会从身体深处渗出来;如果是被他抱在怀里,或是自己抱着他,两人肌肤相贴的热度,就是再冻的天气也不会觉得寒冷。 想到这里,纪悟言脸上一片盈盈的笑意,这才听那小沙弥又道,“纪施主,已经到了,您请进去吧。” 纪悟言含笑点头,伸手推开了门。 果然如他所料,眼前的人是少林现任的掌门人——空行大师。 空行大师,是天下闻名的空鉴大师的师弟,其实年龄却比他小上许多。自从空鉴大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后,空行就出任了少林的掌门,这一任就是许多年,掐指算来,今年刚好是第十八个年头。 空行身着黄色的僧袍,踞坐于榻上蒲团中。眉宇间的神气与空鉴大师十分相似。不过若是纪悟言见过空鉴,那他定会发觉,空行面上倒底还是多了份躁然之气。 小沙弥把纪悟言领进来,本该马上退出去,却在临走之际,频频扭头朝纪悟言望去。空行轻咳一声,把小沙弥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双掌合十闭门退出。 见状空行面上闪过不豫之色,纪悟言却不等他出声就已经在对着他的位置大方的坐了下来。 一时间,空行到有些局促了。 他们本是算好了纪悟言会来,种种设想种种安排都已做全。可纪悟言显然也是早知如此,可他还是来了,并且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反倒显得自己这边小家子气,过于焦躁。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两军交战,斗的不过是一个“气”字。 单单在这一点上,纪悟言已经胜了一筹。 不过纪悟言不会讲,空行自然更不会说,于是一阵沉默间,倒地还是空行捺不住咳嗽一声,开口道,“请问纪施主此来为何?” 他索性先不开口,看纪悟言如何。 纪悟言粲然一笑,却并不拐弯抹角道,“此次贸然来访,是想找大师讨个人来的。” 听他这么说,空行反倒怔了怔——这纪悟言仿佛已经料定慕容涤尘是在他们手里了。 空行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却又听纪悟言道,“涤尘虽然生性冷漠了些,可心地是极好的,而且到底也是白道盟主,只盼大师念着情分,放他一次。” 听纪悟言如此笃定,空行尴尬笑道,“纪施主说笑了,慕容施主是武林盟主,老衲又怎会为难他?” “是啊,悟言也想请教大师,涤尘本是白道盟主,各位白道大侠又怎么偏偏要为难他?” 纪悟言收起笑意,一片寒冰冻结在眸底。 第十六章 空行看纪悟言如此,立即绷直了身子,细看这少年教主的眉眼。只见纪悟言眉梢带煞,眼眸中却是深深切切的情意,就是傻子也能看个十成十来。 空行不是不知道计量,也不是没听人提过,可所听与所见毕竟是两回事,到底看了这个孩子后,空行心中只得了一声叹息——冤孽,真是冤孽。 也是上天的捉弄,才让这个原本要救世的孩子堕入了魔道。 这般想来,空行心中到凭空多了许多怜惜,心下自然也就软了,于是道,“纪施主,我佛慈悲,今日我就把这前前后后的因缘讲与你听了,这样,你也好有个决断。” “这世上自混沌初开时就分为清浊两气。清为正,浊为邪。女娲补天后,清浊又幻化人形,这才有了所称的‘孽’、‘赎’之分。一为天下之死门,一为天下之生门。” “四十多年前,阴阳突变,这才有了为‘孽’的凤若兮涂炭武林同道,却无‘赎’生。” “十八年前,我的师兄空鉴大师,算出了所生的‘孽’、‘赎’。如今看来,你和慕容施主正是所言之人。原本大家都以为你恰为‘孽’,众人想同慕容施主一起去诛除妖魔,可没想到临行只是,空鉴师兄与老衲飞鸽传书,说明你两人正邪位次颠倒,其实你才应当是‘赎’。” “为此,老衲与众人定下计划,此去拾月宫,名为攻占黑道,实为乘隙擒获慕容涤尘。” “其实所有的事,原本与你无关;慕容施主与你的种种,也不过是一段孽缘。施主大可不必为了他如此,这些诛魔之事,如今也只有由本寺代劳。只要纪施主愿意脱离拾月宫,以施主的人品武功,白道盟主也理应不在话下。” 空行这一番话说的极是讲究。 不仅说明了纪悟言与慕容涤尘相遇的前因后果,而且事事全只针对慕容涤尘,对武林中对纪悟言的微辞却一个字也不提。先是说明两人其实全然没有关系,又暗指此种情意世所不容。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的确叫人无法招架。 不过这番话在纪悟言听来却又是另外的一番光景了。 来来回回他只注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原来武林白道早有打算,早在慕容涤尘攻进拾月宫之时就已经设好了圈套。可自己与涤尘却都被相聚的美好冲混了头脑,没注意到白道众人的算计。自己更在那时留他一个人,偏偏又遇到丽雪灼的挑衅白白让他损伤了许多内力,这才有了他们的得逞。 这么想来,真不是一个后悔了得。 见纪悟言半晌不开口,空行探道,“不知纪施主现下做何打算?” “请大师将涤尘还于在下。”纪悟言轻轻道。 闻言,空行大师缓缓盍上双眼,道,“纪施主,请自便吧。” …… 月夜 月是冷月。 纪悟言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暴雨般倾泻的月光,和,月光下数不清的人。 轻叹了一口气,纪悟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动人。 手指纤长,肌肤滑腻,肤色如雪。 但若把它们握在手心中,就会感觉到那隐藏在骨髓中的力量。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纪悟言着实不想用这双手杀人。 忽然又想到凤若兮。依照梅灵砂的说法,他被逼坠崖的那天,也是八月十五吧。不知那时的他是做何感想?是绝望还是期望? 轻叹一声,纪悟言做出起手的姿势,泰然道,“诸位大侠可已说好了顺序?谁是第一个?” 持苍子是青城派的高手。 说他是高手,相信在武林白道中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三岁学剑,八岁打败授业恩师,十二岁武功仅次于青城掌门玄静子,十五岁自创“扶风剑法”,十六岁携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今年三十二岁的他,已经是一代名侠。 这样的一个人,偏生生就一副风流倜傥的皮相,白白搅动了一池春水,让无数女子神往。可谁知这个持苍子竟然生了仿佛铁石造就的心肠,不论对怎样的武林美人,都是不屑一顾,薄情寡性。曾有一女,因慕其名千里孤身而来,病倒在青城门前只求见他一面,谁知持苍子竟真真舍得下心肠,一面不现,硬是令那女子相思而忘,死前还念着他的名字。 八月十三是持苍子的生辰。 自三年前起,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离开青城,独自渡过这个日子。虽然十分奇怪,可是他这样做,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再加上他为人本就孤僻,也无人觉得过于怪异。所以,其中的玄机,也只有持苍子一个人知道。 所有的缘由只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并且,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且不要说别人,就连持苍子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样一颗精钢所铸、严丝合缝的心,硬是有人生生的闯了进来。而且,最令他无地自容的是,自己的这份感情——还是单恋。 每次想到这里,持苍子都想大笑三天,再大哭三夜。 笑,是因为人生的无常;哭,则是这心动来得过于荒诞。说出去,恐怕十个人有九个人不信,剩下的一个,是因为吓得忘了回答。 三年后的今天,他又来到了这个湖边。只因为三年前的今天,他在就在此处遇见了那个人。 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骝着马,无意间来到了这个湖边。然后说不清是缘是孽的,看见了“他”。 那仿佛是一个冰雪所铸的人,可周身的皮肤,也像初落的新雪。——自己来的时候,他正在沐浴,阳光折射在他身上,似乎幻成了七彩。自己急忙撇开眼睛,不敢亵渎这欺雪赛霜的人。——可被看的人到似乎不太在意,只是淡淡的走到岸边,拿过持苍子脚边的衣物穿戴好,默默走开。 不知道什么,持苍子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涌出了巨大的失落,于是他出声道,“在下青城持苍子,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声音中,有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颤抖。 那人听了他的问话,扭过头来斜斜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走了开去。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说一句话。——持苍子时候常为此饮恨不已,可他又想:毕竟他还看过自己一眼不是吗?——虽然不咸不淡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可持苍子仍然觉得自己醉了。 只这一眼,已经比那几十年的女儿红不知道香醇多少倍。 持苍子的个性恰恰是沉默寡言的类型。所以即使经历了这样对其意义重大的事情,还是习惯性的对谁也没有说。只是在每年的这天都会来到这个湖边,期待再次遇到那个少年,遇到那个仅仅一面就偷走了自己心的人。 忘不了那么冷淡的眼睛,仿佛被看过就像冰栗子滚过全身,一直冷到心里,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寒冷。 下次见面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持苍子这样在梦中对自己发誓。 可是持苍子的运气并不好。也许不应该说“不好”,而应该直接的说——“很坏”。 今年的八月十四,他又爱上了一个人,仍旧相遇在那个湖边。 若说先前的那一个是寒冰,那么眼前的这个就是春水了。眼前的人明媚而温柔的眼睛看在持苍子脸上,持苍子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这怪不了持苍子,毕竟他也算是定力颇深的一代名侠。 实在是天下没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历经沧桑的人,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初升的朝阳;心存绝望的人,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娇柔的晚霞;而像持苍子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则能看到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拥有的深情。 持苍子又一次忘了开口,不过少年却说话了,他的声音清晰得不含一丝杂质,如碧绿的谭水,他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和三年前一样,持苍子局促起来,不过他还是正色抱拳道,“在下青城持苍子。” 少年微微一笑,看了看他,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持苍子大侠,早闻大名了,在下可否请教您一件事呢?” 看着他的笑容,持苍子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下少年笑得更开心了,声音也更加柔和,“持苍子大侠,可否请您将慕容涤尘的下落告知在下?” 若是平时,听到这个问题,持苍子一定会马上警觉起来。——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要知道慕容涤尘的下落是几大门派世家内地位较高的人才知道的秘密,而自己也马上要赶去为此少林,这个少年这样问,又和慕容涤尘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当然,这也只是在平时;现下可不是平常的时刻,现在是非常又非常的时刻——持苍子心动的时刻。 所以对着这样一个让人无法拒绝,无法不心动的人,持苍子只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少年。 不过幸好的是,持苍子知道的也不多,否则武林白道的损失会更加惨重;而且,之前,他连慕容涤尘和纪悟言的面都没见过,否则他会发觉,自己心动的对象可都不是寻常的人。 看来我的眼光真不错。——真不知道持苍子的会不会这么说。 只是这个问题,现在恐怕连持苍子自己都没办法回答。 因为纪悟言的赤玉箫已经刺进了他的喉咙。持苍子的喉管“咯咯”作响,其实他想说的是:“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 可惜他已经没办法发出声音了。 当纪悟言问“谁是第一个”时,持苍子站了出来,因为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温文细致的少年,就是大家口中妖魔般的“纪悟言”。所以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他不想使出全力对付纪悟言,只想把他吓退,用行动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误会。 他用了五分功力,而纪悟言在一招内就把萧刺进了他的脖子。 不过纪悟言同时点住了对手的穴道,阻止了更多的血流出持苍子的身体,把他交给了青城的同门。 看着被人抬下去的持苍子,纪悟言自然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和不甘。依纪悟言玲珑剔透的心思,他当然明白持苍子的心中所想,可是,他也只是留了半分力道而已,否则现在持苍子早已不是一个活人。 一颗心,换半分力道。 纪悟言虽有愧疚,却没有丝毫的后悔。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阻止他和涤尘见面的的人。 所以,对其他的人,纪悟言是更加不会留情了。 横过玉箫,纪悟言继续笑道,“那么……谁是第二个?” 纪悟言的这句话,换来的是群侠面面相觑的结果。 武当的掌门看看峨嵋的掌门,峨嵋的掌门看看崆峒的掌门,崆峒的掌门看看点苍的掌门,点苍的掌门看看华山的掌门,华山的掌门看看青城的掌门……青城的掌门连忙把脸撇到一边。 开玩笑,一招耶,只是一招而已,就让自己门下的持苍子差点命丧黄泉。天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有没有比持苍子高! 纪悟言仅用一招就差点送持苍子去了西天。——这个刺激的确过于巨大。 几位平时都悠哉惯了的武林名宿,在那双堪称“天下第一明媚”的眼睛逼视下,竟然很没骨气的胆怯了。这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同样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似、平常又万分不屑的东西。 于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同时吆喝起来;“贼子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大家不必对这拾月宫的妖人讲什么武林道义,一起上啊!” 听到这一声,所有年长的白道人士心头不约而同的涌上说不出的怪异——这句话似乎在哪里曾经听过……哦,是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一样白衣胜雪风华绝代的人,也是在这样一句后,被如此多的人围攻着…… 而年轻人们,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即将建功立业的激动和对将来的憧憬。热血在他们胸膛中沸腾起来,与此而来名誉地位,几乎可以迷惑所有人的眼睛。他们都还太年轻,甚至还不能衡量一些事务的轻重,不能明白一些十分重要的事理。 比如说,如果没有了性命,即使再盛大的名誉地位也是徒劳。 所以他们就这样在纪悟言的身前倒了下去。 这时的纪悟言,手中拿的,已经不是赤玉箫了。 他盘膝坐了下来,在鼓琴。 这把琴,琴板刻着凤尾,龙香柏木制成弹拨。纪悟言雪白的手指拨在深红的琴弦上,与梅雪之姿仿佛,这也就是后世“凤尾琴”,又称“梅雪凤尾琴”的由来。 琴声仿若凤鸣、缭绕不绝;抚琴的手,如同花瓣飘落在水上。 众人本应都有些醉了。 如果这琴不是赤玉箫幻化而来的。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至,纪悟言甚至连一分惊惶也无。唇角仍留着温柔的弧度,眸中依旧流光如昔,只是把单手持的赤玉箫改为了双手握住萧身的两端。 那如玉般的手捏着萧的两头慢慢向外拉开。 然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原本红玉制成的萧,竟然像面条一样被人拉扯着变细变长。可不少的内家功力高手仍然看出纪悟言这一手,是内功已达臻境才能使出。 不过还没等他们醒悟过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变细变长的赤玉箫,在纪悟言手中泛出了红光,渐渐的变化着形状。也就是眨了四五下眼的功夫,随着光芒的消失,七条深红的琴弦出现在纪悟言的指尖,接着是宝轸、轸函、玉足、琴荐……最后是凤尾 凤尾一出,立即有人惊叫起来,“凤、凤尾……是凤尾琴!” 还来不及体会这语气中的恐惧,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人中,已经有人向前栽倒。而后来的人,又倒在了身前人的身上,如此层层的叠过去,不一会儿,匍匐在地上的白道群侠已经用自己死去的身体在纪悟言周围围成了一个径约九尺的圆。 一个人,七根弦,是否能杀人于无形? 我似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 那么,我如果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皎皎的月下,在这眉眼皎皎如月的人面前,千众高手竟然连一丝还手之力也无? 并不是因为高深的武功,并不因为过人的美色。 只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寂寞。 此生虽未死,寂寞已销魂。 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寂寞的一隅,无论王侯将相,无论才子佳人,单单是这一点却都无法免俗。 富人有富人的寂寞,穷人有穷人的寂寞,大侠有大侠的寂寞,高手有高手的寂寞。丈夫有丈夫的寂寞,妻子有妻子的寂寞,成人有成人的寂寞,孩子也有孩子的寂寞。当帝王对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臣民,当边将对着塞外的黄沙,当游子对着母亲的家书,当少女对着空落的闺房,我们不能不说他们“寂寞”。 纪悟言的琴,同样也重在了“销魂”二字。 在他拨出音符的那一刻,所有人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迅速的从四肢倾泻而出;而同时灌注进来的却是一拨强似一拨的寂情忧思。如龙卷凤缠般的力量,柔柔的春风、瑟瑟的秋雨,从那人泛着苍白光华的手中流泻出来,夹着如柳絮一般软绵绵的寂寞。 头晕目眩。 头晕目眩。 细而长的手指,仿佛蝴蝶一样翻飞在自己的脑海里,记忆中的某根弦被拉断了。春风秋雨,还有柳絮,一起吹进来,涌进来,飘进来。 原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是这么寂寞啊,这么样的孑然一身,找不到一个贴心、可以畅言心事的人。人生碌碌,前途漫漫,是否真的只是庄周梦蝶,而梦里的那只蝴蝶,又要何时才能如愿呢? 死亡是不是真的可以给这所有的一切一个结局? 还是我们早已忘了,死亡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安息”。 …… 第十七章 望着不断倒在自己眼前的人影,纪悟言的心中叹息着——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没有寂寞呢? 一个人的时候,那附骨的寒气,怎么不是……也能魂销? 这样想的纪悟言,手下却没有丝毫的留情。 夜风淡淡的吹过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撩动着纪悟言的长发,散出涟漪一般的波纹。渐渐的,纪悟言觉得冷了。四肢的暖意慢慢退去,心中慢慢变得冰凉起来。——看着周围努力运功对抗琴音的众人,不断有人支持不住的倒下,一丝兴奋跃出了纪悟言的脑海。 如果杀尽天下人,那又会如何呢? 如此强大的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力量足以抗衡? 也许把他们全部除去,自己就能涤尘毫无顾及的永远在一起,再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纪悟言轻轻的笑起来,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漂浮颤动,让人硬生生的打了一个激灵。 若有人此时抬头去看纪悟言,一定会惊异于他的变化。——枚红的唇色渐渐转为殷红,雪白的肤色更加透明,黑色的眸子中透出冷光,这个绝色的少年此时竟有几分如同凄艳的厉鬼。 可惜的是,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一幕,他们只低头顾着自己的伤势,丝毫没注意到危险的到来。 一瞬间,纪悟言的琴声急促了起来,众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着自己的耳膜,压力骤增,心肺间仿佛被人挤着马上就要炸开。不一会,有人已经七窍流血,眼看不支。 就在此时,远处的僧房一阵骚动传来,隐隐约约可闻巨大的碰撞声,似乎是两股高强的内力终于分出了高下。几乎是立即,有什么人从浓黑的夜色中飞奔而至,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夹着说不清的惊惧,“空行师叔!……慕容涤尘他……!” 穿着黄袍的僧人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此时也顾不上已经被打折的腿,只忍着痛奔过来讨救兵,没想到还没赶到空行的僧房,一阵清风般的声音已经吹了过来,带着苒苒的馥香,“敢问大师,您知道慕容涤尘此时身在何处么?” 僧人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一个穿着素白衣衫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自己身边,他双目盈盈,声音中透着惶急。僧人顿时有点呆住了——这个神仙般的人物是谁?可是月宫中的仙子?——不过他还是喃喃的回答了他的问话,“他就在那边的僧房……” “……可是你不能过去。”说出后面这段话的时候,僧人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人影,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花眼。难道是今天的月色太美,所以自己看到了仙人的幻影。 僧人正想着,缥缈的暗香和着淡淡的语音曲折而至,“谢谢你的话,所以……我不杀你。” 下意识的朝自己的颈间摸去,僧人倒抽一口凉气。——自己的颈子上,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正冒着血珠。 要是再深一点…… 不敢再想下去,僧人朝前面飞奔而去,转眼空行住持的禅房已在眼前,收下轻功,他轻落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呆立在当场。 只能说,这是人间的修罗场。 可容千人的广场上,横七竖八的倒着白道的各路英雄。有些年轻的,武功低微的,早已倒在地上,看来已经死去了多时,尸体就这样杂乱的堆着;有些没死的,则口吐鲜血,其中夹着黑碎的内脏碎片;而各路的掌门,包括本寺的空行大师则面色灰暗、一头冷汗,似乎刚刚经过了一场浩劫。 “这是……”僧人刚要发问,已经被几大掌门目光一转,瞪了个一身冷汗,于是他连忙改口道,“几位前辈,请快去关押慕容涤尘的禅房看看吧,本寺僧人死伤惨重。” 闻言,众人目光更加阴郁。 死伤惨重…… 死伤惨重? 难道……难道,这数千白道英雄,竟然就真的关不住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大家实在是忘不了刚才的凶险。——这个刚刚赶来的僧人,真的是所有人的救星。“慕容涤尘”这四个字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一听见这四个字,纪悟言已经一跃而起,一手抄起凤尾琴,一手施出内力把手中的琴回复作赤玉箫的模样,人已经在三丈之外,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了。众人一时也骤然觉出压力剧减,居然真的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冷风袭来,苍月如洗,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的风……似乎特别的凉呢,直吹得人骨子里发寒。 一个人活着,就停止不了对自身的反省,除非他真的是傻得不能再傻的傻子。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自己问自己一些问题,比如说:我做这件事情值不值得?这个人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等等。 纪悟言也是人,当然也不能免俗。 很多时候,他也会时不时的想起来自我反省一番:我是不是对雪灼太严厉了?这件事的处理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等等、等等。不过,有一件事情,纪悟言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起来过。那就是——我到底爱不爱涤尘?我究竟有多喜欢涤尘。 可是人生往往是由很多意外构成的,你没有准备好的问题,并不代表没有人会强迫你做出答案。 现在的纪悟言,刚好就要碰上类似的情况。 纪悟言赶到黄袍僧人所指的禅房外时,只看到了满地的血,隐隐可见一场惨烈的厮杀。 计量片刻,他举步向禅房内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再熟悉也不过的声音道,“是悟言吧,快进来啊,那些想关我的老秃驴都被我赶走了,一时半会儿他们不敢来的。” 打起帘子,纪悟言就看到了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 眼前,慕容涤尘正对他笑意翩然,“悟言,你终于来了,你可知道,我好想你呢。”说着,他还朝纪悟言张开了双手,就等重逢的爱人扑过来和自己抱个满怀。 谁知纪悟言却只是冷冷的看着,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慕容涤尘愣了愣,面子上似乎有些挂不住,脸上微微的红了,难堪的张着双臂,有些忸怩的道,“悟言,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我么?” 这下纪悟言的连表情也一并冷了下来,硬邦邦的吐出三个字——“你是谁?” 慕容涤尘微微低头,眸子一转,竟然透出了一丝妖气,也不再瞒下去,只道,“我原来也料想瞒不住,可怎么也不知道这么快。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哪里不对呢?” 闻言,纪悟言笑了——这是他在想起爱人时的习惯动作——他笑道,“哪里都不像。” “慕容涤尘”摸摸自己的脸,又查看了一下衣着,再瞧瞧手脚姿势,还是不太明白。——自己明明觉得已经学得很像了啊。 可他不知道,自己所谓得“很像”,即是只是纤毫的差别,落在纪悟言眼里,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涤尘叫他的声音不会这么甜,涤尘唤自己名字的尾音不会有点颤,涤尘不会这么坦然的向自己张开双臂,总是自己率先抱住他。 怎么会看不出来? 虽然被认了出来,“慕容涤尘”显然并不气馁,他还是幽幽的瞅着纪悟言,似乎一点点也不害怕纪悟言那一身的武功,仍是更甜更甜的笑着,“好吧,那作为你的精彩表现的奖励,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慕容涤尘哦。” 看着纪悟言仍不动声色,“慕容涤尘”道,“怎么?你不信么?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没有经过任何易容。那么,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不管现下纪悟言心中究竟是如何翻江倒海,只少在面上,他很成功的保持了平静,眸中秋水如镜,不见丝毫波澜。见纪悟言如何表现,“慕容涤尘”收起了脸上的甜笑,目光向下挑,显出几分嘲弄,“怎么?你连问都不问我么?还是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呢?什么海誓山盟,看来到头来也不过是句笑话……多情反被无情恼……看来千古都是如此呢!” 轻飘飘的说完这几句,“慕容涤尘”又道,“你不知道,你没来的这几天,他可不好过啊,每天都想着你,就在虚弱时被那帮秃驴施功镇住,他也从来没断过想你的念头……” “慕容涤尘”自顾自的说着,似乎沉入自己的思绪,没有注意到纪悟言探究的眼光。他仿佛对真的慕容涤尘十分同情,而对这样的漠然的纪悟言十分不屑,言辞间带了些讥讽,可语态清渺。 若说慕容涤尘给人的感觉是冷峻,那么眼前的这个“慕容涤尘”让人觉得的则是怪怪的。本应该是清高,似乎又夹杂了嫉世愤俗;本应是不沾人间烟火,可偏偏又沾惹了凡间七情六欲,折了若仙的风骨。 这个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纪悟言这样想着,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事情太过蹊跷,目前首先的就是要静下心来想清楚前因后果,切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这边强自镇定,那边“慕容涤尘”却已经等不了这许多了,仿佛是要证明什么,又或者是想看场好戏,他开口道,“好吧,我给你一个提示——我绝没有经过任何易容,可是我并不是慕容涤尘,那么,我是谁呢?” “如果猜不出来的话,就要受到惩罚,也许你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慕容涤尘……” 他话音未落,纪悟言已经缓缓走了过来,晶亮的眸子中带着惋惜和叹息,轻轻道,“凤若兮,你本不该来的,更不应该占了涤尘的身体。” “慕容涤尘”面上的笑容顿时凝住,眼睛死死的盯住纪悟言;等他再笑起来时,唇角的笑容已经清锐如刺,“纪悟言,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厉害啊……依言而行,我会把慕容涤尘还给你,不过……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月十五,阴阳破。” “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爱他,他又有多爱你。” “让我看看你们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明媚动人,还是镜花水月一般,一碰,就只剩了清水涟漪。” 说完这些话,“慕容涤尘”整个倒了下去。在他的身体接触到地面之前,纪悟言一个旋身轻轻搂过了这具轻盈的身子,牢牢把他抱在了自己怀中。 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知道——他又在自己怀中了。 所以只能、只敢这样紧紧的抱着,用还有些不确定的声音轻声唤他,“涤尘,你怎么样了?” “涤尘、涤尘、涤尘……” 细细的看着自己怀抱中的人,纪悟言的手忍不住的颤抖。——还好还好,呼吸还有些轻浅,但看来到底是没事了,只是又比那天瘦了。 他怎么一直一直的瘦下去呢?以后自己一定要找个地方,能和他好好的在一起,然后做最好的菜,把他养得胖胖的;从此两人在一起,永不分离。 越这么想下去,纪悟言越觉得甜蜜起来,竟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咦? 涤尘为什么还不醒呢? 纪悟言低头看去,只见慕容涤尘紧紧的闭着眼睛,眉头也皱得紧紧的,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涤尘、涤尘……”纪悟言这次是担心的叫着怀里爱人的名字。 就在此时,慕容涤尘的眼眸张开了,流露出的,却不是纪悟言熟悉的缠绵爱意,而是,兽性的光芒。 月十五,阴阳破。 指的是阴阳失衡,也是世间阴气大胜的日子。据古书载:这一天,为“孽”的人,若是体质虚弱,或是意志不够坚定,便会被阴气所染,失去对自身的控制,成为无理性和人性可言的异物。 就在纪悟言搂住爱人毫无防备之际,慕容涤尘已经一口咬住了纪悟言的颈子。 那样雪白柔滑的颈项,薄薄细腻的肌肤,还有下面隐隐的暗青色经脉,在此时的慕容涤尘看来都是万般的诱人。尖利的犬齿重重的咬下去,纪悟言轻轻的“呜”了一声,然后急速的喘气。 不同于平时情人间亲昵的吻咬,这可不是普通的疼,只一下就已经见了血,留下几个暗红色的齿印。——如果是咬在喉咙上,说不定就会因此咽气了。纪悟言心中惊惶,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敏锐的觉察到涤尘和平常的不同,可即使他盖世聪明,又怎么能在这短短时间而且混乱非常的场面中想出原因来。 等慕容涤尘一下松了口,纪悟言急忙向后退去,奈何被慕容涤尘牢牢抓住,此时竟然借力施力把纪悟言向前一送,又扯住脚踝把他拉倒在地上。 “涤尘,你怎么了?”纪悟言忙一面用手臂挡住慕容涤尘,一面挪着后退, 可谁知慕容涤尘的力气竟十分巨大,一把就将他重新拉过来,又一口咬在了肩上。 “啊……”纪悟言痛苦的颤了颤,顿时肩上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慕容涤尘在咬开皮肤后竟然用舌尖舔着伤口涌出的鲜血,让身下受伤的人一阵抽痛。接着素白的衣衫被向两边拉开,露出线条美丽的肉体,在月的苍华下,泛着淡淡的光华。 比起这些,纪悟言更担心的是慕容涤尘。 涤尘怎么了,他似乎认不出自己。 哦,对了。 刚刚凤若兮说过的话,他说要看看自己的涤尘间的爱情究竟是如何。难道所指的就是这个? 想到这里,纪悟言勉强运功捉住慕容涤尘的双手,仔细去看他的神色。冥冥的暗光中,慕容涤尘的汗涔涔的落下来,双目通红,完全不见平时的冷静超脱,哪里还有理智的踪迹,一望之下便叫人十足十的胆寒。他的手劲也大得出奇,方才自己身上凡是被他抚过的地方,都现出了道道或红或紫的淤痕,根本不是平常的他。 瞧着这样的人,即使相貌再美,平常再让人心疼,其他人也会忙不迭的逃走吧。 可是纪悟言不能。 眼前的这个人是涤尘啊,是他爱的人。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吧,否则怎会对自己如此?所谓幸福,不是两地分离的相思,而是紧紧的相拥。如今他的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纪悟言又怎会松手。 恨不得就这样一辈子的抱着他,被他拥在怀里。就算痛一点,只要是他,又有什么关系? 轻轻抱住慕容涤尘,纪悟言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表情疯狂的脸上印上自己的吻。这个吻夹着万般的怜惜和不舍,如同亲吻一朵蔷薇一般的小心翼翼,哪怕自己正受着情人的摧残。细嫩的红唇贴上了慕容涤尘脸上绯红的肌肤,细细的在其上磨蹭;身子也紧紧的靠着他,隔着衣衫绵绵的厮磨。 纪悟言放开慕容涤尘的双手,向后躺倒在地上,似乎没有感觉到所有的衣物顷刻间都化作碎片。 只要是他要的,给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是他要的,自己都会力尽一切送到他手中。 就算现在的他神智不清,纪悟言仍然是心甘情愿,连一丝一毫的勉强和不情愿也无。 晦暗的禅房中,只有被窗棱切成细碎的月光,然后,就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慕容涤尘无意识的亲吻着身下这具优美的身躯,即使感觉到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反抗,动作仍是没有轻缓下来,纪悟言细嫩的肌肤上不久就开出了鲜血铸成的花朵。 纪悟言抖着的身子,伸手把涤尘额前的散发拨到耳后,静静的微笑,感觉着爱人并不温柔的抚触,轻声道,“涤尘,别怕别怕,我不会走的,就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轻一点……” 他的声音,如同盛开在幽暗夜色中的清丽昙花,水晶一般易碎又无瑕。 听在慕容涤尘耳中却仿佛一阵炸雷。 蓦地,纪悟言感到身上的肆虐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却看见了一双清明,又忍着痛苦的眸子中。 “……悟言……?” 慕容涤尘不确定的自语,手掌贴上身下人的脸颊,轻柔如同方才纪悟言印上的那个吻。 这一瞬间,纪悟言的泪涌出了眼眶。 第十八章 从在拾月宫的相聚,到分离,再到眼前的重聚。对慕容涤尘来说,真的如同一场梦境,只是场景人物都太过真实,让人无从怀疑。 那日自己撑着虚弱的身子,用内力给了丽雪灼一番小小的教训,正准备去找悟言回来。可就在这途中却遇上了许多白道的高手。自己对他们并不陌生,因为就是自己带他们进来攻打的拾月宫。可让慕容涤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就是这些人,却在再遇上他的当口,双方互行见面之礼时,偷袭了自己。 当时自己连力气都有些没回复过来,内力又有耗损,居然没让他们费什么力气就捉回了少林寺。而且甫一进来,就被十来个少林高僧团团用功力镇住,甚至动弹不得。也就在此时,自己才明白,原来他们所说的“孽”就是自己,原来空鉴大师早在传自己内修的“慕容功法”时已经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然后飞鸽传书给他的师弟,也是少林的掌门空行,一起与各大门派定下了这个其实是捉拿他的计划。 四天时间,自己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朦胧间知道什么时候用饭,剩下的时间全都浑浑噩噩。 少林的僧人妄称天下第一门派,居然忒的歹毒,不断的往慕容涤尘体内输入再输出内力,让慕容涤尘一直处在万般疲劳的状态,丝毫不让他有清醒的时间,以防他有机会施展惊世的武功。 可是他们百算千算、机关算尽、万万也也算不到,他们如此对待慕容涤尘恰恰是给了以前的“孽”——也就是凤若兮——醒来报仇的机会。 凤若兮这一代,天地气象异常。 只生出了此“孽”,而无“赎”生。再加上他本就屈死,对人世执念太重,导致阴阳曲折裂断,居然硬是挤进了和他一脉相通(他们都是“孽”)的慕容涤尘体内,这也才有了慕容涤尘莫名的内力,也是那天空鉴担心的缘由。 十五、十六之时,正是明月当空。 月属阴,较之慕容涤尘,凤若兮的阴气又更重,恰好少林的蠢材们又让慕容涤尘的精神虚脱下来,也就给了凤若兮出现的机会。 凤若兮本是死于白道之人手中,自然是对他们深恶痛绝。所以一占住慕容涤尘的身体便出手把这禅房里所有的和尚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近前。 不过此时的凤若兮,已经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凤若兮了,那个宛如谪仙的人,早已经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八月十五,那个鲜血浸湿的月下。他永远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我会记住你们的,我会回来的,到那时,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尝到今天我受的一切。记住,我会加倍讨回来。” 人之一世,不过“爱恨情仇”四字。 可如今的凤若兮,爱与情早已随风而逝,余下的惟有仇恨,当然也对曾那么付出过的东西失去了信心。 再说明白些,就是他不相信真的还有什么真心真情。 所以当他听见慕容涤尘在昏迷中,心中想的只有那个人时,相信人人都能看见凤若兮唇边的冷笑——如果他有身体的话…… 可是,连凤若兮也没想到的是,纪悟言居然是这么一个绝世的人物,居然不仅识破了自己不是慕容涤尘,还猜出了他是谁! 愿赌服输,他依言暂时退出了慕容涤尘的身体,其实也是想看看这两人的笑话。因为他深深的明白,由于自己的关系,已经引发了“孽”最原始的力量,借着月光,今夜的慕容涤尘会失去控制,巨大的力量涌动着,正要寻找一个奔流的出口。 那么,呵呵,就让我看看你们的爱情吧。让我看着你爱的人,扔下你逃出去。 凤若兮冷冷的笑着,眼中却有他自己永远也看不到,也不愿意承认的泪光。 …… “……悟……言……”模糊的说完这两个字,慕容涤尘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体内所有的气力。 太阳穴“突突”的跳着,有什么东西在四肢中东奔西突的要找一个出口,有什么人在自己耳边轻声的说着,用那样蛊惑的声音,“放开手吧,放开手吧,美丽的猎物就在你面前。” 下意识的,慕容涤尘重新紧紧扣住了禅房中床榻的一角,不让自己伸手去碰近在眼前的纪悟言。 “快走、快……走……”说完这几个字,已经是慕容涤尘的极限了,他只盼悟言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慕容涤尘已经感到了身体内那股强大的力量,还有,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现在的自己,似乎所有的毛孔都已经张开,全都有意识的开合着,叫着一个名字——纪悟言。 树叶在“沙沙”的响着,风的歌声是无法形容的美丽。月光由苍白变成了幽蓝,然后是暗紫,艳红的花慢慢染上黑色,嫩黄的草叶有着盈盈的绿光。 明明有声音,可周围却是什么也没有的安静。 悟言在说什么? 集中了所有的精神,慕容涤尘勉强在朦胧中察觉了纪悟言红唇的开合。 是在说话吧,是在对自己说什么,可是,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能听见的,似乎只有静到不可思议的声音,比如,月光穿过窗户摩擦的“簌簌”声。 除此之外的所有感观,全部集中到了视觉和触觉。 光和影在自己眼前晃动:那漆黑如锻的长发,如果把它们掬在手中,会是怎样的柔滑;如果用力拉扯,会不会听见清脆的悲鸣。那红润的唇,如果轻轻的吻上去,会是哪般的浓香;如果压住狠狠的噬咬,会不会就这样被揉碎在自己的唇间。那纤细的颈子,如果缓缓的抚过,是不是软如丝锻;如果再印上相似的齿印,是否还有如此鲜美的血液。还有那雪白柔软的腰身,想要把它折起,听清澈的声音变得沙哑,哭泣般的在自己耳边啜泣…… 好想,就这样抱紧他,推倒他,然后…… 可是,可是不行。 他是悟言,是悟言,是你最爱的人,你怎么舍得那么对他? 难道你要看他的鲜血洒在你眼前,难道你要看他心碎的表情,难道你要看他一脸痛楚,难道你要看他苍白着脸昏迷过去? 不,不能,不能。 悟言,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了,我只能用手抓住床沿,不让这个身体朝你逼过去。 为什么你还不走,我不是要你走了吗? 我的身体好热,每一寸皮肤都开始疼起来,有什么要闯出来。 悟言,悟言,你快走啊,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可我已经没有力量再说一次。 我紧紧的扣住这个身体,手臂很痛,已经用力快要断掉了,指甲也很痛,上面渗出了血,十个指头已经磨出了血。 可是这样更好,痛楚可以让我忍耐的时间再长一点。 想再抓得牢一些,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落了下来。 可是却一点也不痛了,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悟言,为什么你还不走呢?为什么? 为什么?! 我要失去自己了,最后的清明中,我看见你走来,你抱住了我。 然后,你笑着吻了我,我听见你说——别怕,我在这里。 ………… ……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大约至少是十年以后吧,慕容涤尘和纪悟言两人才重新谈到了这个话题。 原因无他,只是每次偶尔不小心提及稍微涉及此的话题,慕容涤尘总会兴起自残的念头,让纪悟言防了又防,禁止任何人说起,也成为了两人间的禁忌。 不过后来说到这回事的,还是慕容涤尘。 忍着心痛,慕容涤尘当时红着眼圈,把纪悟言圈在怀里小心翼翼的问他,“还痛么?” 纪悟言愣了一会儿,而后,眼中泛起了泪光,同样抱紧了慕容涤尘,轻轻道,“傻瓜。” 这是纪悟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慕容涤尘“傻”。 但,其实纪悟言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啦,因为他在后来总是用近乎呵护的态度对待慕容涤尘的指甲,凡是见过的人都说“肉麻”。 肉麻? 的确肉麻。 凉风习习,彩蝶纷飞。 我们现在正吃着蜜饯,喝着君山银针,乘着和风丽日的天气坐在凉亭里,看那两个人你侬我侬。 因为这样,所以除了“肉麻”,可能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的词来调笑这对情人。 可是在那个八月十五的晚上,白道各位声名卓著的大侠们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在一边被纪悟言弄个半死不活,另一边被“慕容涤尘”弄个不活半死后,他们决定先休息一阵,暂且不去打搅这两个刹星,反正看样子他们进去了快三个时辰也没有出来的迹象,现在天都已经蒙蒙亮了呢。 有了这个共识以后,众人都排排坐着运起了内力疗伤。不久,许多人头上已经冒出了白烟,——也许应该说是蒸气——显然进入了疗伤最紧要的关头。 可是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 一声悲鸣。 一、声、悲、鸣! 事后有活下来的人说,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比那次更凄惨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刀子,直接刺穿了听者的耳膜。 那简直是活生生把心剜出来的声音——也有人这么形容。 我们已经无法考证这声音到底有多凄凉悲惨,不过那时许多正在疗伤的人,却因为这一声,吐血而亡,因为受不了那其中浑厚的内力,也因为这撕裂般的声音,撕裂了已经快愈合的寂寞。 那声音是慕容涤尘发出来的。 叫完了这一声之后,他开始呕血,鲜红而新鲜的血液,散在已经被血浸透的床单上,床的那一头,纪悟言躺在上面。 静静的,安静的,已经没有了呼吸。 纪悟言蜷曲在床角,满头青丝,依旧是柔长的,其中却夹杂了许多已经凝结的血块;眼睛紧紧的闭着,眼下是青色的阴影;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没有一丝血色;而从颈部往下,那是无法形容的凄惨——雪白的肌肤已经完全没有雪白的痕迹,青色的淤伤掩盖了皮肤本来的颜色,附着在其上的,是暗红的伤口。 在他身下,血晕出了大片的痕迹。 可是,他的嘴角,却分明有一丝微笑,仿佛是凝固在这张足可倾国的脸上。 悟 言 悟 言 漫长的凝望中,慕容涤尘叫了自己的爱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方才的那声悲鸣,似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手没有办法伸出,脚没有办法挪动。 去,去看看,他会没事的。 快过去啊,快过去,他就在那里。 快给他输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然后为他疗伤。 快抱住他,唤他的名字。 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他怎么会有事,不要瞎想。 对啊,他会好起来。 我们会在一起,在一起,一定的。 我们说好的啊,很久以前就说好的,很久以前。 对,我们说好的。 说好的 说好的,在一起。 可是……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他真的不能动了。 如果是真的他真的不能动了真的不能再说话了真的不能再对自己笑了真的不能看自己真的不能呼吸真的没有心跳了那美丽的眼睛里真的没有了自己的影子那柔软的手臂真不能再抱紧自己那温热的身体真的变得冰冷那晶亮的眸子真的黯淡下来那起伏的胸口真的停止下来再没有了那样的笑靥再没有了那样美丽的声音再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再没有了那么轻柔的吻。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自己要怎么办呢? 或者,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又要自己做什么?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没有了你,我又拿自己来做什么? 这时,慕容涤尘反倒笑了。 其实不必这么害怕,不管在哪里,只要我们一起不就好了吗? 方才我怎么没想到呢? 僵硬的身体,终于可以动起来,慕容涤尘慢慢吐了口气,伸手准备拨开黎明前最后的晦涩,蓦地,眼前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那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一双天下最美的眼睛。 在慕容涤尘的心中,他愿意拿天下的一切却交换这双眼睛中的光芒。 涤 尘 纪悟言缓慢又吃力的无声动着自己的嘴角,却发觉站在床榻前的人没有任何动作。 涤…… 什么东西滴落下来,撞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无声的世界中,分外清晰,折射出晨曦的第一缕光芒。 那是透明的晶体,从慕容涤尘眼中潸然而落。 ………… …… 当慕容涤尘用力推开门板时,守在外面的白道大侠们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呆上一呆;不过当慕容涤尘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部石化了。 “给我准备一桶热水,一套里外衣,还有治外伤的药过来。”像吩咐自家的下人那样,慕容涤尘流畅的说完了上述的话,又关上了禅房的门。据说当时就有一个武林老前辈,梗了梗脖子,硬是气得背过气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慕容涤尘从小就不习惯吩咐下人做事,这次还是他第一次在大场面下嘱咐旁人做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稍微高兴一点。 不过这个只是我的猜想,大家可以略过不提,呵呵~ 虽然一群大侠们气得一起冒青烟,不过他们还是按照慕容涤尘的要求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到底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没办法,谁叫少林寺的高僧也被他打了个七荤八素。 于是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四个年轻力壮的少林弟子,抬着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进来了又出去,也拿来了衣服和药。当然本来是想瞧瞧屋内的状况,可全被慕容涤尘一眼瞪了回去,只好乖乖的走人。 所以,漏过了慕容涤尘那么深情缠绵又疼痛的表情,看着怀里的人;而他怀里的那个人,则用目光试图平复比他伤得更重的情人。 那是一个沉默的早上,慕容涤尘静静的搂着纪悟言。 为了不让他的伤口重新沾上水,慕容涤尘没有直接让纪悟言进入浴桶中,而是拧了湿巾,一点一点的为他擦拭。自始至终,慕容家的二少爷紧紧的咬住嘴唇,直到血渍流出了唇边。他的身体绷得僵硬而笔直,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 伤害了悟言的人不是别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是自己伤害了他。 依他此时的武功才智,断断不会有别人能伤他至此。 正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他才会变成如此的模样,他才会这样毫无生气的躺在自己怀里。 他差点命丧在自己的手下。这些伤痕,这些齿印,现在的自己,却清楚的记得当时是怎么用力咬上去,怎么使尽了全力要撕碎身下的人。那时的自己是那么的疯狂,野兽一般。 而悟言就那样安然的躺着,甚至吻着自己,即使被咬破了嘴唇,直到昏厥在自己身下。 是我,险些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慕容涤尘低着头,眼中涌动着无数情绪,手底却再轻柔不过的,一点一点的清理着纪悟言身上的血迹和伤口。他并没有开口询问纪悟言,比如:手底的力量是否合适?是否弄疼了你?现在伤口还痛吗? 只是纪悟言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总会被慕容涤尘毫无任何遗漏的察觉。甚至在纪悟言的身体做出反应前,慕容涤尘已经重新调整了抱他的姿势,或者更加放轻手上的动作。 仲秋清晨的天气,已经透着一丝凛冽的冷意,纪悟言全身被安然的盖在柔软的衣物下,身后是爱人温热的身体,他心中此时是平和的一片,如同温柔堆积的海洋。 其实,从窗户外看过去,外面连天色都是温柔的蔚蓝。棉花似的的云朵像波浪一样一层层的推开去,带着起伏的影子。偶尔有南飞的雁子路过,在碧色上划下透明的嘹声,然后就渐渐的远去。 初升的旭日,宛如一个红彤彤的毛线球,慢吞吞的扭到山头歇着,然后伸伸胳膊,晃一下小蛮腰,小声的嗫嚅着继续着今天的路程。 热腾腾的阳光照过来,可在撞上慕容涤尘的侧脸时,骤然变得冰凉。 为纪悟言包裹好全身,清洗好头发,慕容涤尘几乎也咬碎了全部的牙齿,那道道的伤痕,分明是割在他的心上,这样的裂心之痛,实在是常人无法忍受。 慢慢把纪悟言从自己怀里抱出来,小心了再小心的放在在床榻上,慕容涤尘却在看到那被单上的血滴时,又红了眼睛。 涤尘,我好渴。——纪悟言的唇无声的开合着。 不过慕容涤尘立即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连忙倒了些禅房中的茶水,又细心的嗅过,确定毫无问题,这才递至纪悟言的唇边。谁知,纪悟言却摇了摇头。 会痛。 慕容涤尘马上明白过来,冰冷而硬的茶杯会碰疼纪悟言唇上的伤口。 你喂我。 明白了这层意思,慕容涤尘的脸红了,可掩不了眼中的痛楚,——怎么还能吻他,在那样的伤他之后,——可到底抵不过纪悟言眼中的期望。 晨光中,纪悟言微微仰起头,慕容涤尘微微低下头,四片唇缓缓的接触在一起,近得能感受到那丝丝细小的伤口。 不同于很久以前那个稚气懵懂的吻,不同于那半个诀别的吻,这个吻是疼痛的,也是紧贴的。 慕容涤尘不敢动,含了茶水来喂纪悟言,根本不敢接触那破碎的红唇,怕自己稍微动一动,就弄痛了他。可是纪悟言却换过了姿势,有些吃力的靠在了爱人身上,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而慕容涤尘,在开始被动的接受后,抱紧了这具现下柔弱无依的身体,两人小心的轻触着,试探着,调整着彼此的姿势,一点一点把自己融入对方的呼吸。 喘息着稍稍离开些距离,纪悟言放松身体把全部的力量放在慕容涤尘身上,感觉着情人柔韧的身体触感。 抱过纪悟言的肩膀,扶他睡下,慕容涤尘刚要离开床榻,却被他拉住。 “同我躺一会儿……好不好……?”纪悟言的声音哑得厉害,手却死死的拿住慕容涤尘不让他离开。因为他十分明白,爱人正处在对自身极度的自责中,万万不能让他如此。 第十九章 默然的躺了下来,慕容涤尘抱过纪悟言让他躺在自己身上,免得硬木板的床榻硌痛了他。 纪悟言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虽然脸色苍白,可落着暗红伤痕的唇却为他凭添了一股平时不曾有的艳色,压在慕容涤尘身上,伸手扳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再没有一丝逃避的余地,然后低低的道,“涤尘,我在这里呢。” 慕容涤尘颈子一僵,又要扭过头去,却被纪悟言死死的捉住下巴,不让他有再次逃开的机会。 “涤尘,我在这里,我没有怎么样,只是受了些伤,过些日子就会好起来,我没事的,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你一伸手就能紧紧的抱着我。” “我在这里,我哪里也没有去。” “我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呢……” 听着他的话,半晌没有反应的慕容涤尘,身子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每跟骨头似乎都重重的撞在了一起,连床板都被震得微微摇动。停不下这样的颤动,慕容涤尘抖着唇道,“悟言,不要停,继续和我说话好吗?” 了然的笑了,纪悟言更低的伏下身子,贴在慕容涤尘耳边说着话。 慕容涤尘则抱住了他,用力的,紧紧的,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排遣出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害怕与恐惧。 将脸颊贴住慕容涤尘的白皙的颈项,纪悟言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快。虽然知道爱人还处在险些失去自己的恐惧中,可毕竟他们是在一起了。他的涤尘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这么的美丽和坚强,这样的贴着他说话,真的是好幸福呢。 而在他的安慰之下,慕容涤尘也渐渐的平静了心中的惶恐和不安,闭上眼睛和纪悟言静静的靠在一起。 可就在纪悟言以为爱人快要睡着的时候,慕容涤尘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那是一声——“对不起”。 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刺了一下,纪悟言更加密密实实的贴近了爱人,把头埋在他的颈项间,掩饰了那一瞬间眼底的湿意。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微笑起来,眼里波光潋滟,却说着让慕容涤尘赧然的话,“哪里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刚好我们一人一次,很公平啊。” 这下换来慕容涤尘开始狠狠的一瞪,后来又满是疼惜的目光,“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哦?那是哪个?”纪悟言索性和他打起了太极,硬是要把话题扯个七零八落。 “我是说……” 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彼此的唇齿间,然后是一室暧昧的静默,良久,才听见纪悟言低声的话语——“涤尘,我好累,想睡一会儿。” “睡吧。”慕容涤尘轻轻道,抱紧了身上的人。 阳光在地上织成金网,透过窗户后变做朦胧的一片,和煦的笼着安眠的两人。 这一刻,他们暂时忘记了外面还在暗中行动的白道人物,忘记了彼此的伤痛,只是安心安静的安眠着,因为对彼此最重要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人都说命运无情,诡异多舛,不过对这对相爱的人来说,它显然是温柔且富于温情的。因为在今后的日子里,即使面对着再多的痛苦再多的艰难和险阻,纪悟言和慕容涤尘也没有再次分离过。 以后的无数个日子,他们会一起度过。 握紧的手,从此再不用分开。 …… 慕容涤尘和纪悟言是被外面的嘈杂声闹醒的。两人同时睁眼,很有默契的对看一眼,慕容涤尘就抱着纪悟言坐了起来。纪悟言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慕容涤尘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又重新把裹好的伤再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重新裂伤流血,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整理好纪悟言和自己的衣衫,两人相视而笑。 于是,慕容涤尘抱起纪悟言,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白道的大侠们已经休息的休息好,跑腿得跑好,齐聚在禅房外,却怎么也不敢进去。正在大家相互犹豫之际,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的门却开启了。大家一起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呼吸。 一个穿着蓝衫的少年走了出来,他怀中偎依着一个白衣人。 蓝衫少年眸若凝冰,眉宇间一股沁高清傲之气;而那个白衣的少年,虽然脸色憔悴,可绝色的脸却仿若一朵怒放的蔷薇,看似无比柔软的身子就那样完全安心的偎在蓝衫少年的怀中。可是……可是这个白衣人分明是昨夜刚刚几乎夺取众人性命的纪悟言,这样温柔欲滴的神色跟方才分明判若两人。 可是,他们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因为蓝衫少年,也就是慕容涤尘,朝着众人徐徐的走过来,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随之而来的巨大的压迫感,那是一种冰冷夹着死亡的气息。 被这股气势压迫着,所有人的心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慕容涤尘进一步,众人退一步;慕容涤尘进十步,众人退十步。一边是无畏的往前走着,一边却只能害怕的不断朝后退却。众白道人士虽然觉得万分丢脸,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天下没有几个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可……难道就让他们这么走出去么? 此事如果传扬出去,武林白道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十八年前是一个凤若兮,十八年后又要如何? 就在所有白道人士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及时的解救了他们。 那是慕容涤尘和纪悟言都从小听到大的声音,“涤尘,你要与天下武林为敌吗?”一个高大而矍铄的身影挡在了两人的面前,而他身后,有着数张两人看了不下千遍的脸。 慕容兴德、卫流霜、慕容清晨、冷夕菲、还有好久不见的慕容家的小女儿——慕容泠然。 果然如此。——纪悟言在心中叹息。——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纪悟言示意慕容涤尘先放下自己,可慕容涤尘却像似乎没有看到一般,只是一直牢牢的抱着自己,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可是纪悟言十分清楚,慕容涤尘究竟有多在乎自己的家人,毕竟那是他渴望多年的亲情。于是纪悟言率先颔首为礼,轻柔的开口道,“慕容老爷、夫人,悟言身子有些不适,不能给你们见礼,请见谅。” 这话分明就是把自己还算作慕容家的下人,言语间已经见了示弱的影子,直引得慕容涤尘疼惜的看他。纪悟言则向慕容涤尘宛然一笑,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是这两人的无声交流看在慕容兴德眼中又是另一番风景,这明明就是当着众人之面毫无廉耻的眉眼传情,恰恰又是两个男人,简直不知廉耻到了极点。卫流霜站在他身后微微啜泣,望着两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慕容清晨、冷夕菲、慕容泠然三人,或谅解,或同情的目光中,也全然是无可奈何。 “慕容涤尘!”慕容兴德实在受不住光天化日下,众多旁人的窃窃私语,硬声连名带姓叫了自己二儿子,道,“你在做什么?你自己可明白?你看清楚了,你怀里抱的是个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听见这一声,冷夕菲吓得身子一颤,慕容清晨急忙抱紧了他。卫流霜拉了拉慕容兴德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慕容清晨和冷夕菲两人。慕容兴德看过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气得有些头晕眼花,只得连道了两声“家门不幸”。 这下,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隐隐已能听出有些人说什么“家风不正”,“断袖之癖”…… 慕容兴德老脸一红,胸中一团郁闷忍得几乎要爆炸,抖着声音就叫起来,“慕容涤尘,现下你就说个清楚,你究竟是要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亲人,还是要你怀里的这个男人?” 闻言,慕容涤尘咬住了下唇,可随即就笑起来,仿佛春风吹开了冰冻的河面,那样深情缠绵的用眼眸缩住怀中的人,“慕容涤尘这辈子绝不可能放开纪悟言,很早以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抉择。” 而纪悟言也同他一起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夺人心魂。——可也只有他知道,慕容涤尘的手有多么紧紧的抓住了他,仿佛在汲取着作出这样决定的力量。 慕容涤尘看着这些和他有缘无份的亲人们,是父亲和母亲生下了他,给予他和纪悟言相守的生命,所以在七岁那年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遇后,无论以前他多么愤恨,多么不平自己遭受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怨恨过。 如今再看父亲和母亲,这些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而母亲显然是舍不得他的,可那哀求却没有被看进父亲眼中。还有大哥和夕菲,他们那么幸福,并不亚于自己和悟言。泠然呢,不知道他与文静倾如何,两人可曾和好? 可是,如果要他为悟言放弃这一切,他却没有半分犹豫。 更不会做什么让他们放过悟言,自己任由慕容家处罚的蠢事。没有了自己,悟言的幸福要从哪里来?幸福是两个人的,只有爱护好自己,才能给最爱的人最美的幸福。 纪悟言把头轻靠在慕容涤尘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 不屑的眼神、讥讽的表情……又怎么能困得住这两个相爱的人? 于是没有停歇,慕容涤尘继续向前走去,可慕容兴德却再次挡在了他面前。 这位前任的武林盟主气得浑身颤抖,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本来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竟然在众人面前让他如此难堪,甚至连自己母亲祈求的眼神也不管,为了一个外人放弃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其实在慕容兴德的意念中,要他接受慕容涤尘和纪悟言并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却万万不能原谅慕容家的声誉在众人面前受到诋毁,更不能容忍慕容涤尘企图抛弃宗法,抛弃自己的血亲。 他显然忘了,当年当慕容涤尘最需要他们关心和爱护的时候,他们去了哪里;忘了每个黑暗的晚上,还是小孩子的慕容涤尘渡过的漫漫长夜;忘了自己怎么苛刻的要求这个孩子,却从不给他一个笑脸或者赞赏;更忘了在慕容涤尘那样需要关心温暖的时候,给他这一切的,恰恰是一个外人,而不是眼前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所以慕容兴德挡住了慕容涤尘和纪悟言的去路,仍是凛然的,却又夹着固执的古板道,“好,选了他,你不再是慕容家的人;不过若要过去,就踩着必须踩着慕容兴德的尸体。” 听了这句话,纪悟言有些无奈——慕容世家的当家人,显然还是没有放弃和涤尘之间的亲情关系,只因为他知道一个儿子绝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如此,而这,又恰好正是慕容涤尘的软肋。 当然,这些话纪悟言不能说,也不愿意说。不过,有人却说了出来,而且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得那般不屑。 他说,“慕容兴德啊慕容兴德,将近二十年不见,你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永远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做的事情却龌龌龊龊。什么武林白道江湖正义,真是笑死人了。” 说完,他又高声的笑起来,却让在场年长的人彻底的变了脸色。 凡是经历过那个十五月夜的人,都忘不了那个人,忘不了那个人的那句话。 他站在悬崖边,山风掣得他的衣衫烈烈作响,他回头朝所有人笑着,眼中却是深刻的怨毒与憎恨,他说,“我会记住你们的,我会回来的,到那时,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尝到今天我受的一切。记住,我会加倍讨回来。” 今天是八月十六,并不是晚上,冉冉的日光下,走来一个人。 肌肤胜雪,姿态轻盈,风华绝代,几乎不逊于纪悟言。 清风抚弄着他的衣袍,展开的衣袖像是阳光下翩然翻飞的白蝶,只是,这只蝴蝶没有影子。 慕容兴德长大了嘴巴,半天也无法合上。 他看见了谁?是不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否则他怎么会看见了死去了将近二十年的凤若兮。而且,他的容貌丝毫未变,还如当初丽天良为他们引见时的那样一般无二。 看了一眼慕容涤尘和纪悟言,凤若兮越过他们走至慕容兴德眼前道,“你还可以看清楚些,看看到底是不是我?” “阿弥陀佛!”少林寺的高僧们已经念起了佛号,许多白道人士更加是面无人色。——阳光下没有影子……这分明是鬼啊!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尖叫着冲了出去,有人害怕得跌倒在地上,有人跑向少林寺门,却又被撞了回来。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挡在了出口,在场的人一个也无法出去。 凤若兮看着众人的丑态,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好像是为了故意增加众人的害怕,他阴森森的道,“你们不用逃了,人还能逃得出鬼的手心?十八年前的帐,今天我会一并讨回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混乱的场面中,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们早已知道凤若兮的故事,对于他,甚至还有些同情,至于自己会怎样……这两人是只要在一起,什么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惧。 慕容兴德则是神情复杂的盯着凤若兮,其实对于当年的事情,他不能说完完全全没有愧疚,如今对着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人,当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拥紧爱妻,只想怎么把她安然送出去。 慕容清晨和冷夕菲也是无畏的站着,他们也算是经历过许多坎坷,所以即使心中虽有不安,可并不见有多害怕。 唯一不见的是慕容泠然,可她也并不是逃了,而是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偷偷的拉走了她,比起眼前的恐慌状况,似乎吵架和解释对他们更迫切。 余下的人,除了少林住持空行大师,几乎都是狼狈无比。竟也有人想偷袭凤若兮,可还没接近,却都已经断气,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过了一阵之后,已经有人哭了起来,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而这样的情绪显然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渐渐的,哭声融成了一片。 凤若兮瞟着慕容兴德,冷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说的白道群侠,你下死心去维护的人。为了这些人,丽天良杀了我,而你,今天又要逼死你的儿子。” 慕容兴德听了这话,直觉的要反驳,可张了张嘴,怎么也找不到要说的话,又只得重新闭上嘴。 “没话说了,对不对?”凤若兮扯起嘴角,那是一个冷而狠的弧度,一抬手,人群中有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你……!”慕容兴德惊叫起来,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凤若兮轻轻挥手,又有鲜血溅了出来。 “还是没话说,对不对?”凤若兮含笑道,慕容兴德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凤若兮的眼眸黑不见底,慕容兴德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吸进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如此,凤若兮又抬起了手…… 这时,一个缥缈的声音却从混乱的哭声中挤了出来。 “师兄……”这是一声深情却不确定的呼唤。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声音的主人才确定下来,这个朝思暮想的人,不是自己梦中的幻影。 一个一头银丝满脸皱纹的人来到了凤若兮身边,他分明是一个老人,却叫着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凤若兮“师兄”。凤若兮惊讶的回过头,一时间,连他也陷入了混乱之中。 这时,慕容涤尘怀里的纪悟言开口,轻轻唤了声,“师父”。 梅灵砂朝纪悟言点点头,随即紧紧盯着眼前不知是人是鬼的凤若兮,定定的站了一会,突然朝他扑了过去。 可是……他却扑了一空,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没有温热的身体,没有影子,他真的是鬼,他真的……已经死了。 就这样躺在地上,梅灵砂哭了起来,冰冷的眼泪滑下苍老的脸。 所有人顿时反而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即使不知道前因后果,可已经有人猜出了什么。 “师弟……”凤若兮带刺的伪装开始出现了裂痕,要说话却被打断。 “师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梅灵砂突然尖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我爱你!可从来都不看我,只看着那个该死的孽畜,从来不看我一眼……”说到后面,他又呜咽起来。 凤若兮却撇开了头,“师弟你说什么……我是你的师兄,什么爱不爱,你发疯了么?” “呵呵,我是疯了,早就疯了。”梅灵砂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方才出现在凤若兮面上的讥诮笑容,“我就知道,就知道师兄你不会信我。不过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我是来看悟言他们,可是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你,不过还好,我准备了将近了二十年了,一直都准备好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喃喃说完,在众人来得及动作以前,梅灵砂拔出了带在身上十八年的剑,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灵砂!……”凤若兮扑到梅灵砂面前,却没有扶起他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的看他倒在地上。 “……师……兄……”梅灵砂伸手想去触摸凤若兮的脸颊,却只能伸进虚空中,“……师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我早就……想好……,你如果作人……我和你……一起做人……你作鬼,我和……你……一起……做……鬼……” 他身上殷红的血液,渗紧黄色的沙土中,眼睛缓缓的合上,眼中却没有丝毫的遗憾。 因为这份恋情终于让他知道了,他终于告诉了他,说出了这份爱,再也不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演示着无数遍的“我爱你”,无数遍的再去想——我究竟要怎么说,才不会惹他讨厌呢?究竟要怎么说,他才能稍微喜欢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而已…… 纪悟言和慕容涤尘没有过去阻拦,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梅灵砂长久以来的心愿;其他人都被这顷刻的变故惊呆了,周围成了一片死寂。 就这样的静默着,天却慢慢的黑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从天边翩翩而来,等它临近的降落在少林的院场中,所有人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只五彩的鸟儿,只在神话中出现过,它背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看着眼前的一切,老者转了转手中的念珠,长长一声叹息。 “空鉴大师?”慕容涤尘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只鸟儿也朝纪悟言蹭了过去。——是那天的凤凰?——纪悟言也认出了它。 “师兄?”空行忙疾步到空鉴大师面前,试探了叫了声。 “师弟你……”空鉴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责备,“那日我飞鸽传书给你,告诉你慕容涤尘才是‘孽’,本是要你明白,如今天下,黑白相容,经过万年的交融,天地裂变,‘孽’不仅仅是‘孽’,‘赎’也不仅仅是‘赎’,‘孽’生‘赎’因,‘赎’生‘孽’果。只要他们平和相存,必能天下太平。谁知你会错我的意思,却要拿住慕容涤尘,竟然闯下如今的祸事。等我知道赶来,却已经晚了……你……唉……” 空鉴说完又转向凤若兮道,“凤施主,我带来的这只,就是本应随你一起投胎的凤凰(也就是‘赎’)。你只要乘他同去,就能重新投胎,转世为人。死者已逝,请节哀吧。” 听到这里,半晌没有声音的凤若兮,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他站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道,“投胎?你要我现在去什么投胎……灵砂他要怎么办?还是要我再做什么‘孽’,重蹈今日的覆辙?”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空鉴不由得低下了头,低声又颂了一声佛号,只能沉默下来。 看着场中如此的状况,纪悟言舒臂绕过慕容涤尘雪白的颈项,示意他稍稍低下头,伏在他的耳边,和他说了一些话,慕容涤尘听了立即缓了面上的冰色,轻轻的笑了起来。 …… 第二十章 尾声 故事说到这里,相信你们一定很想知道,纪悟言到底和慕容涤尘说了些什么。 可是,不过,你看日落西山,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间,身为说书先生的我,也快回家用饭去了。 所以,呵呵,请大家明日再来捧捧小人的场,我会仔仔细细、原原本本的把这个秘密告诉大家~~ 说完这些,我收起了我的招牌幌子,在众人不甘心又恼怒的眼光中慢吞吞的走出了客栈。 哈哈,他们明天一定还会来的,我在心底偷笑,不过很小心的没有笑出声音来。 夕阳西下,我循着曲折的小径,走走停停,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先进武林中最富盛名的山庄——言尘山庄。 才一进门,就看见两对情侣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也不怕看到他们的人都长针眼。 其中的一对—— 一个绝世的美人端着冰镇过的酸梅汤,一口一口的喂着躺在躺椅上的冰脸人,口中还不时的询问,“涤尘,好吃么?这是我才做的。”这个时候冰脸人身上的冰就会融化下来,成为一汪春水,凑上自己的唇,把自己口中的酸梅汤渡给他。 然后…………咳咳,不敢再看下去了。 眼光移向另一边,再看另一对—— 那就诡异了。 这对情人在夕阳下居然都没有影子,其中的一个殷切的望着穿白衣的那个,“若兮,你今天怎么又不理我呢?你……是不是……” 看来要哭了。 白衣的美人看看他,难堪的咳嗽可一声,然后轻声贴在情人耳边说了什么,另一个马上就笑了起来。凭我的耳力,只听见“灵砂,我不是……而是……” 正想在站近些,耳朵猛的一痛,呜呜,被拧住耳朵了。 “大师兄……”我讨饶的叫了文静倾一声,他朝我笑笑,摸摸我的头。 至于么? 当年不就是悟言出了个主意,要空鉴秃驴干脆把师父的魂的招回来,和凤师伯成了一对,我什么不知道啊?——师兄还老想着维护师父的形象…… 不过我可不敢说出来,还是讨好的问,“泠然师嫂怎么样了?还好么?” “嗯嗯,还好,难为雪灼你还记挂着她……”师兄放开了我的耳朵。 我急忙揉揉自己可怜的耳朵,还好没有被捏掉。 师兄看看我,了然的说,“你是不是又出去说书了啊,讲了这么多年不厌么?” “呵呵~”我打了声哈哈,乘机从师兄手里溜走了。 开玩笑,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我急忙溜出院落,这才舒了口气。 看着院子里满脸都是幸福的人们,我也开心的笑起来。他们有他们的幸福,我有我掉人胃口的快乐。 好了,最后的最后。 不要问我,他们为什么会活上几百年;也不要问我,世上怎么会真的有鬼神之出。 我只想告诉你——爱情真的是一个奇迹呢。 也许爱情才是人世间最宏伟的奇迹吧。 想想吧,茫茫的人群中,亿万之一的可能,你们竟然能遇见,居然能相知相守,怎么不能说是无数个意外构成的心灵冒险? 如果连这样的奇迹都有会发生,那么,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一笑天下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