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爱情回来过 by:满座衣冠胜雪 01   这是一个仲春的日子,天是浅蓝浅蓝的,无限高远,晶莹地闪着光。有几丝白云细细地斜飞在天际,如静止的几缕轻烟。   淡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显得更加生机勃勃,茂密的新叶翠得如一片片绿玉,娇嫩欲滴。   仿佛有奇异的不知名的香在城市上空飘荡,使人们的心情都开朗了许多,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似乎带着微笑。   甄陌沿着宽阔的金城大道走着,手上捏着昨天的晚报,神情淡淡的。他留着清爽的短发,穿着极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步履闲适,整个人清新怡人。暖洋洋的阳光透过头顶密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他身上,象是太阳都忍不住想拨开树叶,仔细看看他。   沿着马路走到路口刚建成的气势非凡的人行天桥旁,一幢大厦停在了他面前。楼顶竖着两个巨字“辰安”,醒目地向所有人说明着这座华厦属于著名的辰安集团。   裙楼共有五层,透过外面已装修好了的全透明的落地玻璃,可以很轻易地看见里面的豪华装修。裙楼上也有四个鲜红色的大字:金辰广场。   甄陌展开拿在手上的报纸,再一次看上面占了半个版面的招聘启事,确认了地址,随后游目四顾,很快便在大门口看见了一个写着招聘处并标明了箭头的纸牌。他顺着箭头走进大堂。   整个空间亮着暖洋洋的灯光,更显得金碧辉煌,却仍有不少装修工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空气里全是浓浓的油漆味和其他各种涂料的异味,极其呛人。   他从旁边的楼梯走上五楼,进入招聘办公室。宽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女性居多。房间里草草放着几张办公桌椅,靠墙处有套皮沙发,却也是凌乱地堆着,很难坐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摩肩接踵的小男孩小女孩们,不太想挤进去。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用不着如此仓惶去争取。让他们先报了名先走,等一会儿他再进去好了。   他不想阻住门,便退开,倚着铮亮的不锈钢栏杆看着下面的卖场。从上面看下去,里面显得更加不成章法。高大的银色货架横七竖八地堆在中间,自动扶梯用布蒙着,象是豪华家具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样的场面就象是一场宴会的厨房,材料都胡乱堆着,然而可以预期最后变出来呈现在人前的却是精美绝伦的拼盘,充满了艺术的美,会非常逗引人的食欲。这种场面他见过两次,深知要将这一切整理规划得井井有条,是让人心力交瘁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一群小姑娘涌了出来,大概是一起约好了来报名做营业员的,此时填好了表格,便一同叽叽喳喳地离开。屋里顿时松动了许多,甄陌走了进去。   里面放着四张办公桌,不过只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位中年男人分别坐在桌边。他们向围在桌前的报名人员解答着问题,收发表格,接听电话,个个都忙得满头大汗。   甄陌挤进去略看了一下,便看到桌上分别放着一块块牌子,上面写着“采供部”、“行政部”、“财务部”、“物品物料部”、“商场部”的字样。他走到行政部报名处,等前面那个男孩子拿着报名表走了以后,他上去对那个年轻的女孩子说:“我应聘行政部职员。”   那女孩子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热情地笑着问他:“你带了证件来吗?”   甄陌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毕业证的原件和复印件递给她。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抬头问:“以前做过商场的行政工作吗?”   甄陌摇摇头:“没有,做的都是房地产公司。”他的声音缓慢轻扬,却没有一丝犹疑,充满了自信。   那女孩子显然也被感染了,笑着不再问什么,递给他一张报名表:“你填个表吧。”   甄陌实在是填了太多的表了,完全不想,挥笔刷刷刷便将一切填好,然后贴上自己的照片,起身交给那个女孩子。   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甄陌的证件复印件用订书机与表格订在一起,含笑道:“好了,我们3天之内会通知你。”   甄陌也不多说,对她礼貌地笑笑,便挤了出去。   走到大门口,只见路边停了几部高档汽车,而且全都是跑车与越野车,车身在阳光下闪着令人醉心的光芒。门边聚集着一群人,正对着这座楼指指点点,仿佛在讨论着什么。   甄陌迅速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只见被围在核心的有三个男人,这三个人好象都是30多岁的样子,脸上全都挂着温和的笑,手上清一色提着黑色的高档皮包,都穿着深色T恤与浅色西裤。仿佛三兄弟一般。他们旁边还有几个男人,俱都西装革履,像是高级职员。   他料到这肯定就是这家商场的老板们和高层管理人员了。既然只是报名应聘一名普通职员,没有必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出了大门,他脚步不停,远远绕过他们,沿着路边走去。   没走两步,又有一部鲜红的本田王跑车开来停下,鲜艳的颜色引得甄陌不由得看了过去。   司机正推开门,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他好象在拿什么东西,一时人没有出现,只有那只手停在车门上。那只手五指纤长,即使只是放在车门上那么一个随意的小动作,手势都十分优雅。中指上戴着一只约两克拉大小的钻戒,镶工典雅精致。那颗钻石的质地与切割显然都十分精良,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冷艳的光。   甄陌看到这只手,不由咯噔一下,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脸色发白,一双眼瞳变得黝黑,似乎深不见底。他站住了,紧紧咬住唇,等着那人下来。他感到极度的紧张,全身如堕冰窟,双手已不受控制,在微微颤抖。   那人终于推开车门出来了,开始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酒红色的T恤与黑色的长裤,最后出来的那只手提着黑色的皮包,掌心里握着一只手机。他用手抹了下漆黑的头发,那一头微微卷曲的发丝显得十分柔软,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甄陌看着他的动作,脸色更白,眼眸更黑,里面仿佛有着黑色的风暴与漩涡在汹涌激荡。他想逃开,却觉得全身都已变成了一尊沉重的雕像,一动也不能动。   那男人侧过身来,抬手锁车门。看到了他的侧脸,甄陌一怔,全身顿时松弛下来。   不是他。   谢天谢地,不是他。   他觉得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涌动起来,皮肤也开始吸收阳光的热量,冰冷僵硬的四肢渐渐在回暖。   一切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发生。那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他来不及调开的凝视的目光,锁上车门以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回更加可以肯定了。不是他。   可是却这么像,看到正面,尤其像。   他想着,带了一丝凄恻。   那男子30岁左右,一脸英气,双眼闪闪发光,皮肤略黑,额头似带风霜,双唇轮廓分明,显得意志强悍。他全身上下都线条硬朗,而一身伊夫圣罗朗的服饰与沉郁的鳄鱼皮带,以及脚上的华伦天奴皮鞋,更加强调出了一种明朗与矜持。   甄陌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急速涌动的激流在渐渐平息。他们是同类,他告诉自己,要远离他们。然而他仍然无法动弹。   那男子大概很少见到一个男子会这样无所遮掩地久久地看他,不由得瞄了他一眼。   那个年轻人伫立在浅浅的阳光里,浑身仿佛放射着柔和的光芒。他身形高挑,相貌清秀,衣着简单,皮肤白晰,双瞳黑得似乎微微泛蓝,眼光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鬓边一缕短发在春天的微风中轻扬,似有一股草木的芬芳淡淡地从他那里飘过来。   他微微一怔,觉得这人好象有些面熟,一转念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站在门口的一群人看过来,只见到一个男孩子为了避让那部车子便站住了。然后,那个男子出来锁上门,顺便看了他一眼,如此而已。   站在那群人最中间的一个男子朝这边扬了扬手,笑呵呵地叫道:“明阳,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不容再想,立刻回过头,边笑边朝那边走去:“辰安,你小子一声不响地就踩到我的地盘来了。同行里忽然杀进来一个劲敌,当然要来侦察一下。”   那3个人一起迎过来,纷纷笑道:“盘子越来越大了,难道你一个人还炒得动、吃得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与其让那些外人到这儿来赚钱,还不如我们自己先进来吃一嘴。”   “明阳,快点快点,你也来给我们提提意见。”   那男子哈哈笑着:“我的意见,你们敢听吗?只怕是阴谋搞垮你们的意见呢?”   “搞得垮也要本事,我们不介意。”另一个略矮一些的男子也笑咪咪地说。   那男子爽朗地笑着,声音里没有一丝阴影:“哎,你们两个人怎么也和韦辰安狼狈为奸?你们三人联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一人去开一个,这样我还有信心与你们斗一斗,现在我一个人哪里斗得赢你们三只老狐狸?”   韦辰安拍拍他:“好啦,明阳,你是匹老狼,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所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勇不在谋。百货这一行,你是大哥,有你一夫当关,我们是肯定做不过你的。我们这3个是新兵,所以干脆一家出点钱一起做。真正做亏了还不是算了。”   另一人也拍拍他:“就是啊,你吃肉,让我们啃点骨头喝点汤,那总可以吧?”   几个人说笑着,愉快地一起往楼里走去。   甄陌已彻底恢复了平静。他绕过车子,继续缓步向前走着。透过树叶间的细碎的阳光一路紧跟着他。   “喂,韦董,有什么好的人材也给我们留意一点,现在百货这一行,太缺出类拔萃的管理人了。”那男子临进门时,拍着金晖的肩膀笑道,顺势飞快地转头再看了那个远去的年轻人一眼。 02   这一个春天,充满了不同寻常的热情。报纸上说是因为厄尔尼诺,所以天气大大地异常起来。可是对于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时更加让人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工作,出来轻松闲散。   街道上到处都是闲逛的人。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拿着吃的东西,开朗地笑着来来去去。   空气里全是声音,路边的商店里放着各种各样的音乐和歌声,情歌过去是劲曲,钢琴接着是萨克斯,众多的音符飞扬在透明的阳光里,显得更加热闹噪杂,整个世界都是欢乐的,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甄陌神情淡淡地走在街上,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挑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精明地讨价还价,然后欢欢喜喜地掏出钱来买下,心里感觉着他们那一种简单的欢乐,最后走到精疲力竭,却仍然不愿意回去。   黄昏特别的长,可是天还是渐渐地黑了下来。甄陌终于决定结束漫无目的的游荡,回家。在淡青色的暮色里,他慢慢走进科学院,朝着专家楼旁的小区走去。   科学院非常非常的大。在专家公寓旁,有一个独立的小区,里面有几幢居民楼。与其他宿舍不同的是,这个小区周围用墙与科学院隔开了。甄陌当初准备租房子时,找到的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只有他知道这里有房出租并且掌握了所有的房源。   这个小区住的全是拆迁户,因为科学院建设时占了他们的地,于是赔了这个小区给他们。进入这个地方,必须从科学院的大门进入,所以特别安全,而且环境优雅。知道这有出租房的人不多,因此它的租金反而比外面的房子便宜。   甄陌很喜欢,便租了下来。这套房有一房一厅,厨卫俱全,前后阳台,全都对着外面的花园草坪,很适合一个人居住。   路两旁皆是郁郁葱葱的大树,似乎有一缕一缕的轻烟在树间缭绕,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惆怅的感觉。   甄陌抱了两本书,提着一点吃的东西从树下走过,进入小区。门口的草坪边坐了几个老头老太太,见他进来,全都很注意地看他。他已习惯,对他们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们搭话,便转了弯。有几个小孩子骑着小小的车子从他身边过去,充满了单纯的活力。他慢慢地走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很暗,隐隐约约的,简单的家俱仿佛都有了生命,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他。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天光将东西放到桌上,然后在墙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顺手将旁边的软垫拿起来抱在怀里,猝然间便陷入了屋里的静默。   有种熟悉的气息在屋里流动着,他闭上眼,有种温柔的无奈绞痛着他的心。   窗外,是一片广阔的杂草丛生之地。当初租房的时候,房东说这里在规划中是片草坪,绝不会盖房子的。可是,荒了这么久,也不见平整的工程,反而在去年长长的雨季过去后,长了许多又广又深的草丛。然后在他的窗下,盖了一间小小的草棚,里面住了收破烂、捡垃圾、修自行车、修鞋的四、五个人。他无法想象这么几个大男人如何挤在这样一间极小极小的草屋里,可是常常在傍晚见他们手上握着一瓶啤酒,蹲在屋外的草丛里,大声喧哗着猜拳喝酒,十分快乐的样子。此时,又听见他们粗哑的声音从外面飞进来。   他起身,隐在屋里的黑暗中,静静地看出去。   远远的,风中飘来轻轻的歌声。      “往事虽已尘封   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也许在某个时空   某一个陨落的梦   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转动   等一次情潮翻涌   隔世 与你相逢……   而前世已远   来生仍未见   情若深 又有谁顾得了痛”      他仍然紧紧抱着那个软垫,隐隐的有股暌违许久的清甜的香淡淡地传进他鼻端。他的心开始微微地酸楚。   天色迅速黑下来,已看不清楚那几个快乐的民工了,只是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们满足的喧哗。   他乏力地靠到墙上,脸枕着软垫,有泪意盘旋着从心底涌向眼眶。他闭上眼睛,无奈地等待着。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泪水仍然被堵在双眼之后,怎么样也流出不来。他叹口气,也许总有一天,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天色渐黑。外面忽然传来有人急速跑上楼梯的声音,紧接着他的门被便大力捶响。   甄陌定定神,嘴角浮现出一丝笑,起身打开了灯。   门外的人听见里面有动静,便立刻大声嚷嚷:“陌陌,陌陌,快点开门,一个人在里面搞什么鬼?”   甄陌走过去,轻轻拉开门,笑道:“安宁,安宁,你要对得起你的名字。”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孩子,雪白的毛衣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夹克,下面是一条名牌牛仔裤,脖子上挂着MP3,戴着耳机的两只耳朵上戴着若干个奇形怪状的耳环耳针。他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染得五颜六色,配着精致的瓜子脸,整个一副韩式小帅哥的味道。   甄陌一见便觉眼睛痛。他微皱着眉,看着沈安宁得意洋洋地踱进来,跟着把门关上。   沈安宁重重地坐进单人布艺沙发里,嘴里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的,仿佛是正陶醉在耳机里传出的节奏中。   甄陌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了,十分了解他,于是径直过去坐到他对面,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沈安宁端详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拉下耳机,好奇地问:“哎,你今天去应聘,感觉怎么样?”   甄陌不动声色:“还行。”   沈安宁一听,如此不痛不痒的答复,实在听着不过瘾,便凑到他面前:“什么叫还行?什么还行?是你还行?是那单位还行?还是那里面的人还行?还是工作还行?”   甄陌躲闪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不过就是去填了一张表,我哪儿知道行不行?”   沈安宁这才满意地重新坐回去。他摸着头发,得意地说:“陌陌,看我才去做的头发,怎么样?”   甄陌瞄了一眼:“我看着都累。”   “你这人,没劲。”沈安宁撇了撇嘴,又若无其事起来。“闷在屋里干吗?走,出去玩。”   甄陌却没精打采:“去哪儿?玩什么?”   “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哎,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广告,说棕北那里新开了家正宗的北京涮羊肉。我们去尝尝。”沈安宁说到这,用手指着他。“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吃了啊。我可不管你那么多,就算你吃了也得陪我去再吃一次。”   甄陌笑道:“饭我倒是还没吃。今天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你请客啊?”   沈安宁兴致勃勃:“今天的阳光那么好,还不算好事吗?走吧走吧,自然是我请客。我现在比你有钱,当然是宰我。”   甄陌看了看外面,套上一件灰外套,便与他往外走。   沈安宁跟在后面咕哝着:“你怎么总是弄得自己灰扑扑的?”   甄陌头也不回:“精神给谁看?”   沈安宁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别人的眼光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就是漂亮给自己看。”   甄陌开心地笑起来:“喂,人各有志,我不劝你,你也别劝我。”   沈安宁也欢喜地笑。这个老朋友在北京呆了3年,结果一无所有地回来,而且情绪低沉得可怕,这一个月来,天天想尽了办法让他开怀,都不见什么效果,今天看到他已经能够笑得出来,真算是一大进步。   沈安宁不敢问甄陌在北京遭遇了什么事故,但约略也能够猜到,无非是为了感情。他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有资格说这个话,他十分十分了解甄陌。甄陌在事业上一向坚定踏实,基本上没有什么起伏。不论做什么,他都非常顺利,完全可以做到稳步向上发展。可是,每次事业上的成功都毁于一旦,却无一不是为了“情”字。甄陌是个情感动物,当年为了一次情场上的失败远走他乡,3年之后,从异乡惘然归来,相信也一定是为了又一次伤害。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晚风轻撩着甄陌的浅灰色外套。他白晰光洁的脸在温暖的橙黄色路灯下显得特别柔和,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反射着五色缤纷的灯火,却格外平静。   仿佛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甄陌与沈安宁在那家新开的北京涮羊肉馆狠狠地大吃大喝了一顿。捧着饱胀的胃嘻笑着出了门,两人顿时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沈安宁大声慨叹:“啊,生活真是好啊。”   甄陌笑道:“要让你觉得生活美好,倒也容易。”   沈安宁看了看表,猛一拉他:“不得了,快到时间了,我要去上班了。来,陪我一起去。”   甄陌有些犹疑:“我……就不去了吧。”   沈安宁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一把拉着他就往路边跑,然后伸出手拦车。甄陌想想也没什么事,只好跟着去了。   沈安宁在这个城市里是个颇有点名气的歌手,最近一年专在酒吧里唱。因为在酒吧唱歌相对来说要单纯得多,仅止于坐在那里唱3只歌,唱完便走,也不用应酬客人。最近几年,酒吧业则异军突起,每天爆满,因此被许多老板看好,酒吧便随之一家接一家地开,当然也就需要大量的歌手,尤其是好歌手。沈安宁的行情非常看好,一般一个晚上从9点到12点,他要跑5个场,收入很是不错。唱久了,有许多客人专门爱听他的歌,所以常常有酒吧的老板找他去表演。他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晚上唱歌,白天睡觉,下午听音乐、练歌、看碟、逛街,也不见他有什么情侣,一个人活得十分潇洒。   下了车,甄陌跟着他走进“与狼共舞”。 03   从外面看上去,这个酒廊似乎很平常,只一扇木门与门边的两个格子木窗显现出一种美国西部的乡村风味。然而刚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张巨幅的印第安人头像。他很瘦,眼窝深陷,脸上涂着迷彩,线条十分硬朗。头上插着大蓬大蓬的羽毛,不留神看,还以为是绚丽的阳光在他身后无限高远地伸展开去。这幅巨大的油画浓墨重彩,被周围的射灯映着,有一种对命运不屈的抗争深蕴其中。因为知道这个种族已经几乎被灭绝了,他那种顽强的眼神与坚毅的斗志才更加让人心里产生一种凄婉的感觉。   甄陌对着这幅画看了好一会儿。   酒吧里面全部用原木装修,分两层,灯色晕黄,渲染着温馨的气氛。到处都闹哄哄地坐满了人,每一张桌上都有一只小蜡烛,看上去颇有点人约黄昏后的味道。前面有个小小的跳舞台子,顶上有一束追光射过去。台上坐在光圈里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歌手,正弹着吉他唱着悠扬的情歌。      “等你到日出 把你看清楚   哭得累了的你看来睡得好无辜   在你耳边轻轻说出最后的要求   不要对他说出一样的话   不要对他说 夜里会害怕   别说你多晚都会等他的电话   别说你只喜欢他送的玟瑰花   因为这些 是我仅有 残留的梦   不要对他说……”      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为失意的人准备的,甄陌不禁有着魔的感觉。   墙边有一块整个的从中剖开的大圆木,就那么搁在几根架子上。沈安宁将他带过去,坐上高高的吧凳,笑着问他:“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甄陌不由点头:“很好。”   “对吧?叫了你不知多少次,你都不肯来,其实到这里来喝上一杯,什么烦恼都消失了。”他夸张地做个手势。“你看世界多么美好。”   甄陌忍俊不禁:“好好好,算你对,只有你才领会了生活的真谛。”   “错,是生命的真谛。”沈安宁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能变一回人多么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地过一次。”   甄陌哈哈大笑起来。沈安宁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是我认识的陌陌啊,过去的事根本不要再去想,过了就是过了。”   甄陌的笑淡了下来。沉默片刻,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安宁,你说得对,以前的事我会忘得干干净净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个男歌手轻声说:“谢谢。”然后下了台。   沈安宁忙溜下凳子:“该我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替你叫一杯啤酒,另外再叫个朋友过来陪你。”   甄陌忙道:“我一个人就可以,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过你只要记得是纯聊天就行了。”他向甄陌眨眨眼。   甄陌一怔,随即会意,不由高兴起来:“怎么?沾爱了?”   “现在还不能算吧?”沈安宁笑嘻嘻地做个鬼脸。“只不过已列入了可以考虑的范围内。”   甄陌仰头轻快地笑起来:“你放心,既然是你看上的,我绝不碰。朋友的那个,不可戏嘛。”   “那我就放心了。”沈安宁调皮地笑着走开去。“我去叫他过来。”   甄陌独自坐在那里,四处张望着。这个地方,很有与世隔绝之感。过去不远处是吧台,几个穿着红马夹的年轻男孩子正各自忙着,装生啤酒的地方更是应接不暇,有几个服务生围在那里说笑着等待,装满一大扎便有一个服务生接过拿走。另外的男孩子有的在小心地倒洋酒,有的在调鸡尾酒,有的在利落地做果盘,还有一个正拿着热水瓶冲咖啡。吧台的灯光经过特别调制,似乎只限于那个圈子,而不会渗透出来,那几个忙碌着的年少活泼的男孩子仿佛被圈在一个灯光围成的玻璃球里,对人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围着吧台也坐满了人,大部分是独自一个人来的,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沉默地坐着,彼此间并不交谈。他们面前都放着一杯酒,手上夹着一支烟,都不太活动,只静静地看着台上歌手的表演。在喧闹的环境里,他们显得特别安静,也象一处风景。   沈安宁正在台边与弹琴伴奏的人说着什么,大概是讨论今天演唱的曲目。   甄陌到处看着,似乎每一张桌子都可以演绎出一个故事。有一对年轻的男女默默地坐着,神情十分平静温柔。不远处却将三张桌子并在一起,围坐了一大堆男男女女,时时爆发出毫无顾忌的笑闹声桌上堆满了酒瓶酒杯,当中放着一个大蛋糕。再远处有两个青年男子正拼命向对面的两个女孩子献殷勤,一看便知道正想打什么主意。   手机的各种铃声不停地此伏彼起。   永远有人在进进出出,有人在过来过去。明明还有不少空间,可是却给人感觉已经塞得满满的了。空气中充溢着欢乐,时间仿佛已停滞不前,温暖和安慰的气息包围着每一个人。   甄陌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嘴角渐渐地噙着一缕轻松喜悦的笑。   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微笑着走到他旁边,手里端着两杯啤酒。“是甄先生吧?”他的声音十分柔和。   甄陌转头看他一眼,忙笑着点头:“是。”   男人把杯子放到他面前:“我叫高建军,是安宁的朋友。”   “你好。”甄陌本能地伸手过去与他握了握。“幸会。”   高建军笑起来: “甄先生,大家都是朋友,别这么客气。”   甄陌也失笑:“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建军端起酒杯对他举了举。他也拿起酒杯,与他轻轻碰了碰。“很高兴认识你。”两人都喝了一大口。   沈安宁坐下来,拿过话筒。电子琴调到钢琴的音效,清脆地响了起来。他唱的是一支缠绵的情歌,那是一个失恋的人对爱情的无怨、无悔。   沈安宁的声音十分纯净,音域非常宽广。他唱歌的时候神情非常专注,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里。唱到情深处,甄陌似乎看见了他眼里的泪光。在明亮的光圈中,他显得超然物外,格外美丽。   甄陌与高建军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听他悠扬地唱着“我象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远方”。这一刻,红尘仿佛已隔了他们万丈,将他们留在了一个安静空灵的地方。   一曲歌罢,有掌声热烈响起。甄陌也随着高建军一起拍手。   沈安宁含笑地说:“谢谢。”   高建军这才转向甄陌,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声音低沉温和:“甄先生,听安宁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甄陌保持着适度的礼貌:“是,我们小学就是同学,后来考上同一所中学,又分在一个班,然后一起直升高中,分文理科班时又一起到文科班。能象我们这样从小学起就是同学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再加上我们的性格都差不多,所以就成了好朋友。他热爱音乐,无心向学,所以高中毕业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不过,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那实在是难得。”高建军赞叹。“现在象你们这样的朋友是少之又少了。”   甄陌也有同感:“是啊,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大家都象是戴了面具在做人一样,仿佛不虚伪就活不下去似的,要交真诚可靠的朋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自己喝啊,在这里是不劝酒的,各人自便。”高建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甄先生以前都做过哪些工作?”   甄陌喝了口酒,将以前做过的公司的情况以及自己担任过的职位大致说了一遍。   高建军很认真地听完,不时就他做的行业与职务跟他详细地探讨一番。提到工作,甄陌的精神来了。可以说以往的每份工作甄陌都是身当大任,全面负责一个项目或者一个部门,几乎从基层到中层的大部分职位他都曾经做过,因此非常清楚一个公司的运作应该怎样科学、有效率。他们谈得痛快淋漓,越说越投机。   高建军欣赏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光采照人的年轻人,忽然说:“甄先生,我听安宁说你正在找工作,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公司来试一试?”   甄陌微微一怔,正眼打量了他一下。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衬衫,外套一件铁灰色羊毛背心,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西装裤,加上黑袜子黑皮鞋,从头到脚都很沉着,一点不夸张,看不出来属于社会的哪一个层次。“高先生的意思是?”甄陌疑惑地问。   高建军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很希望甄先生能加盟我们集团。”   甄陌端起身旁的一个蜡烛杯来看了看名片,见上面郑重地印着“明珠地产董事长”的头衔,不由很意外。他再抬头看高建军一眼,一时有些茫然。   高建军看出来了,连忙温言道:“甄先生,我是诚心诚意的,绝不是因为你是安宁的朋友,有照顾你的意思。我们集团的业务现在发展得很迅速,急需要象甄先生这样有实际经验的高手加盟。”   甄陌不由一笑:“高总过奖了,在你面前,我算什么高手?”他的笑淡淡的,显然并不热心。   高建军连连摆手:“我们不能以成败论英雄,这跟运气有很大关系,也许将来甄先生会有比我更高的成就。如果甄先生有意的话,可以先到我们集团工作着,一边帮我们,一边再看有什么适合自己发展的事业,看稳了再做。你看怎么样?”   甄陌犹豫了一会儿:“如果我去,高总觉得我适合做什么职位?”   高建军想也不想:“董事长助理。” 04   甄陌听着这个属于高层管理人员的职位,心不免动了一下,转念一想,却又推辞道:“高总,安宁也许已经跟你说了,我是刚从北京回来的。我离开这儿已经3年多,对这里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了。进入你们这样的大型集团,而且一做就做到董事长助理,我只怕一时不能适应,无法胜任。”   “这不是问题,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给你两个月,你就能够熟悉所有需要熟悉的东西。”高建军显然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出来走江湖,其实悟性很重要。”   甄陌却仍然犹豫。   这次从北京回来,他似乎已信心尽丧,以往的勃勃雄心也已荡然无存。因为刚回来不到一个月,对于明珠地产,他并不熟悉,但那么雄伟壮观的一幢明珠大厦矗立在那里,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对于这样规模的集团,他现在自然会感到不敢高攀。而且一进入就担任高层职务,他更感到有一些畏缩。   高建军温和从容地笑着,仍然不遗余力地招安:“甄先生,我们集团刚刚上市,实力十分雄厚。你进来工作,首先有全面发挥你才能的空间,其次我们对职员有很完整的福利计划。你如果同意进来,试用期3个月,工资是一个月3000。试用期满后,公司会为你办大病统筹、养老等各种保险,工资升为5000,奖金及年终红利另计。做满3年,公司会分给你房子。每一年的加薪幅度不会低于10%。甄先生,你是个优秀的人才,‘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希望你能三思。”   甄陌本来是打算跟着安宁来放松一下的,却不料会看到一个机会迎面而来。他微微皱起了眉,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慢慢地边想边说:“高总,象你们这样已成规模的集团,我相信各个位置都应该已经坐了人,并且已经坐稳了。尤其是董事长助理这样的职务,绝对不会到现在还空着。而我如果进入一家公司,肯定是要干实事的。如果只是担个虚衔光拿钱不做事,我绝对不愿意。那么你如何安置原来那个助理呢?你们集团的其他人对你的安排又会不会心服口服呢?”   高建军微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放心,这些我早已想到了。”他胸有成竹。“从我们集团的业务来看,我需要三个助理。但是目前只有一个,而且主要是负责对外业务的。现在出色的人才太不好找了,我是宁缺勿滥。但是工作却有那么多,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所以急需要一个优秀的行政管理人才来协助我,主要是针对集团内部的管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部门越来越多,有不少人就开始混水摸鱼,当起充数的滥竽来了。我既要顾着房地产项目的投资,又要顾着高科技开发,千头万绪,实在是没有时间来整顿内部了。我希望你来之后,下大力气狠狠整治一下。你到集团来工作,只对我一个人负责,所有的分公司,所有的部门,你都有权利检查处理。而且你是个外来者,与他们谁都不认识,跟谁都没有关系,办起事来就干手净脚,不必给任何人面子。”他温文地微笑着。“我是很看好你的。怎么样?甄先生,好好考虑一下。”   甄陌一边听着,脑筋一边急速转动。说实话,对于管理一个大型集团,他并不是很怵。在北京的时候他曾作为一家集团里的二级法人、总经理,独立管理过一个大型贸易公司。因此,在企业管理方面,他完全有信心。但是,高建军根本不了解他,就立刻提出这么好的条件邀他加盟,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呢?他毕竟是沈安宁喜欢的人。想起沈安宁提起他时那种喜悦欢快的样子,甄陌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去冒与唯一的朋友产生龌龊的风险呢?不值得。   他挂着适度的微笑,温和地轻声说:“高总,你的邀请来得太陡了。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高建军立刻点头:“好的。希望你能尽快通知我。”说完,他端起杯与他碰一碰,喝了一大口,便不再多说什么,转头去看沈安宁。   沈安宁已经唱到今天在这里的最后一支歌。他深情款款地唱着:“我爱他,是的,我爱他,那天雨下得好大,大到我们听不见彼此的对话……”眼光佻达地扫了过来。   高建军对他举举手上的杯,脸上带着温柔的愉悦的笑,一双眼睛在幽黯的灯光下奕奕闪光。   也许,是我反应过激了。甄陌想。看得出来他们已到两情相悦的地步。可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同性之间的感情有多么脆弱,他早已明白。他们之间越是好,自己越是不能够参与其中。去做他的助理,两人天天接触,是很容易出事的。因为到那时候,几乎人人都会注意着他们,总会有别有用的人等待着他们出事,而如果他们居然没有出事,那么这些人失望之余就会推波助澜,想办法促成他们出事,这才会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趁着事情还没有发生,他一定要杜绝。   “你看他多么美。”高建军情不自禁地对甄陌说。   甄陌也衷心地表示赞同:“是啊,而且充满了活泼泼的生命力。”   “太对了。我当初一见他就被他吸引住了,完全是因为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飞扬洒脱的味道。他的生命中仿佛永远只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显得那么纯净,那么欢乐。每次一看见他,心里就会轻松许多,似乎自己也变年轻了。”高建军爱惜的眼神始终跟着沈安宁。   沈安宁放下话筒,朝他们走过来。“怎么样?你们还聊得好吗?”他顽皮地朝着高建军歪一歪头。   “非常好。”高建军忍不住拨了拨他额前垂落的一缕金色刘海。“甄先生是个十分优秀的管理人才,我非常希望他能到我们集团来工作。”   沈安宁大喜:“那好啊,陌陌。”   甄陌笑着看着他兴奋的脸:“我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去啊。”沈安宁很是迫不及待。   甄陌笑出声来:“急什么?得给我时间啊。考虑好了才去比较好,总不能够等去了之后才发现不对,然后立马落荒而逃吧?”   高建军也哈哈大笑:“是啊,安宁,别急,甄先生会考虑的,你也替我做做工作。”   “行。”沈安宁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招手要了一杯柠檬水,坐到高建军旁边。   高建军很自然地抬手揽住他的肩,轻声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顺势靠在他身上,摇摇头:“不累,不吃东西,吃饱了唱起来很费劲。”   甄陌不想妨碍他们温存,便转了下身子,面对着那根圆木,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地顾自喝着酒。   一时没有人上去唱歌,前面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场子也没有人跳舞,顿时客人们的哄闹声便响亮了许多。DJ将音量调得很轻,放着一位男歌手的歌:“我的痛怎么形容,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甄陌心里一痛,忙大口大口地一气喝下半杯酒,这才使自己能够重新淡然处之。   高建军发觉了,轻轻碰一下他的肩:“甄先生,别喝太急,会醉的。”   甄陌对他笑笑:“我知道,谢谢。”   沈安宁看看表,跳下凳子,热热闹闹地说:“陌陌,快走,我要去赶第二场了。”   甄陌笑起来,也只得放下了杯子,准备跟他一起走。   高建军笑笑地看着沈安宁,关切地说:“路上当心点,别太累。”   沈安宁胡乱点点头,仿佛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直黏黏地瞄着他。甄陌看到有几缕很细很细的情丝在他的视线里上下飘动,游荡不定。   高建军笑得很笃定,也很快乐,似乎心里很甜,嘴上却说:“走吧走吧,迟到了就不好了,要敬业。”   沈安宁一笑,左手一把背起包,右手一拉甄陌,便飞快地往外走。   甄陌被他拖到路边,拖着钻进出租车,这才能够喘口气:“干吗?干吗?你这人老是这么一惊一炸的,我迟早被你累死,或者吓死。”   沈安宁往车后看看,笑笑地凑到他面前,腻腻地问:“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甄陌故意不回答。“他干吗不陪着你跑场?”   沈安宁无所谓地抬起身:“到时间了,他要回家去,不然他老婆会闹。”   甄陌沉默了一下,抬头看车窗外的景色:“这人不错,觉得好就争一争吧。”   沈安宁失笑:“你我都没有那样的本事,还不如顺其自然。”他的笑容十分明朗,没有半分幽怨。   甄陌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良久,方轻轻冒出一句:“别陷太深。”   沈安宁根本没听进去,顺口“嗯”了一声,忽然问:“你怎么不答应去他的公司工作?”   甄陌笑起来:“干吗要去?让我去当你的间谍?”   沈安宁一听便大笑起来,扑过去要撕他的嘴。   甄陌一边躲闪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你放心,如果我去了,一定会胜任这个职务。我会忠实地替你监视他,除了回家和谈公事之外,绝不许他向其他人多看一眼。如果他一时因为公务繁忙不能来看你,我会时时记得在他耳边提上一提的。哈哈哈哈。”   “好啊,那你去啊。”沈安宁越听越好笑,听到最后,只笑得捂着肚子陷进座椅里。   前面的司机听着他们的话,也觉得好笑,忍了又忍,还是差点笑出声来。   路两边豪华的大玉兰灯闪烁着璀灿而柔和的光。有洒水车静静地向前开着,车头前哗哗地喷出一片晶莹的水柱。湿漉漉的马路反射着橙色与银色的路灯光,衬得这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更加安详宁静。 05   甄陌坐在办公室里,只觉得周围一片混乱。   在他应聘的次日,他便被通知来上班了。   同时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舒婕和云露露。   房间门口草草贴了一张纸,打印着“总经理办公室”字样。大班台旁还坐着总经理佟千赋和行政部经理沈长春。5个人很专心地在讨论当前行政部的一系列当务之急。   “我先介绍一下情况。”佟千赋看着他们,态度十分谦和。“我们这个商场是由三家公司联合投资的,属于股份制。这三家公司的实力都非常大,金晖实业发展总公司是做石油生意的,辰安集团做房地产,最著名的辰安花园就是他们发展的,大洋电子集团是专门做电脑的,在国内同行中也是排名前十位的。现在他们都看好百货零售业,因此合资开了这家金宸广场。商场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的计划是将金宸广场开成本市数一数二的大商场,不过我们准备将目标消费群订在中等档次,也就是主要面向公司白领,再兼顾大款和一般的工薪阶层。开业时间董事会初步订在5月1日,所以时间就很紧了。”   “我插一句。”沈长春憋不住了,站在那里飞快地说起来。“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把所有的筹备工作完成。”   佟千赋等他说完,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今天,你们先在这里先议一议,看需要做些什么,然后再分个工。”   3个新来报到的行政助理互相看了看,仿佛都在不动声色地掂量着对方的实力。   这里面,甄陌觉得自己最大,不过,现在的女人,岁数最不好猜,他也不敢肯定。舒婕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象个成熟的蜜桃,笑起来特别风情。而云露露则是去年才毕业的大学生,清得象一碗白水,神情中满是欲欲跃试。甄陌决定还是沉默一些比较好。   果然,舒婕和云露露都显得信心十足,一时间侃侃而谈。甄陌只是含笑倾听着。   沈长春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便对佟千赋笑道:“别看他们年纪都不大,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   佟千赋也笑:“是啊。”   这时,有人站在外面中气十足地叫道:“沈哥。”   沈长春一看,也立刻回敬:“哎,章哥,有什么指教?”然后边从口袋里摸烟边往外走。   门口站着的那个男人衣冠楚楚,神采飞扬,提着一个手机包,手里拿着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大着嗓子与沈长春推让着烟。   佟千赋含笑看着他们,神情间有种淡淡的疏远。沈长春拉着那个英武的男人进来:“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行政部刚聘用的职员,小甄、小舒、小云。这位是我们商场的采供部经理章伟平。”   “章经理。”3个人十分礼貌地含笑致意。   章伟平对她们笑笑:“欢迎欢迎,我们商场太需要象你们这样能干的人了。以后还要你们多多关照。”   舒婕抢先笑道:“哪里?章经理太客气了,我们很多东西都不懂,以后还要你多指教。”   章伟平洋洋然地点点头:“好好好,以后大家多切磋切磋。”笑容里充满自负。   甄陌与云露露都对他微笑。云露露有些兴奋,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章伟平已看向佟千赋,大大咧咧地说:“老佟,我们采供部缺很多东西,文件柜、办公桌椅,还有很多需要的文具。另外,从应聘的人里,我挑了4个人。他们填的表都在我那里,要不要拿给你看一下?”   “不用了。”佟千赋不动声色地答道,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你觉得好就行。至于你们需要的东西,由行政部去订,这两天争取就运到。”   “好吧。那就先这样吧。”章伟平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想了想,仿佛没什么再要说的了,也不打招呼,便径自走了。   佟千赋看了看沈长春。沈长春立刻对他们三人说:“我们明天上午一起到附近的家具城去看看,把所有办公室需要的文件柜和办公桌椅一起买了。小甄,今天下午你到各部门去,要他们把需要的东西开个清单出来,由行政部统一去买。”   甄陌微微点一点头:“好。”   佟千赋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我们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需要马上制订出一系列规章制度,这样才好有凭有据地管理员工,做到赏罚分明。”   沈长春将桌上的大堆文件拿起来分别递给她们,飞快地说:“这些全是其他各个大商场的规章制度,都是我们通过关系要来的。虽然不是很完整,可是至少有个样子可供借鉴。你们先看看这些制度,然后讨论个大概的东西出来。等打好后我们会交给各个部门传阅,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再最后决定。”   他们三人接过那一叠东西,便安静地看了起来。   门口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沈哥,麻烦你来帮我们写一下复试名单好不好?”   沈长春很干脆地说:“好。”便疾步走了出去。   他们都回头看了一眼,见是那天报名时也在接待处的女子。她长得很苗条,化妆一丝不苟,穿着窄窄的长裙,外罩一件丝绸的风衣,极见风情。脸上的皮肤却仿佛有些干涩,让人一看便觉得到底已到了青春的尾声了。也许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因此眉眼间有丝惊惶,更有丝不甘的坚持。   沈长春爽朗地笑着问她:“怎么?还没有定下来?”   “楼面经理和收银员都定下来了,营业员还要再看看。”她也毫无顾忌地笑着。“这次招聘我们把年龄放得很宽,所以下岗女工特别多。刚毕业的小孩子也多。有点两极分化的趋势,一时还定不下来。沈哥,你也来帮我们出出主意。”   “哎哟,安丽,你比我要懂得多,说这个话是洗刷我啊?”沈长春哈哈笑道。“我是来给你们打打杂的。”   “沈哥真会说笑话。”安丽也笑。“沥洋不是要你来压阵吗?你的经验比我们要多得多,真的,帮我们看看。”   两人说笑着走了。   云露露忍不住了,问舒婕:“她是商场部经理吧?”   “多半是。”舒婕也正看得闷,正好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端过杯子喝了口水。   “这么年轻啊。”云露露慨叹。   舒婕马上接口:“我看不算年轻了,肯定有30了。”   “真的吗?”云露露惊奇的声音里略略带了些安慰。“不会吧?”   舒婕转向甄陌:“你看象不象?”   “差不多。”甄陌不欲多说。“你们看应该怎样弄这个制度?”   舒婕立即便恢复了专注:“我觉得我们先把要订的制度的种类讨论一下,然后再详细考虑具体内容,你看呢?”   甄陌表示赞同:“对,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先把题目写下来,再一个一个地讨论。另外,我觉得我们只订全商场的就可以了,各部门的应该让部门经理自己制订。”   “对对对。”舒婕连连点头。   云露露知道自己能发表的意见实在太少,便机灵地拿过纸笔:“好,你们说,我来写。”   舒婕与甄陌也都看出来她的贫乏,到底是第一天共事,也不说什么,便径自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云露露一条一条飞快地记着,字体工整,确实象是文秘专业毕业的,训练有素。   甄陌边与她们说着,边用手撑住了头。他感到疲倦。3年了,他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重新从底层做起的这一天。   现在他开始做的是管理层中最基本的职位,就象一副硬壳,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脚,逼着他必须平凡普通起来。现在,需要花费如此多的心力,却全是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反而特别容易累。   这第一天的工作便在拟定规章制度和跑上跑下办理杂事中度过了。   出了大门,便看见久违的阳光迎面扑来。甄陌精神一振,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把春天的温暖全都吸进了肺腑。他微眯起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轻飘了,正在融进微微的风中。   接下来是一连串忙碌不堪的工作,要办理大批营业员的入职手续,安排对他们进行培训,要协调装修公司的工程进度,要办理开业所需的各种证照,准备各种文件。   别看一开始那两个女孩子吹得天花乱坠,真正做起事来,有没有经验立马一目了然。很快,需要行政部分工合作的大部分工作都由甄陌一个人独自在做,那两个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大忙。   这一日,甄陌刚从区政府回来,便看见沈长春如流星赶月一般热情洋溢地假笑着,将来检查的有关部门人员送出了门。   他站到一旁,让他们出去,然后礼貌地等着上司返回。   沈长春客气地将那些人送上了车,这才回身过来,笑着摇了摇头。   甄陌笑道:“沈哥,看你说话办事那个劲儿,好象恨不得要让罗马在一天内就建成似的。”   沈长春也自嘲地笑:“哈,我就是这个脾气,最看不得拖拉。:   “是啊,做事情嘛,就应该干净利落。”甄陌也笑。“说实话,我还真是有点不习惯这里那种懒散拖拉的做事态度。”   “小甄,我很希望你能把在北京的工作作风拿出来,让辰安广场里面的员工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同。”沈长春很诚恳地看着她。   甄陌微微地笑着:“这个任务太艰巨了,要改造一个人的惯性,简直如造万里长城。我情愿自己多做点事。”   沈长春一听,他分明是想超然于外,只做自己份内的事。那怎么行?那与他对他的期望差得太远了。说实话,他希望能够尽快培养甄陌接替了他的工作,自己就好回大洋电子集团去了。当初他答应过来暂时帮忙,也只是因为佟千赋初来,而且又是他们这个圈子以外的人,加上章伟平原来对总经理的位置一直虎视眈眈,此时发现不是他,难免要使出刁钻的手段,怕性子含糊的佟千赋招架不住,所以只好过来替他摇旗呐喊。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甄陌,哪里能容他轻松了事?   “小甄,我是真的对你寄予了很大希望,而且已经跟董事会都说了。”沈长春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拿出全部的心思和精力来。我们大家这次好好地做一做这件事。我们也不说这是份事业,至少也算是件象样的事吧?”   甄陌忍不住微微一笑:“沈哥,没想到这里还有象你这么耿直的人。你跟佟总是朋友吧?”   沈长春也笑起来,笑容里满是明朗,毫无机心:“我跟千赋从小学起就是同学,一直到高中,同学十年。后来又一起下乡,一起回城。虽然回城后分的工作不一样,不过还是常常在一起联络。他和他爱人当年就是通过我认识的。”   甄陌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维护他。”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跟辰安、沥洋和金晖他们都很熟,当然要尽力把这件事做好。”沈长春很认真。“再说,我们大洋集团也有钱投在里面,总不能让它亏吧?”   甄陌看得出他的爽直,也开朗地笑道:“好,你放心,就冲你沈哥这样的上司,我也会尽全力做事的。”   沈长春还要说什么,办公室已到了。只听佟千赋正在说:“小云,你去通知各部门经理,下午4点在这里开会,要他们一定准时。”   他们走进去,佟千赋看见了,便又加了一句:“行政部全体职员也都参加。” 06   甄陌站在商场门前,只觉得自己也象眼前弥漫的大雾一般轻飘。他用手轻轻擦着额头,又揉揉太阳穴,极力保持清醒。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是以疯狂的劲头在干事,一个人几乎把三个人的工作都做完了。   正常的上班时间,他得去跑卫生防疫站、物价局、酒类专卖局、烟草专卖局、劳动就业局、公安分局消防科,回商场后还要立即与佟千赋、沈长春他们一起讨论宣传策划、开业典礼等等有关事宜。后来,原本该舒婕和云露露去联络的单位也都拿给他去跑了,而在联系每个单位的空隙里,他还要坐在电脑前打很多东西,办理各种证照的申请书、信、函、广告词、各种注意事项、作息制度、商场机构设置图、各种通知……   每天做到精疲力竭,然后回去胡乱吃一口东西,倒头就睡,他觉得心里反而平静,而且多年的失眠症象是在渐渐好转。可是,身体的防线已经撑到了极限,终于开始崩溃。他再次尝到一个人孤零零病在床上,想喝口水都挣扎不起来的滋味。   昨天夜里在高热中醒来,他再也无法入睡。盖着被子的时候象被一团火裹住了一样灼热难忍,可是将手稍稍露出一点便觉得砭骨的冷与痛。浑身的肌肉一寸一寸地酸痛,随便怎么变换躺的姿势,也不可遏止。头象枕在铁块上一样,又晕又僵,痛得他眼前直冒金星。折腾到下半夜,觉得很饿很饿。他一向没有买零食的习惯,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饿得他整个胃一阵阵地绞痛。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意识深处却非常清醒,所有的痛与苦都感觉得更加清楚细致。   如此深的夜,一想到外面的清冷,他便不想再挣扎着起来出去看病和吃东西,只得硬挺着等待天亮。多年以来,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只是异常平静地躺在床上,用力按着胃,看着面前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暗,清楚地感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从身边流过。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感觉身体特别轻,头脑格外清醒,眼睛也比以往大而明亮。他有经验,知道是体温已经上去了。   雾还是很大,甄陌靠到路边的树上,双手插进衣袋,微微弯下身。胃仍然在隐隐作痛,头脑却更加清晰。他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空间,眼神空洞。   他今天到早了。商场与其他服务性行业差不多,开得晚,关得晚。他们虽然上行政班,但那些营业员却不会到这么早。   休息片刻,他沉住气,稳住身子,走进了大厦。   楼梯很缓,他以为自己撑得住,上楼时中途便没有休息,刚走到三楼,就觉得一阵晕眩。他晃了晃,及时伸手抓住了栏杆。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从旁边伸出来扶住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定了定神,抬起头来。   又是那双熟悉的眼睛,眼角弯弯地往上挑去,满是笑意。还有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算闭着也象是正在诉说千言万语。西装、皮鞋,都是熟悉的牌子。还有那双优雅的手。   甄陌绷紧了心弦,本能地往后微微一挣。   他却以为他又要摔倒,忙抢前一步,仍然用力扶着他。“怎么样?你怎么样?”他关心地问。   甄陌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我没事,谢谢你。”   他却已经感觉到他手心里的热度:“你在发烧。”   甄陌轻而坚决地挣脱开他的掌握,不过还是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他知道自己的手在轻颤,继而他发觉自己全身都在虚弱地发着抖。   “吃药了没有?”他看出他病得不轻,却在极力振作。   这是个清秀脱俗的男孩子,近看更加动人。他的个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高挑匀称的身材实在令人欣赏。而那双微微清澈的眼睛,紧抿着的嘴唇,都充满了一股倔犟的味道。看着他在高烧中硬挺着,他的心里忽然微微抽动了一下,很是不忍。   甄陌根本忘记了吃药这回事,听了一愣,随即点头:“吃了,谢谢。”   他笑起来,含着很深的笃定的意味。“我们好象见过。”他柔和地说。   甄陌本能地脱口而出:“没有。”   他的笑意更浓,不紧不慢地道:“你忘了。那天在这商场门外,我从车上下来。我们见过。”   甄陌的心里微微有些慌乱,但仍面不改色,矢口否认:“我不记得了。”   他笑笑地做出一副很失望的表情:“唉,真是太打击我的信心了。”   “拜托——”甄陌想避开他。“请让一下好吗?我还要上班。”   “我叫薛明阳。”他自信地挡在他面前,并不让开。“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甄陌看了他半晌。他乘机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忙移开视线,轻声说:“甄陌。”   “我跟你们商场董事会的3个老总都很熟。”他边说边递了一张名片给他,然后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什么甄?什么陌?”   甄陌看着名片,不由一怔。   他居然是本市百货业的龙头企业天都商城的董事长、总裁。   不是说同行是冤家吗?他在这里窜进窜出的干什么?   薛明阳见他拿着自己的名片发呆,不由心里暗喜。好一会儿,他轻咳一声,笑道:“怎么?瞧不起我,不屑把名字告诉我?”   “啊,不。”甄陌连忙说。“西土瓦甄,陌生的陌。”等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薛明阳边将这两个字输进手机,边赞道:“好名字。”   甄陌这才真真正正地笑出来:“薛总过奖了。”   薛明阳抬头对他笑道:“手机是多少?”   甄陌立刻摇了摇头:“干吗?我看不必了吧?”   薛明阳却是锲而不舍:“交个朋友嘛。怎么?甄先生不愿意赏这个脸?”   “我们是小职员,可不敢高攀大老板。”甄陌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眼里满是淡漠。   薛明阳却笑意更浓,衬着深蓝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更显得英气逼人:“你是金晖、辰安、沥洋的职员,可不是我的。我们现在是平等的人。我希望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甄陌变得非常沉着:“不敢高攀,我怕累。”   薛明阳笑着不言语了。这个男孩子意志十分坚强,看来轻易是不会屈服的。很好,他就是欣赏这样的人。   甄陌静静地看过去,仿佛看到了4年前,他疾步冲上楼梯,然后迎面撞上了那个人……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慢慢变得很空。   薛明阳看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收敛起来,终于退开了两步。   他轻声说:“谢谢。”然后低下头,从他身边擦过,匆匆往5楼走去。   薛明阳看了看手机屏幕,轻声念道:“甄陌。”   进了办公室,甄陌刚刚把几张办公桌擦干净,一向提前上班的财务部经理常树轩便亲自走到办公室来找他,神情十分郑重地说:“小甄,我能不能打搅你一会儿?有些事想和你说一下。”   甄陌抬头看是他,不由微微一怔。通常他要找他们都是打内线电话叫他们过去,而且还不是他本人打,多数都是财务部里金晖公司派来的两个小女孩会计打给他,对他说:“小甄,常经理请你来一下。”   大都是又有什么新设计的表格需要他用电脑做出来,他都尽量用一个打字员应该有的谦恭的态度接下来。   此时他如此慎重地过来行政部找他,却让他很是疑惑。不过他还是立刻答道:“可以可以。”便过去在办公桌前坐下。   常树轩沉吟了片刻,似在整理思绪。甄陌努力振作起精神,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常树轩的声音仍然是一惯的缓慢,显得十分优柔寡断:“小甄,今天我看了一下现金帐,最近一段时间,你付出去的钱特别多。我们这个商场虽然大,投资的三家公司也很有实力,但是还是应该节约费用。而且商场是零售行业,加价率是很清楚的。我们的加价率又只在25%左右,而顺加25%又只等于倒扣20%,你一定要记住这个比例。还有我们还要应付工资、水电费、电话费、汽油费等等,以及其他各种必须缴纳的税费,加起来是笔庞大的费用,因此每一个人都必须节约。你要知道你现在每花出去一元钱,将来就必须卖够十元钱甚至十五元才赚得回来。”说着,他定定地看着他,指责的意味十分明显。   甄陌顿觉一口浊气涌上心头。那些钱都是缴给政府部门的,办理哪一种证照不需要花钱?   他屏住了呼吸,良久才控制住脾气,冷静地问:“常经理,我付出去的每一笔款都是用的支票,而且都有凭有据,有正规的专用事业单位收费发票。你觉得其中有什么不清楚的弊病吗?”   常树轩躲闪着他的逼视,口气却仍不放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你付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有些费用完全是不必要发生的,只要好好地与他们搞好关系,不付也是可以混得过去的。”   甄陌深吸了口气,重重地吐出来,这才缓缓地问:“那么,常经理,你试举一例出来,哪一笔费用是可以免的?”   常树轩想了想帐目上的数字,肯定地说:“譬如说吧,环卫所一年的收费,你居然付出去5000块,这怎么可能?我们跟环卫有什么关系呢?商场里面的卫生我们都是自己打扫,就是商场门前的卫生也是我们负责,这你是跟办事处签了《门前三包责任书》的。那么有什么道理我们要付出5000块给他们?”   甄陌笑一笑:“常经理,这么大一个商场,扫出来的垃圾需不需要倾倒?”   常树轩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要。”   甄陌再笑一笑:“我们付的不是清洁费,而是垃圾清运费。多少面积收多少钱,都是有正式的文件规定得清清楚楚。我们的面积有多大,一算就知道了。按正规的收费标准,我们一年要交两万。现在我已与他们交涉到只交五千,而且人家连饭都没有吃我们一口。常经理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应该付?”   常树轩顿时语塞,仓促之间应付道:“我不是说不应该付。当然,有些费用是无法避免的,这个我们也理解。我只是说不要人家一来要钱你就付,也要好好与他们谈谈,能拖的就拖一下,能免的就尽量让他们免。”   甄陌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觉得我已尽了全力了。也许是我的能力太差吧。这样好了,以后凡是外单位来谈要钱的事情,我都交给我们沈经理来处理。”   常树轩连忙摇手。“也不能那么说,我不过是提点意见。”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些火了。“小甄,你的脾气也太大了一点嘛。我们财务部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要有效地控制商场的费用。费用大了,商场亏损,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嘛。你说是不是?以后我们还要订出更有效的财务制度,而且还要你们行政部全力配合。”顿了顿,他重重地加强了语气,以强调与董事长的关系。“金董派我来就是重点要控制费用的。整个商场里面,基本上只有你们行政部是个花钱的部门,而且还不创造利润。你说对不对?当然你们花出去的时候要多掂量掂量,当真不是自己的钱就不心痛,是吗?你现在还这个态度……那就不对嘛。”   甄陌一直看着他,不言不语。   常树轩说得兴起:“小甄,以后你给钱出去的时候多想一想。是吧?手不要伸得那么直,弯一些,攥紧一点。要把商场的钱当回事。”   甄陌看了他半晌,平静地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下次一定不会了。”   常树轩一看他果然被自己的口才折服,低头认了错,顿时十分欣慰,忙又安抚地说:“小甄,我也知道你最近是太忙太累了。大家都一样。我刚才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甄陌简洁地答道:“不,你说得很对。”   常树轩虽意犹未尽,似乎没有教训得到位,可是又觉得再多说一句就是错,便站起身来:“那好吧,你忙,我就走了。”   甄陌并不言语,只礼貌地站起来欠欠身。   常树轩忽然感觉有些讪讪的,慌张间胡乱找到一句话:“你在弄我们财务部要的工资表吧?”   甄陌“嗯”了一声,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辛苦你了。”常树轩一副领导的口吻。   甄陌淡淡地一笑:“没关系,是我应该做的。”   这下常树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好,你接着弄,接着弄吧。”他对他摆摆手,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甄陌坐到电脑前,打开机器,开始工作。他的脸冷冷的,更加白得象墙上刚刷了三遍的石灰。   沈长春急匆匆地大步进来,到办公桌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过来站在甄陌身旁,边看他在电脑上做表格边说:“你看看小云和小舒,光是买点笔墨纸张就去了半天,还要两个人一起去。实在是太过份了,肯定又在逛街。”   甄陌觉得不便置评,于是不吭一声。   沈长春见他不说什么,只是专心工作,只好不打扰他,放下茶杯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想想又觉得他的沉默里仿佛有种负气的意味,便又返回身来。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甄陌斜对面坐下,关切地问:“小甄,是不是有什么事?”   甄陌仍然看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熟练地动着。“没有。”他沉静地回答。   沈长春想了想,十分诚恳地看着他:“小甄,我也知道,这么多天来,事情基本上都是你在做,每天跑上跑下跑进跑出的,人都瘦了几圈。这点不但我知道,老佟知道,董事会也知道。现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你放心,将来都会看得到的。”   甄陌有些感动了,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沈长春以为他要趁机诉说委屈,又不好开口,便替他发泄出来:“你说嘛,他们两个人来了以后,做了些什么?舒婕还做些杂事,诸如到报社去看广告校样、印个名片、接待一下访客、打电话约一下人什么的,至少还勤快、细心,应对也还马马虎虎,象个做办公室工作的样子。那个云露露,你说拿来有什么用?当初录用他的时候我就坚决反对。老佟坚持要,说她决心很大,年轻有干劲,可以培养。你看她那个样子,叫她去买些清洁用品,她居然问我在什么地方买。简直不知道老佟是怎么想的……”他越说越生气,似乎准备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甄陌不想听这些无谓的说辞,便趁他低头喝水的时候转移了话题。“刚才常经理来过。”他淡淡地说。   沈长春一听,果然注意起来:“什么事?”   “他说我最近付出去的钱太多,不心疼商场。”   沈长春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懂个屁,不要理他。他妈的,这帮财务部的人就知道节约节约,最好一分钱都不花就把事都办成。那他们来试试嘛。不只你,今天不是要买文化用品吗?舒婕申请400块现金,他说什么上了100就要用支票,唠叨了半天。他也不好好用用脑袋想一想,一用支票就必须上那种正规的大商场,那是什么价格?那些东西在路边的小文具店就买了,起码比大商场便宜三分之一。用支票?哼,这才是真正的浪费。”他阴沉着脸,越说越生气,声音渐渐大起来。   甄陌试图用冷静的态度平息他的怒气:“我对他说明白了,下次凡是要付钱出去的事情我都交给你处理。”   沈长春大力一挥手:“还是你去办,不要理他的。这个商场,老佟是总经理,董事长委托他全权负责的。他常树轩是什么人?不过是个部门经理。老佟都签了字的,有他龟儿的逑相干。”   甄陌猛地听到他一向礼貌周到的嘴里忽然冒出那么粗鲁的字眼,一时倒忍不住笑起来。   沈长春这才反应过来,也笑起来:“哎,对不起对不起,失言了。”   甄陌笑道:“没关系,我没听见。”   沈长春哈哈笑着站起来:“好了,小甄,你心里不要有什么顾虑,该做什么还是做你的。老常如果再来罗嗦,我去跟董事会说。他无非就是金晖的表哥嘛,有什么了不起?”   甄陌微笑:“好。”   沈长春又急急地大步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得出去看看了。那些营业员简直是一团糟,安丽和那几个楼面经理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搞些什么名堂嘛。小甄,你要办完了事,也过来协助他们一下。”   甄陌高声答道:“好的。” 07   时间在忙碌中迅速地流逝,还有两天就要开门营业了。   商场里乱成一片。   甄陌跑了一天,回到商场。   里面仍然闹哄哄的,感觉就象是在一个蜂巢里看见了数不清的马蜂,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甄陌瘦了很多,脸色已成了灰白色。他仍然在发烧,胃仍然在痛。佟千赋和沈长春却都只是关心地提醒他吃药,却不肯放假让他休息,实在是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像山一样堆在那里,不能缺少他这个生力军。   他完全想象不出两天后开门营业时会是什么样子。   想了想,他便四处转着,看营业员们上货。每个营业员都认识他,因为他曾带着他们去体检,又安排了他们的培训。商场部不是他的管辖范围,所以他对他们每个人都十分和蔼可亲。此时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笑着略带殷勤地向他打招呼,年轻的叫他“甄哥”,年纪大的叫他“小甄”。   他都微笑着答应,然后趋前去拿起他们正在摆放的商品看一看,发几句议论,诸如“这个小熊挺可爱”、“这种法国洗发水的牌子以前从来没见过”、“嗯,这套杯子真有趣,等开业了买一套回去”,等等。营业员在一边笑着附合。   刚刚轻松了没一会儿,他便看见云露露从外面快速跑了过来,四处张望着。他知道这多半又是在找自己。   虽然现在这个环境很容易脏衣服,甄陌仍然习惯地穿着雪白的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高挑的个子在周围正弯腰干活的人中显得特别醒目。果然,云露露很快就看见了他,快步向他走过来。   他只得迎上去。   云露露脸上挂着亲切的笑: “小甄,佟总让你去一下。”   甄陌答应一声,走上楼梯。   总经理办公室里挤得满满的,金晖、竺辰安、赵沥洋、佟千赋、沈长春、常树轩,几乎整个商场的中高层人员全都到了。   一推开门,便立刻听到沈长春激烈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不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常树轩也理直气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问题在于你们太会花钱了……”   甄陌想退出去。   竺辰安先看见他,朝他招招手,态度很温和:“小甄吗?进来进来。”   甄陌只好走进去。屋里讲着话的人都停下来,一齐看向他。面对一屋子各级上司的目光,他显得异常沉着冷静,稳稳地走上前,站定。   金晖也注意地看着他,轻声问:“你就是甄陌?”   他点头:“是。”   金晖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   赵沥洋也看了他一会儿,脸上带着微笑。   3个人都完全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倨傲与冷淡,与安丽、章伟平和常树轩形成鲜明对照。   佟千赋在沈长春与常树轩之间看过来,对他温言笑道:“小甄,你这会儿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甄陌想了想。“哦,商场部让我打一个商品编码表,还没做出来。”   佟千赋点了下头:“那你现在先把开业典礼上董事长和总经理的讲话稿写出来,我们看一下。”   甄陌沉默了。这明明是该云露露做的工作。   佟千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怕他抢先一步发什么牢骚,忙道:“董事会的老总们今天难得抽空过来,你就辛苦一下吧。”   甄陌不为己甚,决定给云露露和他一个面子,便说:“好吧,需要讲多久的?”   “五分钟吧。”金晖在一旁说。   “好。”他回身正要走,门却猛地被撞开了。   章伟平提着一大袋糖,气咻咻地站在门口。   屋里的人全都转头看他。他一愣,随即笑起来:“哦,辰安,沥洋,金晖,你们都来啦。”   竺辰安笑道:“什么事?那么大火气?”   这一说,章伟平气又上来了。他大步走到大班台前,将那袋糖扔到常树轩面前:“老常,你看一下,这袋糖是韩国原装进口的,进价就是18块一袋,你们财务部定价才2块4。好吧,等一开业,我把它全都买下来,再按进价卖回给商场。”   所有人都看向那袋糖。那袋子很大,显然份量不少。包装非常精美,袋上的商标及说明文字全是朝鲜文。一看便知道绝不可能只值2块多钱。   常树轩黝黑的脸顿时有些红了。他拿起糖来,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如常镇定:“我去财务上查一查,一直是他们三个在忙这个事,可能是单子太多,搞错了……小数点打错了。”   章伟平得理不饶人,大声斥道:“价格最重要,怎么可以搞错?这不是越卖越亏,越卖得多越亏得多吗?那商场还不如不开。”   佟千赋、沈长春和甄陌都在心里暗暗叫好,虽然章伟平一副总经理教训下属的口气也太嚣张,可是既然他的对象是常树轩,他们便都不肯出面打圆场。   金晖还是出了面:“老常,你先去查一下,查清楚了过来说一声。”   常树轩答应着,连忙往外走。   章伟平犹自大声说:“只怕错的不是这一种商品,一定要他们从头查一遍。”   甄陌暗笑。   章伟平领导的采供部确实很有办法,一个星期不到,几千种商品便源源不断地运来,满满地堆在库房里。单子更立刻递到财务部,财务部便要一个一个地将商品的零售价核订出来。这两天,财务部的4个人也都每天伏在桌上,一直算着写着。每隔半小时,商场部楼面经理李运来便进来拿单子。   说实话,财务部也是累得不行,却被人逮着一点错处便大作文章。常树轩终于也尝到被人挑剔的滋味了。   几千种商品,从头查一遍,那只有把他们累死。   就在这时,安丽冲了进来。   她头发散乱,面红耳赤,一眼看见章伟平,也不管其他,便大声喊道:“哎,老章,你去看看你的部下,怎么那么霸道?他说要怎么样就要怎么样?还把我们商场部放不放在眼里?”   竺辰安忙笑道:“小安,慢慢说,什么事?”   安丽这才看见董事会的三名成员也在,一愣,剑拔弩张显得异常僵硬的脸部表情与身体语言忽然全都放松下来,声音也低了八度。“辰安,你们来了。”说着,她转向章伟平。“老章,你们那个什么小吴,实在太不讲道理了。明明玻璃器皿我们是安排在第三层西区的,他却一定要摆在电梯口。哎,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先和我们商量,至少先应该和楼面经理沟通一下吧?他直接命令营业员搬地方。现在营业员反应,人人都是官,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他越说越气,当着金晖的面,更加气盛。   章伟平自然清楚他是什么人,听上去也是自己的下属无理,只好说:“安丽,你不要急,我去看一下,如果小吴真的是这么做的话,那就不对……”   安丽立刻接着说:“就是,完全没有道理嘛,你们采供部怎么能直接命令起营业员来了?”   章伟平的笑窒了一下,忽然沉下气说:“这也可以理解,商家都与他们熟。我们一分钱不给人家,人家就发了大批的货来,而且都乐玻璃是目前玻璃器皿里最有名的品牌,各大商场销量都非常好。人家根本不代销的,完全是小吴去夸了口,说我们这个商场口岸好、人气旺,才让人家先铺了那么多货过来。如果我们的销量达不到人家的要求,人家完全可能撤货。商场受损失不算,小吴个人的信誉也会有损失。整个百货业都是通的,以后就算他不再在这里干了,换一个商场,还不是与这些商家打交道,所以也难怪他着急。我觉得大家都应该互相理解。”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沈长春连忙在一边说。“商场要开业了,时间太急,大家的工作量都很大,难免火气旺一点。理解就好了。来,安丽,我跟你出去看一下。”   章伟平一听,也点头:“对,沈经理出面要好一些。我如果去说他,他也许还会怪我不体谅他的苦衷,效果多半不大。”他是护短的,不想当众责备自己的下属。   沈长春和安丽、章伟平一起走了出去。屋里顿时静了许多。   甄陌也赶紧跟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正在电脑上草拟讲话稿,门外忽然出现了异样的动静。他立刻起身走出门去,便听到一阵激烈的吵闹从卖场传来。他穿过走道,从五楼看下去。   四楼已围了很多人,安丽和沈长春却正与一个小伙子声嘶力竭地争吵着。   他疾步赶了下去。   正努力从人丛里往里挤,便听到沈长春大声嚷道:“你搞搞清楚,这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安经理,马上叫营业员把货移回原位。”   那小伙子指着他,毫不退缩地叫道:“好,你们这样摆吧。我告诉你,如果销售量上不去,你要给我个交代。”   沈长春扑上去指着他的鼻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小伙子以为他要与自己开打,退后一步,摆开架势准备迎战。   甄陌不及细想,立刻冲上去,一把挡住沈长春,然后抓住那小伙子,飞快地说了句:“你不应该太过份。”接着不由分说,强行将那小伙子塞进了后面的人群里。   然后,他拍拍手,大声说道:“都回去各做各的事,看什么看?楼面经理呢?快组织一下。这象什么话?你们上班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看热闹的。通统回去。楼面经理,如果有谁5分钟内还没有回到他原来应该在的位置的,立刻把名字记下来,按制度扣罚。”这是第一次,他清朗坚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卖场。   众人一哄而散,有的岗位在一楼的,更是争先恐后地跑步下去。6个楼面经理急忙一层一个地监督去了。   那个采供部的吴育军此时好象知道闯了祸,也夹在人群中,不知去向。   沈长春脸色铁青,安丽也是气得满脸通红。   甄陌温言对他们说:“沈哥,安经理,我们还是回办公室再说吧。”   沈长春与安丽自然也知道这种部门之间的矛盾应该回避营业员,便随着甄陌回了行政部。   沈长春一进门便大骂:“妈的,他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要我给他交代。”   安丽也说:“采供部实在欺人太甚。”   舒婕与云露露都正在各自的办公桌边写着什么,闻言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们骂了一阵,情绪十分激动。甄陌并不插嘴,只倒了一杯茶放在安丽面前,然后将沈长春的茶杯拿到饮水机那里加满水,再过来放到他桌上。   他们仍不忘说:“谢谢。”各自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完,这才平静下来。   沈长春沉稳地说道:“安丽,你做你的,不要管他们。不过,你们的工作还是要再仔细一些。对于商品的分区,可以再斟酌一下。另外,我发现很多营业员的工作都没有条理。等他们上好货,你一定要他们把所有商品的标价笺再对照单子重新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搞错的。”   安丽点了点头:“好。”   她毕竟年轻,而且从来没有做过商场,本来做起来就非常吃力,但因为是部门经理,便只好硬撑。这次沈长春肯为她如此撑腰,她自然十分感激,便不再象以往那样不服气地争辩。   内线电话了响起来,云露露抢着拿起:“喂。”   佟千赋柔声说:“小云吧?你去找一下沈经理。”   “沈经理就在这里。”   “哦?那你请他过来。”   “好的。”云露露声音也很甜很柔。“佟总,讲话稿我正在写……”   佟千赋忙说:“不用急,你慢慢写吧。”   “好。”云露露放下电话。“沈经理,佟总让你过去。”   沈长春站起来就往外走。   甄陌坐到电脑前,继续工作。   安丽站起来上前去看:“哎,小甄,刚才谢谢你了。”   甄陌边工作着边说:“小事一桩,不用客气。”   安丽看着他十指翻飞,不由羡慕地说:“小甄,你好象什么都懂。什么时候教教我打字?”   “好啊。”甄陌一口答应。“只要你有耐心,没问题。”   安丽忽然想起来了,有些着急地问他:“哎,我们的编码表你打出来没有?”   “还差一点,再给我10分钟,你放心。”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云露露飞快地抢上去接,只问了一句,便叫道:“小甄,你的电话。”   甄陌接过话筒,以为又是哪个政府部门来说事,忙用低沉稳重的声音说:“喂,哪位?”   一个悦耳爽朗的声音响起:“甄陌吗?”   他的脸刷一下变了颜色,映着日光灯雪亮的光线,显得微微发青。   “喂,喂,喂。”对方以为电话出了问题。“怎么回事?这破电话,怎么听不到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的纯净醇厚,明朗地带着笑意,听上去真是动人心弦。甄陌心酸地闭上眼睛,终于低低地应道:“是,我是甄陌。”   “哎,你的声音怎么那么低?听上去可真费力。”他哈哈笑起来,仿如音乐一般动听。   甄陌努力振作一下,声音提高了一点:“喂,喂,现在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那人一迭声地说,仿佛松口气。“小甄,你的身体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这下听出来了,不是他,不是他……   甄陌立刻镇定下来,稳稳地说:“对不起,请问您哪位?”   “我是薛明阳。”对方很自信地说。“你还记得吗?”   甄陌不动声色:“记得。”   对方顿时很得意:“我想你也应该记得。”   甄陌一皱眉,脸沉下来,冷若冰霜。“请问您有什么事?”他十分客气,然而很冷淡。   “今晚你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薛明阳很笃定地说。   甄陌淡淡地道:“不必了。我们之间没有业务往来,我看就没这个必要浪费了。”   薛明阳有些意外,仍然笑道:“正因为没有业务往来,才请你吃饭啊。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有什么浪费?”   “浪费时间,浪费金钱。”甄陌言简意赅。“毫无意义。”   薛明阳失笑,温柔地说:“生活中如果只剩下业务往来,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交个朋友不好吗?”   “不敢高攀。”甄陌死板板的,一点没有回旋的余地。   “是不肯赏脸吧?”   “薛总,您言重了。我只是觉得累。我很怕累。”   “跟我吃饭,我保证你绝不会累的。”   “不。……薛总,我还要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下班,对您的好意,只得心领了。”甄陌稍稍缓和了一点,找了个借口,好让他下台。   薛明阳笑道:“还是那么忙?我看金晖他们简直是把你当牛在使。”   “既然做了牛的工作,自然就应该拉车。”甄陌沉静地说,并无怨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好。”薛明阳称赞。“说得好。”   甄陌却干巴巴地问:“薛总还有什么事吗?”   薛明阳无法再接着调侃,只得道:“那,也许等你们开业以后?”   甄陌只说:“到时候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云露露好奇地笑着问他:“是你朋友?”   甄陌摇头:“不是。”   “声音真好听,样子好不好看?”云露露仍笑着追问。   甄陌也笑了:“我不知道。我看人是不看他的脸的。”   云露露不解:“那看什么?”   “素质、人品、智慧、气魄。”甄陌清晰地一字一字说出。   云露露没听懂:“这个怎么看得出?”   舒婕抬头笑道:“当然靠感觉。”   云露露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甄陌继续回到电脑前把讲话稿写完。他将稿子发出来,拿过去给金晖。总经理办公室里满满地坐着董事会、总经理及各部门经理,此时倒是全都平心静气了。屋里全是烟,呛人之极。甄陌本就在咳嗽,将手中的讲稿分别递给董事长和总经理,便赶紧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他虚弱地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08   夜静极了,整个城市都沉睡在灿烂的灯火里。两排路灯静静地照着空旷的马路,一直亮到天边。   夜空里开始飞舞着蒙蒙的细雨。雨丝没有一点重量,被夜风带着在空中飘着,一直落不到地上。路灯光里,雨滴似一个个精灵,在彩色的霓虹之间跳着轻盈的舞蹈。   金辰广场默默地极有气势地矗立在夜色中。诺大的店堂里只在一楼开了少量的几组灯。透过落地玻璃看进去,有种恍惚的迷离感。   除了行政部外,所有人都已经走了。他们要守着礼仪公司布置第二天开业典礼的现场。   一大群人在里里外外忙活着,搭台,将几千个小汽球充上气再扎成拱门的,把20个大汽球固定好,拉横幅,挂条幅,将60面印有商场LOGO的彩旗插到路旁,忙得不亦乐乎。   行政部的4个人只管监督,不去协助。他们本就已经累了一天了,便决定轮流值班守候。甄陌趁现在精神还好,要求值第一个班。其他3个人便回办公室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甄陌觉得腰已经痛得快断了似的,顾不了那么多,便坐到门口卷成一团的地毯上。这大红的地毯是明天准备铺在门前,让贵宾们踏的。现在自然还是全新的,一坐上去便感觉软绵绵的,十分舒服。   甄陌凝神看向玻璃门外。亮得通明的橙黄色路灯里,一群年轻人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着。他们动作飞快,交接迅速严密,一点也不浪费时间,显然训练有素,偶尔交谈几句,声音也很轻。   在他身后,大大的店堂里,商品已全部就位,五彩缤纷的POP广告更加衬得里面花团锦簇,一派喜气洋洋。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片金碧辉煌的景色中,眼里却很空,仿佛与这一切一点关系也没有。   夜渐深,静默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蕴含其中的所有的玄机似乎都在缓缓地冒出来,感觉中那未知的东西有种妖异的魅力,与人的心灵最深处有着通灵的联系。   甄陌深深吸了口气,想摆脱那种使人晕眩的灵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他熟悉已极,一直在强烈地呼唤他回到过去。他总是极力抗拒着。   他要忘掉过去,将过去的一切彻底埋葬,当它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那妖异的蠢蠢欲动的暗魅察觉无隙可入,只得缓缓沉了下去,又沉入到黑暗底层,沉到心灵的最深处。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夜色。路灯与霓虹交相辉映,那缤纷华丽的色彩衬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以及黑暗一片的楼房,更给寂静的夜增添了无边的落寞。   他的双眼不停地反映着变幻的灯色,可是却那么深那么空那么茫然……   舒婕轻轻走到他身后:“小甄,你去睡吧。”   甄陌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表,已是凌晨。他站起身,困乏地对她笑笑,欲回办公室。   “小甄。”舒婕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甄陌看了看她,微笑着问:“什么?”   舒婕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笑了笑:“好好睡一觉。”   甄陌应道:“好的。”   他艰难地走上楼梯,回到办公室。   沈长春睡在办公桌上。云露露睡在拼好的椅子上。沙发上很乱,自然是舒婕刚才睡的地方。   三个人都把一床毛毯铺在身下,然后身上又盖了一床。枕的则是一条毛绒绒的趴着的大沙皮狗。自然都是从商场里拿过来,本就拆封了做样品的商品。   甄陌觉得头痛不已,赶紧倒到沙发上,抓过毛毯紧紧裹到身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仿佛只是闭了闭眼,便听见商场里喧哗起来。他猛地惊醒,天却已经大亮了。他起身,见办公桌与椅子上的东西都已不见,椅子各归原位,门也关得很紧,显然是想让他好好睡一下。他心里有些暖洋洋的,头脑好象也清醒了许多。   走到大门口,雨已停了,绚丽火红的彩霞铺天盖地而来,预示着今天会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   收银员与营业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每个人都对忽然出现的高高的大汽球、迎风飘扬的彩旗、门边一字排开的上百个有关单位送的花篮以及漂亮的彩球拱门啧啧称奇:“咦,我们昨天走的时候都没有呀?什么时候弄出来的?”   广告公司的人已撤走了,只留下他们的成绩。从外面看过来,只见整个辰安大厦都包裹在巨幅的祝贺条幅中,金辰广场前彩旗招展,汽球飘扬,显得华丽多姿,赏心悦目,音乐更是响彻云霄,渲染出喜气洋洋的气氛。   营业员们换好了制服,便开始特别细心地打扫卫生。   收银员们也各就各位了。   沈长春让保安帮着抬出桌子椅子,在商场大门边设立了签到处,云露露与美工坐在那里,等着接待来宾。广告公司派出的礼仪小姐也到了,舒婕带她们到办公室去换上大红镶金边的旗袍。甄陌带着保安把地毯铺上,然后指挥电工将昨天便已调试好的话筒和功放再检查一遍。   记者是到得最早的。因早已联系好,各大报记者陆续到达,各电视台记者也扛着摄像机来了,然后才是各政府部门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开着车过来。   舒婕接待着记者们,甄陌自然是陪着官员们。这样的时候,当然大家都是愿意锦上添花的,客气话不绝于耳,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虽然是一大早,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兴致勃勃地瞧热闹。这当然正中商场的下怀。   很快,董事会成员陪着副市长、区长、区委书记们来了。这样高的规格,在各大商场开业时都是少见的。   优秀的人不论做哪一行都是优秀的,甄陌想,真有办法。   开业典礼正式开始,摄像机全都举了起来。甄陌不想进入镜头,连忙退得远远的。   “办得很好,非常漂亮。”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是你的功劳吧?”   甄陌转头一看,眼神一凝,随即绽开一个笑容:“薛总过奖了,光靠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这么多的事?是大家的功劳。”   薛明阳一看到他的脸,不由一怔,眉头皱了起来:“小甄,你看你的脸色,简直面如死灰。干什么呢?不就是拿一份工资嘛,卖力就可以了,你简直是在卖命。”   甄陌淡淡地笑了。自上班以来,这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的人。他极力抑制住想要避开他的冲动,轻声说:“我请过假,老总不准。”   薛明阳没想到他的性格那么随和,生那么重的病,上司却不准假,他倒也就算了。想想自己那些部下,想请假就一定要准,不然就明里暗里的闹情绪,让人厌烦,而且越能干的人越是如此,他常常都没辙,只得让步。   甄陌不想面对他,只得敷衍着问道:“你既然来了,干吗不过去?”   薛明阳潇洒地掏出一支烟放进嘴里,拿出金闪闪的都彭打火机点着,笑道:“现在挤过去干吗?等他们剪完彩再过去恭喜他们一声就行了。这种热闹,我早就看过很多了。如果不是跟他们有多年的交情,我才不会来呢。”   这一瞬间,甄陌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此时此刻所有的情景,以前都曾经听过见过经过。他的脸迅速白下去,忽然眼前一黑,便往下倒。   薛明阳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   远远的台上,副市长、区长、区委书记和董事会的3个人正站成一排,从身边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端着的盘子里拿起剪刀,将扎着花的红绸从中剪开。   薛明阳的车就停在身后不远处。他半扶半抱地将甄陌放进车里, 开了车就走。   这时,那个大大的彩球拱门被剪断了绳子,充满喜气地冉冉升上天空。升到一半,有些小球脱离开来,跟在彩球柱旁往上飘。七彩缤纷的小球在空中飘飞着,淡淡的阳光照在上面,使它们看上去更加鲜亮。那根鲜艳的彩球柱在空中翻滚着,摇头摆尾地,仿佛活了一般,乘着风直奔向浅蓝色发亮的天际。   薛明阳的车跟风是同一方向,似乎在跟着那条长长的越升越高的彩球柱前进。阳光下,他鲜红的车身闪着耀眼的光芒。   甄陌醒来时有些迟钝,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了?”   薛明阳很温柔地看了看他,轻声答道:“你晕过去了。”   “是吗?”甄陌吃力地抬手按着突突乱跳的额头,声音仍有些含混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薛明阳仍然是哄孩子般的神情,很柔和地说:“你在我车上,我送你去医院。”   甄陌闭上眼。仅仅只是一个月,他苍白的脸便瘦了许多,下巴尖尖,更形清秀。他靠在座椅上,短短的头发显得零乱,更给人一种软弱的感觉。   前面是红灯,路口塞了长长的车阵。薛明阳停下车,转头看着他,忍不住怜惜地伸手过去抚抚他的脸。   甄陌一震,猛地坐直了身子,接着又被急骤袭来的晕眩击倒。他咬了咬唇,定定神,这才睁开眼看向他。他漆黑的双眸满是风暴,冷冷的,却又仿佛还有种隐隐的恐惧。   “怎么了?”薛明阳十分不解他如此激烈的反应。   良久,甄陌平静下来,眼睛重又恢复了淡然。他缓缓地说:“谢谢你,请你让我下车。”   薛明阳不明白:“你病得这么重,得去医院好好看看。”   甄陌倔犟地说:“我只是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你了。”   薛明阳不喜欢婆婆妈妈地劝,只静静地说:“你这样下去会送命的。”   “我知道。”甄陌解开安全带,做势欲开门。“我会小心的,谢谢。”   薛明阳没办法,只好将车右转,停在路边。“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他说。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他不由分说,打开门便下了车。   薛明阳看着他走过去伸手拦出租车,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人,真是特别。   甄陌坐在车里,精疲力竭地将头仰靠在座椅上,心里疼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车外,明亮的阳光照着建筑与街道,到处都是看上去散漫无羁的人,随处晃着晃着。天空是淡蓝的,有洁白的如轻纱般的几丝云静静地停在半空。   世界是如此详和,仿佛充满了希望。   今天的金辰广场人山人海。今天是周末,天气又这样好。他们连续在各大报上做了几天的1/4版的广告,开业这天更是半版彩页广告,除了十分引诱人的宣传之外,还言明开业3天内2-8折优惠,除此之外还有限时抢购,价格更是便宜。   于是人们几乎是蜂涌而至。商场里几乎人山人海,人们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到处都是排队,不但是收银台前,就连门口卖爆米花、饮料和烤热狗的机器前都排起了长队。小孩子们在卖玩具的区域里流连忘返,不少女士在时装区和鞋帽区试了又试,化妆品和箱包专柜也挤满了人,家电区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电视都一起开着,情形蔚为壮观。   整个商场的背景音乐轻柔地响着,灯光明亮柔和,使人的心情愉快悠闲。瞥见旁人爽快地买了这样买那样,自己口袋里的钞票仿佛也在雀跃,忍不住地想往外蹦。收银台前人越排越多。营业员几乎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收银员们则忙得抬不起头来。   佟千赋与沈长春跟在董事会旁边,陪着市上和区上的领导一起视察着。大家都笑着讨论着金辰广场的前景,都感觉非常乐观。   不过,这些场景甄陌都是在电视上的本市新闻报道上看到的。   每次开业典礼结束后,甄陌都有种功成身退的感觉。他喜欢这种轻松和平静。工作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日子相信已成过去。他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息。   正值春夏之间,空气中总有一种微醺的烟气,令人特别特别地惆怅,只觉得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而旧欢如梦,再也无从忆起,偶尔忍不住回头张望,却只能看到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   小区里好象有人结婚,往日空空的过道上都放满了桌子,坐得满满的人都在打麻将,噼噼啪啪的声音此伏彼起。人们大声笑着闹着,一地的糖纸与瓜子花生壳。新郎与新娘以及他们的朋友都忙着给所有的客人倒水、抓糖、递烟什么的,客人不时地与他们调笑两句,然后众人都哈哈大笑。   今天好象是快乐的日子。可是仿佛所有的欢乐都与甄陌不是一个世界的事情。他只看了一眼,便独自上了楼。   看看厨房里的冷锅冷灶,他实在没有力气弄什么了,也没有一点胃口,只觉得整个人都很虚浮很疲累。   甄陌倒出一大堆退烧、消炎、抗菌的药,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再狠狠地灌进去两大杯水。想了想,又找出安定,吃下去3片,这才躺到床上。本来就倦意深沉,再加上药性迅速发生作用,他立刻便陷入了沉睡。 09   晚春的夜,有种魅惑人的温暖。微风轻悄地拂过,路旁翠绿的树叶欢快地慢慢颤动。路灯全都在闪动着,忽灭忽暗,最后终于都亮起来。车与人在暖风中穿过,耳边仿佛听得见欢快的音乐声袅袅响起。整个城市都象一个华丽的舞场,所有的人都在舞蹈着、旋转着跳进各种各样璀灿热闹的地方。就象飞蛾即使在黑暗里,也会凭着感觉飞向远远远远的光明一样。   高高低低的楼房顶端都亮起了巨大的霓虹广告,各种颜色飞闪着,将天空渲染得也亮丽热闹起来。星星变得更加遥远黯淡。人间的繁华似乎再也容纳不下任何诗情画意,大自然与人更加隔绝。每个人的生命里仿佛都充满了对寂寞的恐惧。   “与狼共舞”里仍然早早地就坐满了人,喧哗依旧。沈安宁坐在台上,深情地唱着喜悦的歌。      “我从不隐瞒对你的依赖   一个人的孤单都烟消云散   我愿意承担欢喜悲哀   当我身旁有你在   风雨不来   有笑容的你   内心里和我有着一样深的爱……   我牵挂的你   不忘记为我保留最真诚的爱   是唯一不可替代   是永远分割不开……”      甄陌坐在吧台边,抱着一大杯啤酒,出神地看着沈安宁。那是个沉浸在爱情里的男孩子,毫无疑问。只不过他爱的对象是不是也与他有相同的感觉呢?   以前他也知道安宁曾经发生过数次感情,最后都是好来好散,安宁均十分从容,并无太大的悲喜。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宁这样的神情,现在很明显的,他的身上散发着爱情的光辉。   这一段情感应该不会造成伤害吧?他细细感觉,仿佛没有什么不详之兆。也许这一次也象过去一样,安宁仍然是快乐时快乐,到不快乐了,就自动结束。他一向佩服这位多年好友的洒脱。   虽然是硬被安宁拳打脚踢的擂门声吵醒的,甄陌仍觉得精神恢复了许多。跟着他去吃了东西,再陪他到“与狼共舞”,坐下来听他唱歌,甄陌都很迁就他。听他轻轻地微笑着,幸福地唱出缠绵的情歌,甄陌有些出神。   他没有看见高建军。   “想什么呢?”沈安宁过来坐到他旁边。   甄陌回过神来,转头对他笑道:“看来你真的是爱上了?”   沈安宁开朗地笑起来,修长的双腿交叠架着,上前斜倾,懒散地靠在吧台上,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他的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愉快的笑意,湿润的唇间尽是温柔。   “爱情的滋味怎么样?”甄陌半真半假地逗他。   沈安宁毫不犹豫地说:“甜蜜。”   甄陌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沈安宁眉飞色舞。“陌陌,我现在才发现生活中的很多琐事其实并不乏味,关键在于是什么人和你在一起做这些事。我们现在在一起,就只是做一些家务事,都觉得很甜蜜快乐。”   甄陌深以为然:“那当然。”   沈安宁陷在自己的情网里,根本没有注意他,只顾开心地说:“我们现在其实在一起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快乐。我们喜欢一起吃路边的小摊子。不必衣冠楚楚地装样子,他觉得很舒服。有时候他借口出差,白天会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去买菜,然后他做给我吃。他做的菜很好吃呢……”说着说着,他沉思起来,嘴角边不自禁地挂着笑意。   甄陌自然也为他高兴:“好啊,什么时候我也去吃吃他做的菜。”   沈安宁神不守舍地答道:“行,没问题。他做的菜真的很好吃。他说他在家里从来不做……”   甄陌见他如此入迷,心里一沉。他怕这个唯一的朋友会受伤害,忍不住提醒道: “他有妻子,那有没有孩子?”   “有,有一个儿子,6岁。”沈安宁顺口答道,忽然清醒过来,“这有关系吗?”   甄陌立刻说:“当然没关系。”   沈安宁耍起无赖来:“那你为什么要问?”   “我没别的意思。”甄陌笑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要遇到一个与自己投缘的好男人,是太难了。我不反对你爱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清醒地陶醉。”   沈安宁仍不罢休:“你光知道说我,你自己呢?遇到了还不是一样?”   甄陌的笑变得有些勉强了。他抹了把脸,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总是要戳我的伤疤。你过去了的事情我再提过没有?”话里尽是苦涩。   沈安宁这才恢复了神智,忙凑过去搂搂他的肩:“对不起,陌陌,我不是有意的。”   甄陌很快便笑得自然了,一时无言,拿起杯大口大口地喝着。等一口气喝完了他才放下空杯,笑道:“你这家伙,找到爱了就变得这样嚣张讨厌。”   沈安宁也笑起来,扬手叫过吧台里的男孩子:“小姚,再来一杯啤酒。”   甄陌拿过他的烟盒,抽出一支烟,这是韩国的爱喜,十分淡,有薄荷味。沈安宁替他点燃。他缓缓地吸着,神情有些呆滞。   沈安宁感觉出来了,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甄陌愣了半晌, 忽然问他: “哎,你的小爱呢? 怎么没来?”   “他出差去了,后天才回来。”   “哦,想他吗?”   “当然想。”沈安宁年轻美丽的脸上满是深深的思念。“他知道我起得晚,每天中午都会给我打个电话。”   甄陌微笑起来。曾经一度,也有人这样对过他。“很开心吧?”他问。   “是啊。”沈安宁微微垂下头,看着晶莹的玻璃杯,温柔地笑着。“即使他很忙,或者不方便,只跟我打个招呼就匆匆挂掉,我也很快乐。”   甄陌十分了解,也微笑起来。   沈安宁慵懒地将头伏到搁在吧台的胳膊上,眼里满是深情,轻轻地说:“我爱他。”   甄陌不再说什么,只端起酒杯,悠悠然地喝着。有爱的感觉真好,他只有羡慕,却是绝不会阻止的。   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生命转瞬即逝,能够任性地爱一个人,实在是需要至大的勇气和运气。   他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微带苦涩而又自嘲的笑,呆呆地看着台上的二胡乐手。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总是面带微笑,仿佛没有一点心事,可是拉起二胡来却异常出色,所有的深情与悲伤似乎都表达了出来。此刻,他在拉《梁祝》中的《化蝶》一段,异于小提琴的悲凉的音色更表达出另一种意蕴。那是一种甜蜜的忧伤,一种无悔的欢乐。   他静静地听着,双眼晶莹地反射着吧台上方的灯光。   整个酒吧仿佛都静了下来,全都听着那悠扬的带着淡淡悲伤的旋律。那里面说的仿佛就是爱情本身。这个时代,完整的无憾的情感只怕再也没有了。也许到这里来的每个人,不管外表如何热闹,内心深处总会有一段遗憾吧。   那个男孩子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乐声里,极慢极慢地拉完最后一弓,这才睁开眼。   四周掌声热烈响起。他微微笑着,轻轻躬一下身,以示谢意。停了一下,他接着又拉起了充满喜庆意味的《良宵》。   沈安宁从甜蜜的暇想中醒过来,直起身子呷口酒,看了一眼身边忽然沉默下来的朋友。   甄陌的嘴角仍然挂着那缕意犹未尽的微笑,深深的眼睛里有着极细极细的忧伤。   沈安宁碰碰他:“在想什么呢?”   甄陌转头看看他,轻轻笑道:“没想什么。”   沈安宁恳切地说:“你说过你学到的最好的功课就是‘忘记’,过去的事情都别想了。”   甄陌点头:“我没想。”   沈安宁关心的眼光仍然仔细地打量着他。甄陌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说:“安宁,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吧?”   沈安宁想了片刻,不肯定地说:“可能。”   甄陌缓缓地说:“安宁,我认识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我碰上了他。”   “男人?”沈安宁问。   甄陌点点头。   沈安宁看了他半晌,忽然眉开眼笑地凑到他面前,嘻笑着问:“有感觉吗?”   甄陌清晰地说:“安宁,他叫薛明阳。”   沈安宁一下张大了口,半天出不了声。   甄陌仿佛被魇着了一般,直直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安宁,我是在上楼的时候,撞上了他。”   沈安宁目瞪口呆,木着脸坐在那里。   甄陌似乎停不下来,仍然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出来:“安宁,他开红色的本田王,穿伊夫圣洛朗和华伦天奴,用的香水是向日葵。”   沈安宁感到极度的压抑,此刻才喘过一口气来。他忍不住“哎呀”一声:“陌陌,他是不是在追你?”   甄陌看着他,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沈安宁睁圆了一双眼睛:“天啦,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像的人,怎么会?”   “他们连声音都是一样的。”甄陌转过头去看着台上。   那男孩子在闭着眼拉《江河水》,悲伤的旋律似乎在提醒着人们时光的无情。   甄陌很安静很安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一丝恐惧。   沈安宁轻嚷:“陌陌,你要避开他。”   “他是天都商城的老板。我们是同行。”甄陌的思维十分冷静。“要避开他,只有离开百货业。”   沈安宁立刻说:“离开就离开,你到明珠地产去。”   甄陌忽然笑起来:“你总是忘不了你的高哥哥。”   沈安宁却很认真:“我是说真的。他一直叫你去,你为什么不去?我真不明白。他说你是个优秀的人才,那当然应该到更大的集团去,在更高的职位上做。你现在做的不过是最低级的职位,而且还忙得来差点送命,工资就那么一点点,有什么意思?”   甄陌伏到吧台上,看着酒杯,良久才说:“你大概不知道吧?明珠集团准备把明珠大厦的裙楼也拿来做大型百货商场,就叫明珠商城。”   沈安宁从来不关心这些。他和高建军在一起时从来不谈他的公事,此时闻言顿时愣在那里。   甄陌轻轻地笑了笑:“避不开的。”他的眼神很淡很淡,有种风清月明的意味。   沈安宁很焦急,偏着头想了又想。甄陌却很宁定,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一旁有个男人忽然说:“别这么喝,当心喝醉。”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见是个陌生的男子,便只对他笑笑,不答话。   那男子很年轻,看上去优雅大方,对他微笑着说:“有什么事不开心么?”   “不,没什么事。”甄陌也对他客气地微笑。   那男子看他的杯中已所剩无几,便道:“我请你喝一杯,可以吗?”   甄陌不由失笑:“你才说不要多喝。”   那男子也开朗地笑起来:“跟我喝没关系。你若醉了,我可以送你回去。”   “谢谢你。不过没关系,我有朋友在。”甄陌感激地笑道,身子已有些虚浮,前后摇晃着。   那男子偏过头去看看沈安宁,点点头,似乎放心了。“我叫艾伦,从新加坡来。”他说。“我们在这里有家分公司。   “幸会。”甄陌举起杯对他晃一晃,一口喝尽。   他正要再说下去,沈安宁探过头来说:“我到时间了。陌陌,我们走。”   甄陌对他笑笑,便径自走了。   到了门外,沈安宁喋喋不休地教训他:“你记住了,在酒吧里别跟他们讲真话。他叫艾伦,那你就叫汤姆。什么新加坡?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甄陌只好边微笑着听他讲边招手截车。   出租车很快停到他们面前,他打开车门让沈安宁先上,随后自己坐了上去。   沈安宁又想起了刚才正在想的问题:“哎,陌陌,我想到了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甄陌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安宁很得意地笑着:“我说,你和那个人不是同行吗?常言道:同行是冤家。就算你们不是冤家,你也可以把他做成冤家,那他就不会来纠缠你了。”   甄陌越听越乐:“怎么做?”   沈安宁推一下他:“你傻啦?制订好策略,专门对付他的商场,让他不得不把你当成对手。那不就成了?”   甄陌心里一动,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别看你从不沾商界,出点主意还一套一套的。”   沈安宁快乐地拍着手,吃吃地笑:“怎么样?这主意可精彩?”   甄陌看着他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不由地笑道:“捧极了。” 10   金辰广场开业一个星期了,在外人看起来好象很热闹,顾客络绎不绝,人气旺盛。   在商场内部来看,销售额也很高,每天都在一、两百万之间。可是实际上却漏洞百出,虽然卖出去那么多商品,只怕反而还亏本。   本以为经过一个月的辛苦筹备,什么事都考虑到了,也都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各种问题纷至沓来,令人措手不及,应接不暇。最明显的便是定价的问题。有时候采供部打到财务部的单子是以十件为单位,而财务部误看成一件,据此定价,自然价格要低十倍。有时候是财务部误把小数点打错。而有时候则是商场部营业员打价时把数字机拨错。最后反应到打出来的价格上,自然是错误百出。   而对于价格错误,采供员是最敏感的。他们亲手要来的商品,自然知道进价是多少,有时候发现零售价错得简直离了谱,气愤之中便与商场部、财务部大吵一架。而收银机也常常出问题,于是财务部便把帐目不清的责任怪到商场部头上。   章伟平是绝对袒护自己的部下的,而安丽与常树轩也都如此。三个人分别来自三家集团,因此并无同事之宜,也互不相让,于是便常常演变成三个部门经理之间的争斗。往往最后一直吵到佟千赋面前,佟千赋只得再拉上沈长春去解决。   为这个问题,沈长春常常大骂营业员:“就象没长脑子的一样。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嘛,就算你没用过这东西,看它的包装也不只这个价钱。就那么瘟吗?”   有时候又大骂订购收银机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买的,怎么买这种杂牌?又贵又不好用。现在是新机器都毛病百出,将来怎么办?”   这个时候便看出营业员之间的差别来了。这次因为市政府、区政府和劳动就业局表示了希望解决部分下岗工人,所以广场招聘的员工有三分之一为下岗女工,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这一部分女工虽然文化不高,可是知道工作的机会来之不易,做起事来就十分吃苦耐劳,完全称得上任劳任怨。而且她们非常细心,拿到商品调拨单都会好好地多看两眼,往往会看出价格的蹊跷,便不忙上货,而是立即报告给楼面经理,从而及时更正过来。她们绝不象那些高中甚至初中刚刚毕业不久没考上学校的小孩子,反正都是打工,东家不打打西家,根本没有好好上心工作,单子上写的价格是多少,他就照样打价照样卖,完全无所谓,反正错了也没他的责任。   沈长春几乎每天都要对着甄陌表示自己对商场部的不满:“那个安丽,不知道是怎么看的人,招进来的营业员有一半都是白痴,那几个楼面经理也都是低能儿。”   甄陌坐在电脑前,边工作边笑着答道:“那怎么办?重新招?”   沈长春一下被提醒了:“哎,对,我们这里不是有所有报名的人填的表吗?你让舒婕和云露露再翻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人,通知他们来面试一下。如果有合适的,立刻换人。”   甄陌点点头:“好的。”   沈长春又叮嘱一句:“最好招年纪大一些的,那些小孩子,没用。”   甄陌沉吟了一下,才说:“沈哥,这句话最好由你去跟小云他们说。”   沈长春顿时反应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然后喝一口水,急急忙忙地往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佟千赋桌上摊了很多东西,正在写着什么。   他凑上前去看了看:“在写什么?”   佟千赋斯文地说:“有关各部门商品交接的规定。”   沈长春有些着急了:“老佟,你应该负责事务性的工作。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是打鸭子上架,非常勉强开的业。你看有多少问题发生?你应该拿出个办法来解决,这些东西是他们各部门自己应该明白的,你还来写这些干什么?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佟千赋很无奈:“他们好像没有一个人以前做过商场,又不肯协商,又不肯听人说,我只好给他们写细一点。形成了制度,想必问题要少得多吧?”   沈长春想了想,也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好笑地道:“妈的,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要像小学生一样地手把手教,你说有多累?”   佟千赋也只好笑:“有什么办法?”   沈长春接着急急地道:“可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制订我们的经营方针,还有一些促销策略陆陆续续应该出台了。这些都需要好好讨论。这些事情你更不能忽略。”   “我知道。”佟千赋想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老沈,我觉得跟老常、老章和安丽他们商量都没有用。我看你们行政部的小甄还很有些头脑,不如先让他拿一个计划书出来,我们再讨论修改。你看呢?”   “我看可以。”沈长春连连点头。“哎,老佟,他们工资的问题你还是要重视一下。该发工资了吧?小甄拿多少?”   佟千赋一脸的不满:“这是董事会规定死了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知道小甄的工资太低了,但是我怎么给他涨?首先老常就会顶着不办。”   沈长春立刻愤愤地说:“他懂个屁,只知道看眼前那点钱,根本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你看吧,小甄搞不好拿了工资就要走,你要有个准备。”   佟千赋推了推眼镜,紧皱起眉头,半晌才说:“老沈,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看这样行不行?让小甄担任行政部经理,你就升为总经理助理,专门来帮我。说实话,我真的没料到各部门经理不但根本没做过商场,而且各人的背景都这么复杂。我现在感觉很吃力,你也算是有背景的,跟他们要好说话一些。”   沈长春也仔细思考起来。商场内部弄得这么复杂也是他没料到的。事先他与赵沥洋就讨论过,觉得既然大家决心合作开这个大商场,就应该基本用熟手,没必要全都用自己公司的人。   这个意见他们也跟其他两个董事沟通过了,大家当时也都表示赞同。可是结果却完全不是这样,所有的中层干部都是皇亲国戚,而且派系不同,弄得各部门职员也都各自为政,互相干扰,互相攻击。   这三个部门的经理都没把佟千赋放在眼里,沈长春是看得很明白的。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佟千赋是他介绍给董事会的,又是他的朋友,当然只得帮到底。他确实得放下琐事,专心帮他树立威信了。   而甄陌虽然年轻,可是就凭他的沉稳与勤恳,敏捷的思维,丰富的经验,以及在北京曾经担任过总经理助理的资历,完全能够担当起行政部经理的职务,关键是他不与任何一方有关系,工作起来反而能够干净俐落,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   沈长春想到这里,紧皱的眉头放松了,笑着点头:“好,就这么办。”   佟千赋见他也表示赞成,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那就这样。虽然我是总经理负责制,有*任免权,但原则上部门经理的变更我还是要通知董事会一声。”   “行,但要尽快。不能再拖了。这就象生病一样,越拖越重。”沈长春十分认真。   正说着,下面打电话上来,说是又有一家技术监督局的人来检查了。   沈长春骂了一声,连忙赶了下去。   开业这几天,省、市、区技术监督局和省、市质检站五家部门走马灯似地前来检查,弄得他们应接不暇。甄陌每次都是沉着应对,温和微笑,对他们指出的商品质量方面的问题全都承认,在《裁决书》上签字时也是态度诚恳,绝不推诿责任,令对方十分满意。甄陌其实觉得无所谓,反正问题出在什么商品上,他们就通知那家供货商来把罚款出了,他们商场不会损失一分钱,所以举止大方,颇有风度。   送走了技术监督局的几个人,沈长春和他一起踏上自动扶梯。   甄陌注意地观察着卖场的情况,忽听沈长春在旁边说:“小甄,我们商场既然开业了,以后有关的经营方针和竞争策略都需要你多用点心。你先想一想,把我们下一步的方案提一个出来,我们再讨论。”   甄陌回头笑道:“为什么是我?我不过是一个小职员。按我的职位,应该只是做具体的事务性工作,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制订政策,应该是董事会、总经理的事,充其量问问各部门经理,关我什么事?”   沈长春很意外他的这番话。沉吟了一会儿,他很诚恳地说:“小甄,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   甄陌淡淡一笑:“沈哥,今天拿了工资。我们试用期的工资是800,加上加班工资,我一共拿了942块。”   沈长春也觉得的确少得可怜,可是这是董事会定下的,他实在无由置喙。想了很久,他才喃喃地说:“小甄,这个工资当初就定好了,你来的时候也知道,你们有三个月试用期……”   甄陌淡淡一笑:“这我当然知道,试用期满后工资加到1200。嘿,老实说,工资是多是少我还真不在乎,够吃饭就行。我不服气的是你们发工资的时候一视同仁,让人干事的时候却又专门挑我。沈哥,我不是那种爱多话的人,凡有事只要我能干的我都去干了,从来不避重就轻挑挑拣拣,再困难的事情我都想方设法地把它办成。筹备期间我是怎么干的你是知道的,病得那么重了还不让我请假,我也没意见,能坚持就坚持。可是今天,她们两个人跟我拿一样的钱,你说我心里如何想得通?说实话,你们就是一个月只发我500块,但她们只拿200块,那我也没意见。”   沈长春没想到一惯只干事没闲话的甄陌会突然发难,倒是闹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回到五楼,一时都不想进办公室,只站在过道上说话。甄陌的脸色依然苍白,眼里闪着倔犟的光。沈长春没奈何,只得温和地问他:“小甄,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甄陌坚决地说:“我认为既然工资都拿一样的,那做事也应该一样。”   沈长春一时被堵得开不了口。情急之下,他说:“我看这样,小甄,你自己也掂量一下,如果实在不满意,那只有打不赢就撤了。”   甄陌心里冷笑一下,平静地点点头:“好。”   他走进办公室,径直拿起电话,拨给沈安宁,却是关机。他发了个短信过去,让他方便的话来个电话,随后便坐了下来。   舒婕和云露露心里自然也明白,都怕他会为了工资的问题闹起来,让她们难堪,对他便十分热情,围着他问长问短。   甄陌是恩怨分明的人,定工资的事并不是她们能够掌控的,因此也还是微笑着与她们敷衍两句。以前忙的时候顾不上和她们说话,这时候倒能够耐下性子,跟她们讨论一下是汤姆?克鲁斯帅还是布拉德?彼特酷。   沈长春一直没有进来,直到中午下班,他都没有再出现。   甄陌对他们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要等个电话。”   云露露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女朋友吗?”   甄陌笑道:“你怎么一脑子鸳鸯情意结?你有男朋友了吗?”   云露露便很欢喜地笑起来。   舒婕取笑道:“他早有了,常常过来看她的一个小伙子,你没见过吗?”   “真的?没注意。”   舒婕有心逗他高兴,便接着绘声绘色地说:“那个小伙子个子很高,长得很帅呢。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个腻劲哇,啧啧啧啧。”   云露露红了脸:“那有那么夸张?”语气里满是得意。   甄陌有些好奇:“是做什么的?”   云露露笑得很开心:“他在酒业公司做业务员。”   舒婕接着说:“我们商场也进了他们公司的货,不过负责这片的不是他。小云,有些遗憾是不是?”   云露露娇嗔道:“才没有呢。”   两人拿着饭盒嘻嘻哈哈地走了。舒婕临出门时关心地问:“小甄,要不要帮你把饭带上来?”   甄陌笑着摇头:“不用了。”   楼上办公室的职员陆陆续续全都下去了,甄陌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觉得很安静。他的脸沉了下来,不想再做任何表情。   电话铃终于响了,他拿起来。   沈安宁快乐的声音响起:“陌陌,什么事?”   “怎么这么久?”   “我还在睡觉。”   “这么幸福啊。”甄陌笑他。“你这个腐朽的人。”   沈安宁哈哈笑着:“当然啦,幸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有觉睡就要抓紧时间睡。”   “对。”甄陌非常同意这个观点。他长期失眠,非常羡慕那些诉苦说睡了8个小时还觉得没睡够的人。   “你不是忙人吗?现在忙完了?几点了?你吃饭了吗?”沈安宁一迭声地问。“怎么?找我有什么事?”   听着他笑笑的满不在乎的声音,甄陌的心情立刻好起来。他也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刚忙完,好象没什么事了,现在12点了,我还没吃饭,在等你的电话,是,有点事找你。”   沈安宁很干脆:“说,什么事?”   “我想见高建军。”甄陌也开门见山。   沈安宁不问原因,立刻说:“行,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让他下午过来。我们来接你下班,然后一起去吃饭。”   “好。”甄陌放下电话。   身后却响起了一个笑盈盈的声音:“高建军?是不是明珠地产的董事长?”   甄陌心里一震,脸上却很冷静。他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他。   薛明阳穿一件伊夫圣洛朗的T恤,雪白的衣服上镶着黑边,着一条黑色的西裤,黑皮鞋擦得锃亮,浑身上下纤尘不染。他站在门口,薄唇笑微微的,有一丝挑逗在他的脸上眼里一圈一圈地漾开。   甄陌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他,眼睛更黑,脸更白,鼻梁更挺。在日光灯下,他的眼白几近碧蓝,双唇却是粉红的,带一股奇异的诱惑。   窗外,阳光朗朗地泼洒下来,充满了热闹喧哗。隔着窗户,室内却阴阴的,安静极了。空气里却仿佛有很多精灵,在他们周围舞动着窥探着。   甄陌似乎听得见静谧中隐隐有翅膀扑闪的声音,听得见远远的远远的有欢歌笑语,听得见有音乐与叹息在上下翻飞。他不由侧耳细听。   这个动作很孩子气,薛明阳笑得更欢了,那愉快的笑意从他脸上溅开来,迅速地融进了空气里。他温柔地笑问:“他们在说什么?”   甄陌一怔,猝不及防间只得腼腆地说:“我不知道,听不清楚。”   薛明阳眼里火花一闪,笑意更浓。以前他一直见他对自己特别冷淡特别提防,所以对他也特别感兴趣。这个男孩子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就象浮出水面的莲花,清灵秀逸。本来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拒他于千里之外,此时乘他不备,却忽然流露出一派赤子之心,实在是更加叫人疼爱。   薛明阳含笑看着他。   甄陌不禁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危险迎面袭来,必须避开。可是,阳光是这样的欢乐,空气是这样的温暖,他实在冷不下来。   良久,他的唇角轻轻地往上弯去:“薛总,开业那天的事,谢谢你。” 11   薛明阳微笑着说:“可是你连个电话都舍不得打。如果我不上门来,这个谢字你打算留到几时说?”   甄陌张了张口,忽然醒觉,便沉默起来。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说:“我太忙了,对不起。”   “算了算了,我又不是真的要听你说谢谢。”薛明阳洒脱地摆摆手。“那是我应该做的。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不管换了谁,我相信都会伸出手来的。”   甄陌诚恳地说:“还是要谢谢你。”   “真的不用客气。哎,你的身体怎么样?”他关切地问。“病好了吗?”   甄陌仍然很客气:“好了,谢谢。”   “彻底好了?”   “是。”   他打量一下他:“还是瘦多了,要好好补一下。怎样?一起去吃饭?”   甄陌礼貌地笑着推辞:“马上就要上班了。谢谢你。”   薛明阳见他言必称谢,立刻将他推到三千丈之外,却毫无办法,只得赖在这里,乘机与他多说几句话。“你认识明珠地产的高建军?”他很感兴趣。   “在朋友那儿见过一面。” 甄陌淡淡地答。 “你跟他熟悉?”   薛明阳摇头:“不熟。我做百货,他做地产,不是同一行。不过明珠地产是上市公司,最近两年业绩良好,我买了他们不少股票。”   甄陌点点头,又沉默起来。   薛明阳很好奇:“你要见高建军干什么?跳槽?”   甄陌很佩服他的思维敏捷。“怎么见得?”他微笑。   “我听说高建军在外面有人,好象家里也知道了,闹得很凶。那显然不是你。”薛明阳始终笑吟吟,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既然不是私情,你找他自然是为了工作的事。明珠地产与金辰广场显然不会有业务往来,那当然是你个人想跳槽了。”   这么精灵的人,哪里能惹?甄陌暗自警惕。他不去回答他刚才的问话,好笑地说:“哎,你们好像彼此都知道对方的隐私似的,连高建军的家里闹得怎么样你们都知道了。”   薛明阳也爽朗地哈哈笑道:“那有什么?这里的生意圈有多大?一流的公司就那么几个,来来去去还不是那些人?高建军的老婆可不是家庭妇女,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当年与他一起同甘共苦打江山的。他老婆在明珠地产里占了很大一部分股份。高建军这次如果只是玩玩倒也罢了,真要闹起来,只怕他的江山就此保不住了。”   甄陌听着他的话音,不由微微冷笑:“当然他不会那么傻,对吗?”   “当然。”薛明阳脱口而出。“有江山才有美人。外面的人看上的是他的什么,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哪有那么傻?他老婆也不傻,闹一闹也就下台了。毕竟两个人是结发夫妻,又曾经患难与共,哪能就此掰开呢?”   甄陌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丝淡淡的嘲讽。   薛明阳猛地明白过来,立刻嘻嘻笑道:“那也要看人。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唐明皇、吴三桂的。”   甄陌微微一笑:“嘿,真不简单,居然还知道唐明皇、吴三桂。”   “电视剧里看来的。”他嘻皮笑脸地说。   甄陌终于忍不住卟嗤一声笑出来:“你哪有时间看电视剧?吃喝嫖赌还来不及呢。”   “我从来不嫖的。我是个很正经的好男人。”薛明阳笑道。   甄陌笑不可抑:“是啊,现在的好男人都是有讲究的,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全武功,样样精通,这才叫好男人。”他明媚的笑脸在灯下莹莹地闪着光,让人看了,不由得怦然心动。   薛明阳听得更是大笑:“小甄,你损起人来真不是一般的功力。不过,你真应该多笑一笑,你看你笑起来多么好看。”   甄陌的笑渐渐消失了。危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谢谢。……我还有事。”他低低地说,不想再与他继续谈下去。   有人说笑着陆续上来了,听着他们嘻嘻哈哈地边闹着边打开旁边的办公室,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薛明阳站起身来说:“那我先走了。”   甄陌也起身,客气地说:“慢走。”   薛明阳想了一下,认真地对他说:“小甄,如果你想跳槽的话,天都商城随时欢迎你。”   甄陌笑一下:“谢谢。”   薛明阳也笑笑,转身出门。   沈长春急急忙忙地进来,二人差点撞在一起。薛明阳飞快地让到一旁,笑道:“沈哥,你永远都是这么精神抖擞,真让人佩服。”   沈长春看清是他,立刻热情地笑起来:“老薛,怎么想起过来?”   “我找辰安有点事,一直打不通他的手机。打电话到他公司去,说是过商场这边来了,我就过来找他,反正也不远。”他恢复了洒脱,轻松地笑着。   “辰安没来啊。”沈长春有些诧异。“他们三个今天都没来过。”   薛明阳嘻嘻哈哈地笑道:“那多半就是跟‘情况’在一起,所以关了机,再编个说法哄骗公司职员,结果哪儿也找不到他。”   沈长春也哈哈大笑:“不会不会,辰安不会的。”   薛明阳笑着对他摆摆手:“辰安不在,那我就走了。”   “不再玩一会儿啦?”沈长春热情地将他送出去。   甄陌坐下来,有些怔仲。他转头看着窗外和煦的阳光,极力想摆脱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   整整一个下午,甄陌都没有呆在办公室。他在外面卖场里逛着,破天荒地与营业员、收银员、楼面经理都聊了一会儿。   保安却找到了他。那个老实的农村男孩子嗫嚅着,一时说不出口来。   甄陌温和地说:“张勇,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张勇受到了鼓励,终于说了出来:“甄哥,我们可不可以先向商场预支点工资?我们身上一共只有50块钱了。8个人一起用,就算一顿只吃一碗两块钱的面,也只能用一天。”   甄陌想了想,问他:“不是刚发了工资吗?”   “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是借的别人的钱吃饭,现在钱都还了。冯军的妹妹被炒了,一时找不到工作,我们就把钱拿出来给她当路费,送她回家了。”张勇憨厚老实地说着,脸涨得通红。   甄陌点了点头,伸手拿出自己刚领的工资,给了他300块:“先拿着吧。你们刚领了工资,不可能再预支,这点钱先用着。等用完了,再跟我说,我再替你们想办法。”   这些保安都来自贫穷的山区,工作特别卖力,也特别老实。保安部归行政部管,他对他们一向也比较关照。   张勇接过钱,很感激,却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甄陌拍拍他的肩:“去工作吧。”   张勇点点头,重新到了门外。交接班的时候,甄陌看见他分了100块出来给接班的保安。估计另外100块他会回去交给值夜班的同伴。这是真正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概现在也只有在偏僻的农村里才会有这样的美德了吧?   破天荒的,他今天准时下了班。   随着其他职员从边门走出商场,他便听到沈安宁的大叫声:“陌陌,陌陌。”   在西斜的余晖里,甄陌眯起眼往路边一看,只见沈安宁正站在一部黑色的奔驰S320旁边。他穿着黑色的T恤牛仔裤,上面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流苏、金属环,脚上套一双旅游鞋,很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他嘴里嚼着口香糖,一把五彩缤纷的短发仍然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   甄陌急忙笑着走过去。商场其他的人也都往这边看过来。   沈安宁才不理别人的目光,只是快乐地笑:“陌陌,我刚才去逛了一下你们的商场,嘿,好多东西我都没有看见过,狂买了一气。”   甄陌问他:“都买了些什么?”他笑着打开车门坐到后座。   沈安宁也紧跟着坐进来。   甄陌说:“你坐前面啊。”   “不管,让他做司机,我们说话。”沈安宁撒着赖,笑笑地斜睨了前面一眼。   高建军听了,也在前面笑着,然后发动车子驶了出去。   沈安宁献宝似地拿过两大袋东西翻给甄陌看:“你看,这个瓶子多可爱,这种日本的瑞士卷以前没吃过,这种巧克力好象是新出来的……”   甄陌看了看,见全是吃的喝的,不由笑起来:“安宁,你买东西的眼光跟那些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高建军也笑道:“我刚才就说他,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买起东西来跟我儿子一样?”   沈安宁笑着要扑过去掐死他,甄陌一把拉住了:“拜托拜托,安全第一。你们别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成不成?我的心灵是很脆弱的,受不得刺激。”   他们都笑起来。高建军说:“你们一样的年纪,你看人家小甄多么稳重大方。你也该学学。就你这么浮躁的样子,也配叫什么安宁?”   甄陌嗤地笑起来:“你看,从小到大,我一直这么说你,你都不听,现在人家也这么说了。”   “我就是这个样子,要是不喜欢,那他请便。”沈安宁满不在乎地翘翘鼻子,歪在座椅上,拿出巧克力吃起来。   高建军沉稳地笑着,充满了怜爱与纵容:“有什么办法?喜欢上了你这个妖精,还不是只有认了。”   沈安宁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哈,陌陌,听见没有?妖精,那是他家里那个老婆对我的称呼,‘那个小妖精’,后面的话就不堪入耳,我也就不复述了。嘿嘿嘿,你看我像妖精吗?”   甄陌含笑看了看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他的乱发:“我看也像。”   沈安宁一缩脖子,活泼地问:“像什么精?”   “像琵琶精。”   沈安宁吃吃地笑道:“什么地方像?我怎么自己不觉得?”   “听声音就像。”甄陌微笑。“好像是用琵琶弹出来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沈安宁虽然几年没正经碰过书了,却还记得几句中学课本上学过的《琵琶行》,闻言顿时大喜:“那我愿意像。”   高建军也很喜欢:“你别说,还真是像呢。我就说嘛,我一向功力挺高深的,等闲的什么狐狸精、蜘蛛精也近不了身。哦,原来是个千年琵琶精,难怪我只有乖乖地投降了。”   沈安宁打一下他的头:“还说呢,商人重利轻别离,讲的就是你。”   “哎呀,兄弟,虽然有爱情,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啊。”高建军无奈地叫道。   沈安宁撇了撇嘴:“算了,懒得说你。”   甄陌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变得异乎寻常的漂亮,双眼闪着快乐的光,仿佛连每根头发都在发亮。此刻他懒洋洋地蜷在车座上不停地嚼着东西,满意地微笑着,浑身都透着甜蜜与幸福。的确,能够这么开心,管他高建军的老婆是怎么回事呢?   高建军在前面说:“小甄,你想吃什么?”   甄陌还没有回答,沈安宁已抢着说:“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也不必叫得这么客气,就叫他陌陌好了。”   高建军便笑道:“好吧好吧,陌陌,你说,想去什么地方吃?”   “随便。”甄陌对吃一向不讲究。   “那就吃海鲜吧。”高建军用征询的口气说。   “行。”甄陌没意见,转头看了看沈安宁。   “他就会吃海鲜,老土得很,一点新意都没有。”沈安宁无所谓地打开一筒薯片,咔啦咔啦地,吃得津津有味。   甄陌看着都觉好笑:“你现在吃那么多东西,一会儿还怎么吃得下?”   沈安宁含糊地说:“你知道我的胃口有多好,反正吃了又不会胖,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甄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真是,你吃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   “就是最,其实我还嫌他太瘦了,要再胖一些就好了。”高建军在前面说。“陌陌你也不胖啊。安宁说你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这两天刚好,那今天一定要好好吃一顿,补一补。”   “谢谢。”甄陌感激地笑道。“只有那些有了安全感的人才敢放肆地胖,我可不敢。”   沈安宁立刻在一旁说:“管他的,想吃就吃,何必刻薄自己?真正爱你的人才不管你胖不胖呢。他要不爱你,找得出一百个借口,你再倾国倾城都不管用。”   高建军点头赞同:“这倒是真的。”   甄陌温和地说:“好,听你的。”   “对,不管那么多,总之今天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高建军和蔼地微笑着。“陌陌,安宁说你找我有事?”   “是,我想跟你谈谈工作的事……”   晚霞已尽,天却朗朗的仍然亮着,大团大团的浓云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空气里仿佛有种压抑人的因子,让人心中感到异常沉默低沉,只想放弃一切,什么都不想再争了。 12   金辰广场在不绝于耳的吵吵闹闹中总算跌跌撞撞地运转了起来。   仿佛工作已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其他的时间不但十分零碎,可做的事更是乏善可陈,大家一早起来就是往商场赶。幸好商场早上开门的时间一向比别的行业晚,所以感觉并不仓惶,反而意态悠闲。   商场简直是娘子军的天下,除了采供部是男女各半外,其他部门基本都是女职员。早上一到办公室,打完卡,做一下卫生,接着便是先泡好茶,然后抱着杯子,一起吹吹现在的流行时尚,或者昨晚打麻将的战绩,或者市面上有些什么传言,或者商场内部及董事会的内幕消息,等等,说完了,仿佛才调整好心态,这才开始工作。   甄陌却一早趁舒婕和云露露不在办公室时,向沈长春递了辞职书。   沈长春很意外。他昨天是考虑到反正重新找工作还要不少时间,首先是选择合适的工作、职位,然后报名、面试,最后才能谈到录用的问题。再说,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让他出去碰碰钉子也好。即使万一他被某家单位录用了,只怕也得两、三个月之后。到那时候,他们跟董事会也就沟通好,自然会留甄陌。可是没想到他却来得这么陡,说走就走。   沈长春拿着辞职书看了看,上面写得很简单,只说自己身体不适,已不能胜任目前的工作,所以要求辞职。他想了想,轻声问:“你找到单位了吗?”   甄陌点点头。   “哪里?”   甄陌也不隐瞒:“明珠地产。”   沈长春有些吃惊:“到那边去做什么呢?”   甄陌也老老实实地答:“董事长助理。”   “是吗?这么快?”沈长春本能地说。“那边会不会醉翁之意不在酒?”   甄陌笑了,为什么每个人都会把一件好事先往邪处想呢?“绝不是。”他很肯定地说。   他的语气神情十分具说服力,沈长春便相信了。“他们给你的待遇怎么样?”他好奇地问。   “很好。”甄陌沉静地道。“他们按劳付酬。”   沈长春忽然笑起来,十分十分诚恳地说:“算了,小甄,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们合作得挺愉快的,大家已经成了朋友了,你怎么能走呢?是不是?”   甄陌微笑:“沈哥,我也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本来也是不想走的。可是,辛辛苦苦地干了,总得混个温饱吧?我又不是没这能力。”   “当然当然。”沈长春连忙点头。“这样,你先等一下,我去找老佟,让他把任命赶快下了。”   甄陌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也感到很意外,便没再说什么。   沈长春急急地走了出去。   甄陌坐在那里,抱着胳膊考虑着。如果这边的条件过得去的话,他是宁愿留在这里的。明珠地产虽然好,可是情况太复杂了。虽然原来的顾虑是不存在了,但现在却知道了高建军的太太也是大股东之一,必然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难处。虽然有明文规定,在股份制公司里,高层管理人员的亲属不得在内工作,可是他太太的亲信一定不会少。现在,高建军与沈安宁看来是来真的了,至少是不准备考虑他太太的心情了,而依他太太那种倨傲霸道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他此时过去明珠地产,不是立刻就站在风口浪尖上了吗?最好是能避则避。想着,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酸涩的笑,心里却一片茫然。   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不论是任何领域,无论事业还是情感,都仿佛充满了血淋淋的争斗。   为什么要这样?   “小甄。”有人轻轻叫他。   他定睛看过去,是舒婕。这个平时嘻嘻哈哈,感觉毫无城府的女孩子,此时却面色凝重。他振作了一下,微笑起来,问道:“什么?”   舒婕关心地说:“我发现你每次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眼神都显得特别忧伤。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吗?”甄陌没想到无意间自己的眼睛会出卖自己的心灵。他尽力笑得没有一丝阴影。“没有呀,我真的没什么,是你太敏感了。”   舒婕看了他一会儿,坐到他旁边,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小甄,其实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谈谈了。”   “是吗? 好啊。”甄陌开朗地笑着,心里却觉得自己十分虚伪。“你安排时间吧。”   舒婕仰头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说:“我一直觉得你比我们经的多。很多事情跟你讲了,你会理解的,也只有你会懂。我很想跟你做朋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寂寞。   甄陌认真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骤然间象是长大了不少的女孩子,点头道:“行啊,我很愿意。”   舒婕很高兴:“那晚上一起吃饭?”   “好。”甄陌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请你。”   沈长春急急地走进来,将几张信笺递给甄陌:“小甄,你打出来,然后发给各个部门。”   舒婕瞄了一眼,匆忙间只看到最上面的题目:《关于总经理助理和行政部经理的任命》。甄陌不动声色地拿起来走到电脑那边去了。   沈长春看了看舒婕,这几天好象都想不起应该让她们两人做什么,而她们自己就更加不会主动思考,就像算盘珠子,要拨一拨,才动一动。想了半天,他说:“小舒,你翻一翻每天的报纸,找那种商品广告,尤其是别的商场的广告,看看同行间有什么新动向,随时报告。”   舒婕马上说“好”,立刻起身去拿报纸了。   甄陌飞快地敲着键盘,打出佟千赋写下的文字:任命甄陌为行政部经理,主管全商场的文秘、*、档案、宣传、公共关系、规章制度、全员劳动纪律、卫生、消防、安全、办公自动化设备,有*任免建议权……   这一刻,他已决定留下来。   任命书正在打印时,云露露买完东西回来,将报销单填好了拿给沈长春:“沈哥。”   沈长春说:“拿给小甄吧,从今天起,他就是行政部经理了。”   云露露微微一怔,便笑着拿过去递给甄陌,有些调侃地叫道:“甄经理。”   甄陌也笑,接过笔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瞥眼间,发现舒婕的脸色很不自然,一阵白一阵红的,他有些诧异。   沈长春还在那里笑着说:“小云,以后多跟你们甄经理学习学习,争取尽快独当一面。”   云露露听话地点头道:“一定一定。”   再看时,舒婕已不在了。   沈长春接着对甄陌说:“小甄,以后行政部就由你管起来了,另外商场部你也帮他们用点心。关于商场今后的经营方针和促销策略,你考虑考虑,争取在下个星期拿出来。”   “好。”甄陌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问清楚,便转头看沈长春。“沈哥,天都商城的薛总是不是跟董事会的三个老总是好朋友?”   沈长春想也不想便回答:“是,他们是大学同学,后来一起下海,几乎同时发的家。”   甄陌认真地说:“天都商城目前应该是我们最大的对手,我要制定策略的话,自然首先是针对它,董事会会同意吗?”   “没事,你尽管大胆地做。”沈长春立刻鼓励他。“朋友是朋友,生意归生意。如果是朋友就不竞争了,那全市同行都不必做生意了。”   “好。”甄陌重重地应道,眼里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13   初夏的傍晚,似乎人特别多,人行道上满是挤挤挨挨的男男女女。   在这个处在内陆平原的城市里,风刀霜剑似乎都被四面高高的山脉挡住了。一年到头,仿佛阳光总是懒懒的,风总是轻轻的,雨总是濡濡的,所以所有人的性格都是粘粘的缓缓的,连走路、张望、说话的节奏都是慢慢的。大家最喜欢的便是慢条斯理地享受生活,并不去管外面世界的变化究竟如何。   舒婕和甄陌在人行道上缓缓地走着,看着这一切。紧张忙碌了一天下来,看着这样悠闲的景象,让人心里特别松弛。他们笑着,讨论着到底要吃些什么。仔细想来,好象什么都吃过了,都提不起什么劲来。   舒婕想着想着,忽然看见路边一排的小摊子,不由大喜:“哎,小甄,吃过那种串串香吗?”   甄陌看过去,见一列有许多小小的蜂窝煤炉子,炉上放了个大锅,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锅里插着许多细竹签,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炉旁的小桌子边,个个都在酣畅淋漓地大吃。   “没吃过。”他很感兴趣。“是不是很辣?”   “不算辣。”舒婕带头往那边走去。   甄陌跟着他走过去细看,只见每口锅里都翻腾着油亮油亮的红辣椒,一定还有罂粟果,那种特有的浓郁香气隔老远便扑鼻而来。炉子旁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筛子,里面堆着用竹签串好的各种荤素菜肴,红、绿、黄、白搭配着,显得十分鲜艳,上面好象还带着清清的水滴,看上去特别新鲜,逗人食欲。   他们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一路上各个摊主忙不迭地招呼着他们:“这边坐。”   甄陌看不出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舒婕便做主挑了中间的一个摊子,两人高高兴兴地坐下。   女摊主连忙赶过来,又抹桌子又递凳子,然后将两个干净的碟子放到他们面前,拿起辣椒面袋子就要往下倒。   甄陌忙说:“我不吃辣的。”   “给我,多倒点。”舒婕豪爽地道。“你给他一个油碟。”   老板答应着,给她倒了满满一碟子红红的辣椒面,再拿出瓶子来给甄陌倒满了香油,然后又一连串地往两个碟子里倒味精、芝麻、碎花生、黄豆粉。老板的手势显得特别爽气,都是托着口袋底一下就倒下来,哗哗哗哗的,仿佛毫不吝啬。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免费的缘故,便让顾客感觉到很是捡了些便宜,心情立刻十分愉快。   舒婕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会不吃辣椒?”   甄陌笑了笑,随口道:“我胃不好,一吃辣的就疼。”   舒婕立刻关心地问:“那这火锅挺辣的,你怎么样?能不能吃?”   甄陌有些感激:“没事,我少吃点就是了。”   “哎呀,早知道就不来吃这个了。”舒婕跌足。   甄陌连忙说:“真的没事。”   摊主将在锅中烫熟的菜拿出来,汁水淋漓地放到了他们桌上的碟子里。那香气极其诱人。两人也就顾不得了,先大快朵颐再说。   一轮猛吃之后,两人才放下筷子,要了一瓶冰镇豆奶喝起来。   天色暗了一些,摊主们早就有准备,纷纷点燃了汽灯挂在竿子上。烟气围着雪亮的灯缭绕着,很有些古意盎然。   路灯以及远远近近的霓虹都同时亮了起来,使这个昼与夜交错的时分更加暧昧。   舒婕一直闷着头在碟子里捡自己爱吃的菜,捡着捡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小甄,你爱过吗?”   甄陌微微一惊,转头看着她。她似乎又丰腴了些,显得更加风情万种。他忍不住笑道:“咦?小舒,今天我才发现,你比刚来时又滋润一些了。怎么?有爱啦?”   舒婕似乎有些羞有些恼,最后却嗤地笑出来:“哪儿啊?没有的事。”   “我看像。”甄陌调侃着。“俗话说:雨露滋润禾苗壮,沾爱使人更漂亮。”   舒婕开朗地笑起来:“小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正经的人,原来也会说聊斋。”   甄陌笑眯眯地道:“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这阵子忙,一时施展不开。”   舒婕被他逗得笑了半天,才静下来。“真的?小甄,你爱过没有?”她问这话时很认真。   甄陌也收敛了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沉住了气,缓缓说:“爱过。”   “那现在呢?”   “分手了。”甄陌微笑。   “怎么会分手的呢?”舒婕好奇地问。“是她不好吗?”   “不是。”甄陌笑着,隐隐地有着天凉好个秋的苍凉。“他不爱我。”   “什么?不可能。”舒婕大吃一惊。“你爱她而她居然不爱你?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甄陌淡淡一笑:“有什么不可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个……人……说不定你会觉得他十分平淡,并不值得我爱。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根本一点道理都没有,完全不符合逻辑。”   舒婕顿时陷入沉思:“是啊……”   甄陌忍不住说:“我觉得我在感情上完全是低能儿。”   “我不信。”舒婕大笑起来。“你那么聪明那么能干,而且果断坚决,处理事情手起刀落,干净得很,让人实在是佩服,怎么可能是低能儿?我一直以为你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甄陌也笑:“其实呢?我是情场败将,屡战屡败。”   舒婕笑得更欢了:“但屡败屡战。”   “说实话,没那个胆子。”甄陌老老实实地说。“每一次败下阵来,都元气大伤,非得休息个一两年才能恢复过来。我实在是怕了。”   “怕什么?”舒婕没听懂。   “我也是血肉之躯……”忽然他觉得越说越没味,而且有些交浅言深了,便不再说下去。   舒婕没听清,却不再继续,只是一个劲地伸筷子到盘子里,将东西往嘴里放。好一会儿,她才说:“小甄,我想辞职了。”   甄陌很意外:“为什么?”   “觉得很没意思。”舒婕静静地抬头看着前面的虚空。“我已想了很久,现在做的这份工作,工资又不高,要升职看来也没什么希望,还特别累,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甄陌想了想,关心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舒婕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很痛快地说了出来:“我有个男朋友。我们认识四年了,在一起相处也有两年。他比我大很多,非常体贴我,爱惜我。他一直让我辞了工作,对我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他有个出租汽车公司,不算车,光顶子就值2000多万,钱的方面,绝没问题。”   这点甄陌相信。可是,两人之间光有钱就行了吗?“他……有家?”他轻声问。   舒婕垂着头,拨拉着盘里的菜,低低地说:“嗯。他老婆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人,不论他怎么对她,都始终没有一句怨言。只要他一回去,她就非常细心地侍候他,问都不问一声。就因为这样,他觉得不能逼人太甚,一直狠不下心来提出离婚。他说他除了不能离婚之外,只要是他老婆有的,我都有。”   甄陌觉得这年月能够做到这样也就算是好男人了。“那么,你决定了?”他问。   舒婕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出来工作,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离开他,重新开始。可是,太难了。他说得对,这年头,钱并不好挣。”   甄陌爽快地说:“那就听他的话,回去。”   舒婕满是期待地看着他:“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对不对。你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对不起他妻子的是他,不是你。”甄陌很干脆,接着却微微苦笑一下。“小舒,你不必觉得丢脸。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他有家也不要紧,你如果想争,就争一争,如果不想争,那就这样子过。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我不是鼓励你去做不道德的事,可是外面风大雨急,有个地方遮掩总是好的。”   舒婕听完,精神一振,明显地轻松了许多。“好的,那我就决定辞职了。”她明朗地笑起来。“小甄,说实话,我对你……是动了心的,不过,现在我也看明白了,我配不上你,就不去伤脑筋了。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够做朋友。”   “当然可以。”甄陌也笑。   正说着,舒婕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号码,赶紧接了起来。   甄陌便去叫摊主过来结帐。转头看着舒婕一脸娇嗲,谈笑间全是欢喜,他便明白了。   舒婕接完电话,看着他,欲言又止。   “去吧去吧。”甄陌微笑,对她挥了挥手。   “那我来付钱。”舒婕不好意思。“是我约你吃饭的。”   “乱讲。”甄陌笑。“哪有让女孩子付的道理?”   “那……太不好意思了。我就先走了,以后常联系。”舒婕笑着,起身走到街边,招手截了一部出租车。   甄陌看着那车渐渐融进车流里,脸上浅浅地一笑。   付完帐,他却不想回去。   这样的黄昏,空气里满满地充斥着噪杂的声音与喧哗的灯光,仿佛在呼唤着人们行乐须及时。甄陌也被感染了。舒婕挑起了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他不敢回到寂静的家里,让心越想越疼。他必须找个喧闹的地方,将过去重新埋葬。   一走进“与狼共舞”,那印第安人绝望而不屈的目光便重重地撞进他的心。他克制着自己的抑郁心情,过去坐到吧台边,等着沈安宁。   “嗨。”旁边有人招呼他。   他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男人,可是看仔细了,又好象有点熟悉。“嗨。”他对他微微一笑。   “又见面了。”他很有风度地举举杯。“我是艾伦。”   “啊。”甄陌想起来了。“新加坡来的。”   “OK。”艾伦显然很高兴。“谢谢你还记得我。”   甄陌笑了起来。“我叫莫林(Morning)。”他说。   “幸会。”他向他伸出手来。   他大方地与他握了握:“幸会。”   “允许我请你喝一杯。”艾伦说着,对吧台里的男孩招招手。“来杯Tequila。”   甄陌温和地说:“我不能喝太烈的酒。胃不好。”   “没关系,就一小杯。”艾伦温柔地说。   他是个很年轻的华人男孩子,长得俊逸清朗,脸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知道受过非常好的教育。他的眼睛清亮,显而易见生活里诸事顺遂,没有什么大的波折坎坷。甄陌很喜欢这样的人,虽然知道他跟他根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可是他的清朗单纯让他感到很舒服。面对他,没有压力,也不用防备什么,他感觉很轻松。   调酒员递过来一杯透明的酒,放在黑红两色的杯垫上,再放过来一个盘子,里面是盐和柠檬。   艾伦对他说:“跟着我做。”   甄陌点点头。   他们先拈起一点盐放在手背上,然后伸舌头舔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拿起一片柠檬放进嘴里。   甄陌觉得象有一股火顺喉而下,一直烧进胃里,继而烧向全身。   “这是墨西哥的龙舌兰酒,是墨西哥人的最爱。如果好朋友见了面,就会象我们刚才这么喝。”艾伦含着柠檬对他微笑着。“这表示同甘共苦。”   “哦。”甄陌轻声道。“这酒很烈。”   艾伦不以为然:“不烈的酒怎么能叫酒?再来一杯。”   甄陌笑笑,不说什么。只有年少气盛的人才能用这么肯定的口气说话。他心已老。   艾伦忽然说:“那天你好象在与你的朋友谈论爱情,所以我才忍不住插嘴,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甄陌了然地一笑:“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我不知道。”艾伦显得很困惑。“我不明白。所以我想问问你们。”   甄陌笑着问道:“你……失恋了?”   艾伦一本正经:“准确地说法是,我的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甄陌忍不住哈哈大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就在上星期五。”他有些急了。“我没骗你。”   甄陌端起杯:“来,为你的前女友干杯,祝她幸福。”   艾伦也释然,很干脆地举杯与他叮地一碰,一口便干了。甄陌犹豫了一下,也仰头喝完。很快,胃开始疼起来。他微微蜷着身子,不引人注意地用胳膊压住胃部。   这时,沈安宁迈着长腿如小鹿一般轻盈地跳跃着进来,一眼便看见甄陌。他扑过去,开心地趴在甄陌肩上:“好哇,不叫我,就一个人喝上了?”   “这不是在等你吗?”甄陌笑着看看他。“反正你要来这里,叫你干吗?还要多付电话费,浪费我的钱。”   “哼,市侩。”沈安宁笑着捅他一下,然后看向艾伦。“这位是……”   “艾伦。”甄陌介绍道。“这是安。”   “嗨,安。”艾伦对他笑着点头。“我很喜欢听你唱的歌。”   “谢谢。”沈安宁伸手拿起一片柠檬,放进嘴里吮着,上下打量着他。   甄陌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说:“艾伦刚被女朋友甩了,正喝闷酒呢。”   沈安宁便明白过来,不禁噗嗤一笑,活泼地说:“这肯定是她的损失。”   艾伦更开心了:“当然,我也这么认为。”   “别不开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沈安宁洒脱地说。“艾伦,你爱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谢谢。”艾伦对他礼貌地躬躬身。“什么都行,我都爱听。”   沈安宁走上台去,跟伴奏师说了几句,便静静地坐下,清亮悠长地唱起来。      所有的乘客 火车开动了   欢迎你乘坐 逆行的列车   前方的路程 会发生什么   你没有选择 也没有或者   到底该怎样 怎么样取舍   怎么分对错 怎么样闪躲   你得到过什么 到底值不值得      艾伦入神地听着,英俊的脸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甄陌凝神瞧着台上的沈安宁,心里一片宁静。   是歌诠释了生活,还是我们的生活只有流行歌曲的水准,实在浑不可解,但是在这样宽容无怨的歌声里,他仿佛能够感觉到解脱后的喜悦。   艾伦忽然问他:“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吗?”   “相信。”甄陌毫不犹豫地说。   “我开始怀疑。”艾伦微笑道。“我对她那么好……”   “爱情这种东西呢,是最变幻莫测的,你再刻意经营都是没有用的。”甄陌带着笑,平静地说。“往往当你凝神戒备,严阵以待的时候,它却不知所踪。你以为你的那一半迷路了,一直走不到你那里,或者是走得太快,没有等你,于是觉得西线无战事,放松下来,正在踌躇着是倒回去找还是往前追赶的时候,它却在拐弯的地方,趁你猝不及防,忽然扑上来,与你撞个满怀……”他忽然心里咯噔一下,住了口。   艾伦笑得前仰后合,举起杯狠狠喝了一大口:“精彩精彩,这句话是最好的下酒菜。”   甄陌却怔怔地出起神来。   他好象总是会迎面撞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14   金城大道目前应该算是成都市的主干道了,长长的宽阔的马路笔直地穿过市中心,连结着城市的东西两端。在路两边,有很多高高耸立的大厦,越往市中心越密集。金辰广场与天都商城都在市中心的象征——省展览馆旁边,直线距离大约只有200米。   事实上,金辰广场一开业,天都商城的顾客就明显地分流了。因为这两家大型商场相距十分近,风格又很相似,档次也不相上下,而金辰广场在报纸上将开业广告连续打了一周,顿时吸引了不少到市中心来逛逛看的人们。消费者都是喜欢新鲜的地方,爱凑热闹的,至少金辰广场的内部装修与商品陈列是崭新的,而天都商城已开了两年多了,早已熟悉得透了,所以,他们宁愿到金辰广场去看一看。   针对这种情况,天都商城的公关部开始制订宣传策略,以期重新吸引回自己的目标消费群。   他们借鉴国外零售业的习惯,首先预备开展每年两次的大减价。以前也有不定期的减价活动,可是打折幅度并不大,一般没有低于6折的。国外大商场的加价率往往很高,所以可以很轻松地实现真正的大减价而并不亏本,可是国内却不行。但这次,天都商城决定破釜沉舟,以换季为名,来一次真正的让利大减价,最低打折幅度竟到了3折。   不过,按照惯例,这一次大减价不可能由商场来认亏,因此势必联合所有供货商家,共同承担这次的亏损。第一次换季大减价是夏季,他们定于8月20日进行。现在他们的公关部和采供部都正忙着说服商家。因为有些商品完全是供不应求,所以供货商非常不愿意打折出售。   薛明阳在北京开了一个星期的会,是商业部组织的会议。全国的大型国营零售企业聚在一起讨论今后的发展战略,探讨全国结成销售联盟的可能性。他们天都商城虽说已经是股份制,但却是由历史悠久的一家著名国营商场做主干发展起来的,现在最大的股东仍然是省商业厅,所以实质上仍然是由政府支持的一个企业,而他虽然也在其中有股份,却仍是由商业厅正式任命的董事长、总经理,每年都必须完成上面下达的业绩任务,因此压力更大。   进入盛夏了,天却一直在下大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使人心里感觉很闷。粗大的银色雨柱横扫着整个城市,让一切事物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连时间都处在胶着状态。   薛明阳将车停在大厦后面的院子里,打开伞,几步冲进大楼,皮鞋与裤腿已被溅起的雨点弄得又是泥又是水。他急急地走进办公室,拿出毛巾擦着。   天都商城党委书记、副董事长、副总经理李天发走了进来:“薛总,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老李。”薛明阳客气地跟他打个招呼,放好毛巾,这才坐下来。“我昨天回来的。怎么?商场有什么事吗?”   李天发递给他几张报纸:“昨天的日报、晚报,还有商报、早报,全都登了这个广告。”   薛明阳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个书记兼副总也是商业厅任命的,就快50岁了。他在商场做了一辈子,可谓经验丰富,一向处变不惊,很适合守业。这次一定是发生了十分重大的事情,才会让他有这种表情。薛明阳沉着镇定地接过报纸,仔细看起来。   这是一个占了半个版面的套红广告,设计十分新颖,一个卡通男人,梳着飞机头,睁圆了惊喜的眼睛,张着垂涎三尺的大嘴,跳起来往前飞扑,一支手向读者抓来,画面特别夸张了他的嘴和那只五指箕张的大手,欢呼雀跃的意味尽在其中。薛明阳一看就笑起来,这个设计者实在很会抓住人的心。在那个男人的旁边,跳出来一行大字:“换季大减价,买!买!!买!!!”   他的笑顿时消失了。接着一连串鲜红的字跳进他的眼帘:“金辰广场大酬宾,减完再减,全场2折起……”   他急急地看下面时间,赫然是从8月1日开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副总经理:“从今天就开始?”   李天发焦灼地点点头:“对。薛总,他们这样做完全不顾行规,不按百货行业的习惯行事,根本是不正当竞争。”   薛明阳摆摆手:“先不说那个,你说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他拍拍报纸。   李天发镇定下来,点燃一支烟,思路清晰地说:“金辰广场的广告已经连登两天了,估计今天还要登,同时他们还在电视和电台连续用广告和报道的形式大做宣传,已经引起了传媒和普通民众的广泛注意。上个星期,他们在几个主要的交通要道竖起了广告牌,据悉他们还和公交公司在谈车身广告和站牌广告。这一个月来,我们商场的销售量已经持续下降,到目前为止的销售额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40%。他们这次大减价抢在了我们前面,而且声势极大,更会使我们的销售量直线下降。因为两家的货品基本一样,很多商家都在同时给金辰广场和我们供货。他们降价而我们不降,肯定顾客都会跑到他们那边去。这里边有许多是我们的传统消费者,一旦让他们养成了习惯往那边走,以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到我们商场来买东西了。还有,金辰广场抢先降价,还造成了我们的被动局面。如果20天后我们再减价,大众都会讥笑我们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总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如果不立刻采取有利措施还击,我看我们商场要完成今年的营业额指标实在够呛。”   薛明阳想了想,说:“等一会儿我们和各部门经理一起开个会,好好议一议对策。”   李天发站起身来:“那我去准备一下。”   薛明阳点点头,通过内线电话吩咐秘书去通知各部门经理开会的时间以及应准备的资料,这才拨了个电话给金晖。“金董,你可真厉害啊,这有点剑走偏锋了吧?属于邪派武功了。”他阴阴地笑道。   “哎,薛董,薛董,慢点慢点。”金晖在那边愉快地哈哈大笑。“生意各做各嘛,不过是一个促销手段而已。我们可不是针对你们天都商城啊,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   “得了,金董,有没有你我都清楚。”薛明阳郑重地说。“是你们先出手的,那我只有接招了啊。我可是够朋友,跟你先打声招呼。”   “言重了,言重了。”金晖笑道。“薛董,你可要悠着点。你们是老将,我们是新兵,可斗不赢你们。”   “嘿嘿嘿,俗话说:盲拳打死老师傅。你太谦虚了。”薛明阳冷笑。“我可是太相信朋友了,一点都没有防备你们。你们也做得太霸道了吧?总得给我们留条路走吧?”   金晖胜券在握,于是一个劲地低声下气:“明阳,你别误会,生意做到今天,我们才知道百货不好做。要想打出名气来,也就只能这么做了。我们金辰广场不象你们天都,是多年的老牌子,几乎家喻户晓。我们刚进入这个行业,如果要想在竞争中活下来,就只好突出奇兵了。明阳,你一定不要误会,我们的的确确不是要对付你们。”   薛明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最近你们的种种战略是谁想出来的?”   金晖哈哈笑道:“怎么?想打听出来了拉他跳槽?”   薛明阳大笑:“算了吧,我没那么傻。这样的人才,你们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他,我才不去白费劲呢。”   金晖这点倒是放心,便津津有味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啦,脑子活,胆子大,比我们那时候可真是强多了。”   不知怎么的,薛明阳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清亮澄澈,在十分安静地看着他。“是甄陌吗?”他脱口而出。   金晖顿时疑惑起来:“你怎么知道?”   薛明阳笑道:“近年来百货业发展十分迅猛,商场管理人员奇缺,这样出色的人才,自然很快就在同行中传开了。说实话,如果他愿意跳槽到我们这儿来,条件随他提。”   金晖也笑:“我们吸引他的条件可以优于任何商场。”   薛明阳不相信:“大家是朋友,你别哄我了。你们商场高层管理人员的位置早就满了。他做到行政部经理,大概也就到头了吧?小心,小心,眼下一定有很多商场愿意出比这个位置更高的职位来拉他跳槽。”   金晖笃定地笑道:“那就看着吧。”   薛明阳放下电话,想了半天,脸上不自禁地浮现出微笑。他犹豫了一下,拿起电话来,准备拨到金辰广场行政部。刚拨了两个数字,秘书进来对他说:“薛总,开会的时间到了。”   接连几天,各大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纷纷登载天都商城与金辰广场的动向。   针对金辰广场的大减价攻势,天都商城不但提前开始大幅度降价,而且还有“满百抽奖送好礼”活动,不时有买一只电熨斗抽到一台彩电之类的报道见诸报端,极富煽动性。   金辰广场则立刻又推出“限时购物大优惠”的活动,即每天设定一个小时,进行价格递减购物,在原来折扣的基础上,每隔20分钟再降一成。   顾客们纷至沓来,一时热血上涌,蜂拥至天都商城,一时又热情高涨,摩肩接踵地挤进金辰广场。加上传媒在一旁添油加醋,摇旗呐喊,顿时给人两大商场短兵相接的感觉。   刚开始双方还很客气地互相回避媒体的刻意引导,特别强调种种促销战略只是单纯为了提高商场的知名度,回馈社会,感谢消费者,等等。不久,双方的公关发言人在言辞中便开始针尖对麦芒,互相攻讦。   新闻媒体十分兴奋,纷纷给这场龙争虎斗贯以“金天战争”的名目予以报道。各电台和电视台在直播节目中都请出各种专家和其他知名的百货业老板以聊天的形式进行讨论。报纸上更是一整版一整版地报道着两大商场的新动向。   一时间,各行各业的市民们似乎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争,无论是上班还是吃饭、喝茶、打牌,众人口中议论的也都是这场争斗。他们热心地设想着两大商场下一步的手段,替商场的决策者们出谋划策,个个都俨然是摇着鹅毛扇的诸葛亮。   金辰广场在开业3个月后便成功地做到了街知巷闻的地步,很快人气大涨,销售额直线上升。在这场战争打了一个月以后,金辰广场已迅速跻身于一流商场,被报纸列名为本市“五大商厦”之一。   很快,“金天战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战火逐渐燃烧到供货商身上。天都商城自恃是老牌商场,对厂家下了通牒,如果他们再向金辰广场供货,就要他们撤出天都商城,并且已经有几家商家在合同期满后,天都商城找出种种借口不再续约,要求他们立刻撤货。   商家叫苦不迭。他们卷入这场战争纯粹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他们最想的便是和气生财。这两个商场的规模和在社会上的名气现在都是第一流的,并且都占据着黄金口岸,他们实在是都舍不得放弃。向天都商城求告无果,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匿名向报社求援。记者们自然如获至宝,飞快赶至两大商场进行现场采访。   第二天,关于天都商城无理驱赶厂商的长篇报道便刊发在各大报的显著位置。报上说,记者们到达天都商城时,各个部门互相推诿,都不肯接待他们,最后在某个角落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公关部经理,并且将他堵住了,不让他离开,这才迫使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天都商城的公关部经理说:“这是一种正常的调整。这几个商家的商品在天都商城达不到合同规定的保底销售额,自然不再与他们续约。”记者行文之间将公关部经理的言谈举止形容得十分鬼祟支吾。   接着,金辰广场的行政部经理甄陌站了出来,义正辞严地侃侃而谈:“我们提倡的是正当竞争,并且欢迎同行之间的公平较量。我们认为,商家将商品提供给我们,是借我们这个窗口与消费者见面。而在商品质量与价格同等的前提下,顾客首先看的当然是商场的信誉及服务质量。所以,一种商品的销售额并不单单取决于商家提供的产品的质量和售后服务的完善与否,更重要的还是商场起的这种中介作用。可以说,对于商品的最终销售额,商场的各方面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一旦销售额下降,商场应该首先从自己内部找原因,而不能诿过于人。特别是,如果该种商品历年来的销售额都保持着一个水准,在最近才开始下降,那我们就可以说,责任多半是在那个商场本身。如果只是因为他们竞争不过某一个同行,就将气出在向该同行供货的商家身上,那么这种行为我们就算不称之为不正当竞争,至少应该视为不成熟……”   很多人拿着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边读边说:“痛快痛快。”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意。   大部分人看完整个报道后,都会不以为然:“天都商城也太差劲了,赌奸赌诈不赌赖,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打不赢人家就耍赖嘛,真没劲。”   风波越闹越大,就连市长助理都忍不住给好朋友韦辰安打来了电话,笑着说:“你们那个甄陌啊,实在是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战争的气氛给挑起来了。” 15   今年的这个夏季与往年大不相同,显得十分漫长而燥热,蜕了壳的蝉从土里钻出来,在茂密的梧桐树上起劲地叫着。往年这个时候的风和雨忽然都不见了,只有炽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射在天地之间。   金辰广场里虽然安装了中央空调,可是却仿佛仍然挡不住外面的热浪。这股热浪似乎也在使劲催动着人们的购买欲,让人们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掏钱出来,将商场里的东西搬回家。   现在,金辰广场几乎随时都挤满了人,营业员们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因为他们除了基本工资外,还根据营业额有千分之一的提成。   原来常常是静悄悄的办公楼过道上现在总是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商场部雪片般的补货单飞向采供部,安丽和楼面经理们跑上跑下地连水都顾不上喝。采供部那边电话不停地响了又响,所有人员几乎都在外面跑,如果回来了也是忙着收货、制入库单、打电话。财务部每次收款的时候都笑逐颜开。总之,全都没有一刻空闲。   虽然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带着愉悦的笑。   大家在忙里仍然会偷闲看看报纸上的报道,家电柜各种品牌、大小不一的彩电里也都放着报道金辰广场的节目,他们走过时也会停下来多瞄两眼。大家有空便忍不住要谈论几句,都有一种身在局中的得意。   根据甄陌的建议,新招了几个人组建了公关部,佟千赋任命他同时兼任经理,工资再加50%。此时,公关部办公室里也是电话声不停,几个青年男女正在精神拌擞地应付着各方传媒的询问,同时跟有关部门联络,布署着下一步的宣传攻势。美工画着新的POP广告,美工刀和各种美工笔堆了一桌。   相形之下,行政部反而特别安静。甄陌坐在办公室里,仿佛坐在台风中心,虽然暂时平静,却随时可能掀起万丈巨浪。他抄着手坐在对着窗户的沙发里,看着窗外。已是夏末秋初,“秋老虎”还只过去了一半,天气实在闷热难当。房间里开足了冷气,阴阴的,感觉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甄陌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显得很冷静,一点笑容也没有。   这是一场他策动的战争,并且他似乎已经打赢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细想起来,他殚精竭虑地做这一切,却都是为了什么呢?   正想着,内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起身拿过话筒:“喂?”   一个十分紧张的声音传来:“甄经理,营业员在卖场里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声音已经变了调,听不出来是谁。   甄陌一听,跳起来便往外赶。   打架的现场在二楼女装部。这正是交接班时间,下了班的营业员与刚接班的营业员都围着在看热闹,顾客就更多了。两个女营业员正在扭打着,已撞倒了几个挂满服装的架子。有个营业员一头一脸的血,另一个脸上也全是爪痕。保安站在一边,却是手足无措,因全是女人,实在不敢贸然动手。   甄陌不由分说便冲了上去,努力想分开她们,接着安丽也赶来了,几个人绞成一堆。   好不容甄陌与安丽一人拉住一个,将两人隔得远远地分开。   甄陌拉住的那人显然已下班了,穿着绿色的露脐装迷你裙,扭打之间衣服被扯得很乱,此时一手急忙往下拉着,另一手还抓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眼里满是恨意,瞪着对方。纷乱中,甄陌手上也被划了一刀,血一直在往外涌,急切间却根本无暇理会。几个人身上都溅上了血滴,看上去触目惊心。   安丽紧拽着另一个穿着制服,可能是刚接班的营业员,身上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与紫色的西服裙也零乱不堪。那个营业员双手捂着脸,血仍从指缝里往下流,吓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甄陌大声说:“保安,注意维持秩序,营业员都回自己的岗位去,楼面经理赶快监督他们清理好现场。”   经过几个月的赏罚分明,大家已经领教过他的铁面无私,深怕他以制度里的条款来制裁,立刻散开去。   甄陌又低声道:“我们到办公室去说。”他夺下身边女孩子的刀,与安丽连拉带拖地将两个肇事的营业员弄出边门。为怕两人再次扭打,待安丽将那个女子拉上楼后,他才带着这个营业员上去。   这时,沈长春他们才赶到。   现场已完全看不出痕迹了。推倒的东西都恢复了原状,顾客也仍然川流不息,营业员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如常工作着。楼面经理在卖场中穿梭来去,密切注视着顾客较多的柜台,随时准备上前接应。   可是,每个营业员的情绪都十分亢奋,交头接耳着,面带笑意,或恍然大悟,或幸灾乐祸。   沈长春叫过一个正帮着女装部营业员整理东西的保安:“姚军,怎么回事?人呢?”   姚军忍不住好笑地说:“刚才正在交接班的时候,童装部的文莉过来,忽然掏出刀就往女装部的赵蓉蓉脸上划去。然后她们就打起来了。看热闹的人一下就围了过来,不过都没有人去劝。有人打电话到商场部,但是没人接,就打到了行政部。甄经理就赶下来拉架。他一个人拉不开,结果也被划了一刀。安经理正在一楼,也赶上来拉。最后把两个人分开了。现在他们到办公室去了。”   沈长春皱紧了眉头:“为什么打架?你知不知道?”   姚军笑意更浓了:“我不清楚,听他们说好象是赵蓉蓉抢了文莉的男朋友,文莉气不过,就来找赵蓉蓉算帐,所以两个人打起来。”   章伟平听了失笑:“他们才多大一点,就知道争风吃醋了。”   “搞什么名堂?刚刚才做到今天的大好局面,又出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来捣乱。”沈长春恨恨地问走过来的李运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听他们说起过。”李运来老老实实地说。“商场并不禁止员工谈恋爱,所以没有管。”   沈长春更气了:“那个男的呢?是不是我们商场的?”   李运来笑道:“他们说是家电柜的李文军。他已递了辞职报告,月底就走。”   “为什么走?有原因吗?”佟千赋问他。   章伟平在一旁讪笑:“是不是搞出意外来了,就想一走了之?也不对啊,要真出了什么事,应该两个女的一起去找他打架,怎么反而自己打起来?”   李运来微笑着说:“他已经考上了国际航空公司的空中少爷,下个月就要去报到。”   章伟平立刻很感兴趣:“哦,看来那小伙子一定很帅了?”   李运来点点头:“是啊,是我们商场最漂亮的男孩子。卖场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章伟平嘻笑着问:“这边两个女孩子为他打架,那他人呢?他当时在哪里?”   “他在一楼的家电柜上班。”   沈长春怒道:“你去叫他到办公室来。”   两个人急急地走到行政部办公室时,房门关着,门外过道上三三两两地有人在徘徊,显然在这里想听到点什么,见他们过来,便都退回了各自的办公室。   他们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四个人分别坐着两边。那两个营业员显然还在争执。安丽的神情明显的是感到很好笑。甄陌却显得有些疲倦和无奈。   穿制服的女孩子用一方手巾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说:“我……破相了……”   “活该。”穿便装的女孩子恨恨地道。   沈长春走到她们面前,仔细打量着。这两个女孩子肯定都没有超过20岁,虽然相貌并不见得很漂亮,可是拥有那样的青春,已经是美丽了。   他叹口气,问她们:“你是赵蓉蓉?你是文莉?”   两个女孩子分别点了点头。   沈长春提高了声音:“为什么要打架?”   两个女孩子不敢开口。   沈长春变得严厉了:“说,为什么打架?”   两个女孩子低下了头,正在哭泣的赵蓉蓉也只敢轻声抽噎了。   “你们想过商场的荣誉没有?现在金辰广场已经成了广大消费者注意的焦点。如果你们今天的事情在报纸上登出来,商场的名誉是小事,你们自己的名誉呢?嗯?想过没有?”沈长春厉声问。   两个女孩子显然怕了,良久,才摇摇头。   这时,有个高大的男孩子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她们,踯蹰不前。   甄陌用纸巾按着手上的伤口,一直不说话,这时最先看见他,便对他叫道:“有什么事吗?进来吧。”   所有人都回过头。两个女孩子立刻变得很激动,本能地站起身,似乎想扑上前去,后来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办公室,又赶忙坐下。其他人便全都明白了他是什么人。   “你是李文军?”沈长春问他。   他温文尔雅地点点头:“是。”   “过来,坐下。”章伟平欣赏地对他说。   李文军镇定地过来坐下。他是个大约20岁刚出头的男孩子,1米8的个子,相貌清秀,而且有种仿佛天生的举止文雅,态度温柔,就算穿着商场统一的白衬衫黑长裤,也显得英俊挺拔。   沈长春火爆霹雳的性子发作起来:“李文军,我们暂且不说象你们这种年纪应不应该谈恋爱,只说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懂得控制局势,对感情负责任。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了,应该跟她说清楚。怎么可以脚踩两条船?让两个女孩子为你打架?”   李文军看看她们两人,温和地笑道:“我早就跟她们说清楚了。我还年轻,又刚刚考上空少,现在考虑感情是很不现实的。我们这种年纪,判断力非常差,同时又没有经济基础,根本没有资格谈感情。而且一旦我培训合格了开始上班,一定是常常在外面飞,势必聚少离多,感情又怎么培养呢?所以我觉得大家不妨交个朋友,暂时不谈其他。至于将来怎样,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几个人一听,立刻觉得这个男孩子很不简单,非常能够审时度势,处事冷静果断,将来肯定会成大器。   章伟平递支烟给他:“来,兄弟,抽一支。”   “谢谢。”李文军接过,熟练地就着他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他一点也不怯场,更显潇洒。   沈长春立刻对两个女孩子说:“听见没有?人家就很理智。我觉得他说得非常正确。他既然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还打什么架?”   文莉十分不服气。“他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我已经跟他说过了,就算他以后常常不在,我也不在乎。我愿意等。”她一指赵蓉蓉。“可是他明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却在借故亲近他,分明是她勾搭他,教他想办法甩掉我。”   赵蓉蓉反唇相讥:“他是可怜你,怕你出事,才找借口来敷衍你。人家既然不要你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文莉一听,便往那边扑。赵蓉蓉立刻站起身,准备接招。甄陌与安丽眼明手快,伸手便按住了两人。   沈长春大喝一声:“都不准动!你们还没闹够吗?简直丢脸。”   两个女孩子却怒目相视,充耳不闻。   章伟平拍拍李文军的肩,笑道:“兄弟,不简单啊,将来肯定是情场杀手,百战百胜。”   李文军微笑着站起来,对着两个女孩子做了个罗圈揖:“两位妹妹,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好吗?”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满不在乎。   两个女孩子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跌坐下来,掩面痛哭。   甄陌开口了:“沈哥,章哥,你们忙你们的去吧,这里我来解决。小李,你也下去吧。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我们知道与你无关。”他既然根本不爱她们,又何必留他在这里看女孩子们出丑?   三个人听了他的话,都没有意见,便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   甄陌想了一下,轻声说:“你们真的那么爱他?”   两个人同时很肯定地点头。   甄陌缓缓地说:“爱他,爱在心里就行了,并不一定非要得到他。”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不得到他怎么叫爱?”   甄陌一窒,说不下去了。他只好低头看看自己的伤。伤口虽然不深,可是很长,仍然在往外渗血。   安丽笑着温和地说:“你们也看见了,他并不爱你们,就算得到了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女孩子都神情惨淡,可是显然不准备罢休。   甄陌叹了口气:“随便你们吧。可是不许再打架。安经理,你派个楼面经理带赵蓉蓉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好吗?”   安丽答应一声,带着赵蓉蓉走了。   甄陌对着面前一脸不甘的女孩子轻轻说:“文莉,你持刀伤人,已经算是违法了。如果赵蓉蓉报案,你是要被拘留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争取两人私下和解。不过医药费肯定全部由你承担。如果赵蓉蓉的伤口过深,需要休息的话,工资也是要你赔偿的。”   文莉的脸上为才终于有了悔意。   甄陌看了她半晌,叹道:“真是年少气盛。现在就把力气都用尽了,你如何应付将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的坎坷会很多很多。这次就算是个教训吧。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学会克制忍耐。”   文莉点了点头。好一会儿,她低着头,扭着手指,担心地问:“商场会怎么处理我?”   甄陌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和你们安经理商量,还要请示沈总和佟总,现在定不了。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再闹事了。”   文莉感激地看他一眼,忽然学会关心人了:“甄经理,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没事。”甄陌微微对她笑了笑。   文莉松了口气,这才低着头走了。她已没有了刚才的狂暴,连背影都显得茫然沮丧。   阳光早已消失,外面有些微雨。轻灵的雨点在风中飞扬,连空气仿佛都是湿漉漉的。折腾了这么久,甄陌一抬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   电话铃声又刺耳地响起来。他看了一会儿,不想接,现在已是下班时间。铃声却顽强地响着,对方似乎在与他比耐心与韧劲。   终于,他伸手拿起来:“喂?”   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响起:“甄陌?”   “是。”甄陌面沉如水。   对方很沉着,说得很慢:“甄陌,我们以前不认识吧?”   甄陌冷静地说:“是的,我们是陌生人。”   “我想了很久,非常肯定我们以前并不认识。”薛明阳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沉,却更加动人心弦。“甄陌,我想问你一句话。”   甄陌沉着地道:“你说。”   薛明阳的声音很轻很慢:“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甄陌无法回答。他怔怔地拿着电话站在那里,一把炽热的火焰轰地,在他眼中熊熊燃起。 16   甄陌坐在“与狼共舞”的吧台旁,慢慢地喝着他们自酿的小麦啤酒。   艾伦与他坐在一起,手里也有一个大大的啤酒杯。   甄陌不爱喝烈酒,艾伦现在也不再拉他喝墨西哥的龙舌兰酒了,反而陪他喝起啤酒来。   安宁还没来,最近他演唱的时间改了,推迟了许多,接近午夜时分才会来。甄陌没陪他跑场,又喜爱这里的气氛,便在这里等他。   两人也没什么多说的,往往要了骰盅,猜点数玩,输了的喝酒。这游戏也还是斗智斗勇,很有意思。甄陌心理承受力十分强,常常不动声色地无中生有,艾伦比较单纯一些,总是输多赢少。   两人正玩得高兴,忽听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笑笑地说:“我也参一个,怎么样?”   甄陌脸色一变,转头看去,果然是薛明阳。   酒吧里这种事情十分平常,艾伦看了看他,见他气质高雅,不似猥琐之人,自然欣然同意:“好啊,我叫吧员再拿个骰盅来。”   他在那里招手叫人,甄陌却一脸平静,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薛明阳已习惯了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一直只是微笑着,对服务生说要伏特加、苏打水、柠檬、冰块。   甄陌淡淡地道:“我不喝烈酒,你自己请便,只是别觉得不公平就行。”   薛明阳却似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也不答话。待服务生将他要的东西拿过来后,他付了帐,然后自己动手,将伏特加倒了半瓶在扎壶里,随后加了一听屈臣氏苏打,再将一碟柠檬片和一小杯冰块一起倒了进去。他用搅棒搅了搅,便倒到服务生拿来的三个高脚杯里,随后一一放到艾伦、甄陌和自己的面前。   艾伦本就喜欢喝烈酒,这时尝了一口,立刻高兴地对甄陌说:“你尝尝,这酒一点不烈,挺顺口的。”   甄陌看着薛明阳含笑的眼睛,平静地拿起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艾伦急问:“怎么样?怎么样?”   甄陌“嗯”了一声,目光却只是在薛明阳身上。   他今天仍然穿着圣罗朗的T恤、西裤,用的香水是“向日葵”,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令甄陌有些恍惚。   三人便又玩起骰子来。薛明阳的心理素质也十分稳定,常常不上甄陌的当,总是果断揭盅。甄陌渐渐输得多了起来,喝得也就多了。   伏特加虽是烈酒,但加了苏打水、冰块和柠檬后口感很好,并不觉得烈性,倒象是果酒般,很易入喉。甄陌喝了几口,便失去了警惕,输了便喝,十分豪爽。   欢乐的时光总是易逝,2个小时转眼即过,艾伦这时也看出来两人似乎认识,到后来笑容里大有深意。薛明阳忽然对他轻声说:“可否让我们单独谈谈?”   艾伦立刻拿起酒杯,往旁挪了开去。   这时候是歌手表演之间的空隙,是轻柔的音乐时间,他们不用再扯着嗓门吼叫。   甄陌抱着杯子,抬头看着吧台里忙碌的男孩子们,一直沉默着。   薛明阳转身看着他,笑容渐敛:“甄陌,现在说吧。”   “说什么?”甄陌冷淡地问。   “我怎么惹着你了?”   “这话从何说起?”甄陌静静地表示不解。   薛明阳猛地伸手扳过他的肩,让他的脸转向自己,眼里闪现出微微的怒意:“甄陌,你我都是聪明人,不要再在我面前躲躲藏藏。你做的这一切,分明是在针对我。”   甄陌看着他,眼神清亮,毫无惧意。他淡淡地说:“薛总,金辰广场也许是在针对你的天都商城,但你不能将之演绎成私人恩怨。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私人恩怨,也是你们老总级别的事,我一个小小的职员,怎么可能跟你一个大董事长相提并论?薛总,我们两家商场挨得这么近,必然是天敌。这个你承认吧?”   “是,我承认。”薛明阳抬头,却不肯善罢甘休。“可是,商场竞争,不必做到这么狠,更不必将对方赶尽杀绝,这是江湖大忌。甄陌,你不是才出江湖的菜鸟,应该懂这个规矩。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绝对有感觉,在你心里,我……并不像是普通的对手。”   甄陌耸了耸肩,含糊地说:“我只是……做了个诧异的表示。”   薛明阳看了他半晌,忽然有力地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出了酒吧的大门。   甄陌犹如中邪一般,由着他将自己拉出去,推到黑暗的角落里,半点也没有反抗。   薛明阳将他圈在墙角里,不容他反应过来,便重重地吻了过去。   他的吻热情,激烈,不容置疑,带着伏特加的烈性、苏打水的清甜、柠檬的酸涩、冰块的沁凉,在甄陌的唇间辗转。   一股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甄陌没有迟疑,熟练地回应着这个吻,脑中一片昏乱,已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在窒息中分开,以便重新开始呼吸。   薛明阳狠狠地道:“这是我诧异的表示。”   甄陌笑了起来,声音轻而亮,有种引人的魅力。   薛明阳看着他的笑容,良久,才用额角轻轻顶着他的额,悄声问道:“你是同?”   甄陌不答,同样轻声问:“你是双?”   薛明阳笑着,抬手轻抚他的唇,温柔地道:“不论你是不是针对我,我们都讲和吧?”   甄陌微笑,点了点头:“好。”   薛明阳重新吻住了他。   二人紧紧拥抱,在暗夜里激情相吻。   薛明阳喘息着,边吻边断断续续地问他:“我们……是去……酒店……还是……你家……”   甄陌笑着以唇舌与他纠缠,嘴上却不饶人:“如果……我说……去酒店……你的……身份……很不……方便吧……”   薛明阳猛地挺身,将他重重地撞到墙上,随后压了上去。他狠狠地吻咬着他,不甘示弱地道:“是不方便……可是为了你……我愿意冒险……”   甄陌被他顶得哼了一声,随即笑起来。   薛明阳被他激得热血上涌,伸手探向他的腰间:“你信不信……就在这里……我也敢办了你……”   甄陌感觉着在自己衣服里肆虐的火热的手,双腿微颤,有些发软。他身子前探,轻轻咬住薛明阳的耳垂,轻道:“去我家吧。”   薛明阳二话不说,立即将他拉着,冲上了路边的出租车。 17   夜很深。   银色的路灯光幽幽地从窗外斜射进来,给屋里添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床上,两个身体正在激烈地纠缠。   薛明阳紧紧按住了甄陌的肩,腰部向前,剧烈地推撞着。  甄陌的两手死死地拽住了床单,头向后扬,一直陷进枕头里,情不自禁地呻吟着:“你……轻点……慢点……啊……”   薛明阳气喘如牛,在暗夜中盯视着他,不但没有减慢,反而冲刺得更快更猛。他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到甄陌的胸口上,更令人欲火中烧。   他们已经做了很久很久了。从一进门开始,薛明阳便将他顶在墙上,一边吻他一边撕扯他的衣服。甄陌的酒劲借着他的吻迅速上涌,边去脱他的衣服边将他拖到了卧室。   一倒到床上,两个人就像两只猛兽般互相撕咬。他们紧紧拥抱着,翻滚着,搏斗着。薛明阳大睁着被欲火和酒精烧红了的眼睛,终于把甄陌按在床上,随后双膝用力,顶开他的腿,将火热的利刃刺进他的身体。   暗夜中,好像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炽热的火焰一波一波地卷上甄陌的身体,无休无止。他觉得痛极了,却又痛得是那么甘心。那燎原大火猛烈地扑进他的肌肤,融进他的血管,随着他急速奔涌的血液流遍全身,最后直冲进他的头脑,迸散出万点火花。   他闭上了眼睛,却清清楚楚地在黑夜里看到了自己。他看着自己在巨大的痛苦与欢乐中渐渐烧成了灰烬。   凌晨,战火终于平息了。   两人洗了澡,疲倦地倒在床上,一床毛巾被覆盖着两人赤裸的身体。   薛明阳掏出烟,点着后放到甄陌嘴边:“来,抽一口。”   甄陌便张开嘴咬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薛明阳将烟拿回,自己吸了起来。他一直对着虚空发呆,似在回味,半晌才轻笑道:“真过瘾。”   甄陌微微一笑,却闭着眼没说话。   薛明阳伸手过去,在他的胸口轻轻抚摩着,温和地说:“你知道吗?你一个诧异的表示,我们天都商城损失了上千万。”   甄陌没力气再动弹,懒懒地道:“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究竟挨几刀,全看功力有多高。我已经说过了,那策略真的不是对付你,纯属商业竞争,合情合理,合乎规矩。是你们太过轻敌,没有及时回应,后来的应变措施又失当,才造成了自己的损失,怎么能迁怒于我?这两年你们天都商城自以为是龙头老大,一直不思进取,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也是早晚的事,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   薛明阳听了,顿时心有戚戚焉。他翻身过去,压在甄陌身上,亲热地笑道:“你真是一针见血,说得对极了。坦率地讲,这些我也都明白,但我们是国营体制,老家伙太多,不但头脑僵化,还喜欢管头管脚,很多手段我也施展不开。要不,你跳槽过来吧?过来帮我。你在金辰也不会有太大作为的吧?那边三家合股,都派了自己的心腹来,*复杂,勾心斗角,你一个招聘进去的外人,只怕也就是个小媳妇的角色,头上的婆婆却多得要命,待遇也不算高,做得又不开心,何必呢?”   甄陌听得笑了起来:“你倒像是在我们商场派有奸细似的,说得这么清楚明白。跳槽不是大事,反正我也不过是打工,但一来公司最近一直在升我的职,加我的薪,如果我这时走,实在没有合理的理由,二来嘛,我有个原则,不为床伴打工。”   “什么床伴?”薛明阳将烟蒂狠狠地摁到床头柜上的烟缸里,随即将他紧紧抱住,声音却变得诚恳温和起来。“我们做情人吧?”   甄陌闻言,睁开了眼睛,借着路灯的微光看着他,好半天,才平静地问道:“床伴,情人,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一个有情,一个无情。”薛明阳低头吻他。“我不喜欢无情的甄陌。我喜欢你像刚才那样,热情,有活力,与我纠缠不清。”   甄陌回应着他的吻,却冷静地说:“你手上有婚戒。你是有家室的吧?”   “嗯。”薛明阳吻着他的脖颈,他的耳垂,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没什么关系?我太太不在这里,儿子在上寄宿制的幼儿园,周末才回家,就算回来了也是我妈在带,干扰不了我们。”   甄陌在暗夜中冷冷地轻笑。多么熟悉的对白。是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了家室的男人全都一样?   薛明阳密密地吮吻着他的肌肤,轻声问道:“好吗?甄陌,做我的情人。”   甄陌在他的吻中低吟,却不肯回答他。   薛明阳抬起头来,温柔地进入了他的身体,缓缓地推送着,眼睛却一直看着他的脸。   甄陌享受着快感的波动,对着他微微一笑。   薛明阳立刻激动起来,猛地压下去,将他抱住:“你看,我们在一起多么和谐,多么快乐。”   “是。”甄陌抬手环抱着他,笑道。“所以有性就可以了,不要谈情,我不信那个。”   薛明阳微笑着诱导:“有些事情还是要试着相信的,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甄陌笑道:“大哥,砒霜可不可以乱试?”   薛明阳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暗中打定了主意,这时却不再多言,立刻发动了新一轮猛烈的攻势。   甄陌放任着自己,很快便被卷进了情欲的狂涛中。 18   甄陌刚刚走进行政部办公室,安丽便闯了进来。   “甄经理,我有话问你。”她的声音表情都很生硬,显然正在气头上。   甄陌看了看她,走过去与她一起坐到沙发上,平静地道:“安经理,你说。”   安丽忿忿不平地问:“你一定要炒掉文莉和赵蓉蓉?”   甄陌冷静地点头:“对。”   安丽的脸微微发红,显然在尽力克制着怒气:“处罚得太重了吧?扣她们的工资、奖金,我觉得就够了。”   甄陌静静地说:“她们严重违反了商场的纪律,在员工中影响极坏,而且严重破坏了商场刚建立起来的形象,按商场订下的制度,当然应该立即除名。”   安丽一窒,随即霸道地说:“我不认为这样。她们两人发生冲突,其实是因为家电部的李文军。我看被开除的应该是他。”   甄陌微微一笑:“从感情上讲,我对你的建议不反对,可是从理性上看,李文军并没有错。而且,他更加没有违反商场的规章制度。我们怎么处罚他?凭哪一条?”   安丽听他话说得在情在理,便不提这个,只强迫自己压住怒气,尽量委婉地说:“文莉他们不过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现在她们也后悔得很,我们应该允许她们改正错误。”   甄陌淡淡地道:“为了感情就可以杀人吗?为了感情就可以失去理智吗?世界上那么多罪恶,有几个不是因为感情用事?是不是都可以原谅?”   安丽气得顺口说了一句:“原来你这么绝情,难怪没有人喜欢你。”   甄陌长长吸了口气,忽然一笑:“就算一生没人喜欢,也不过是运气不好。就算一嫁再嫁,也不见得就倾国倾城。”   安丽是离过婚的女人,现在与钻石王老五金晖相恋,自然是一心想结婚的,顿时被他这句话噎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得更加气恼,脸涨得通红:“总之,我坚决不同意开除她们两个,赵蓉蓉脸部受伤,需要休息,按劳动局的规定,我们也不能够炒她。”   “安经理,你为了她们来跟我说《劳动法》?是不是欠妥?”甄陌仍然微笑着,丝毫不为所动。“劳动局对甲乙双方解除《劳动合同》有明确的规定,如果乙方有任何破坏甲方劳动纪律的情况发生,甲方有权立刻与乙方解除合同。赵蓉蓉是因为打架受的伤,所以仍然要开除。至于她由此遭受的损失,可以向文莉要求赔偿。”   安丽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冷血?她们还这么年轻,不能因为一时的错误就一点机会都不给了吧?”   甄陌收敛了笑,但依然冷静如恒:“安经理,机会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不是靠别人给的。我也曾经年少无知过,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干起来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机会。”   安丽忍不住抬手指住他:“我不相信你就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甄陌冷冷地看着她,沉静地说:“当然犯过,但我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了所有的后果,并没有怨天尤人。”   安丽气得浑身轻颤:“她们还是孩子,你就如此得理不饶人?”   甄陌淡淡地道:“她们虽然年轻,可也是成年人了,当然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安经理,没有规矩,哪来方圆?”   安丽霍地站起来,怒道:“我不跟你说那么多,总之她们是我商场部的人,我说了算。我不准炒,你就炒不掉。”   甄陌见她摆出一副老板娘的架势,立刻脸色一沉:“安经理,说话要负责任。我是行政部经理,有权监督全员劳动纪律,并执行有关规章制度。”   安丽冷笑一声:“不管你是什么部的经理,也不过只是来打工的,靠金晖给你一份工资吃饭而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金辰广场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甄陌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冷得象冰:“安经理,你这句话是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金董事长?”   安丽心里有些发虚。金晖屡次提醒过她,在商场里面工作,切忌提到和他的关系,免得人家认为她是靠他撑腰,反而把名声搞坏,尤其在说话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否则有人闹起来,他在董事会里也不方便讲话维护她。看着甄陌冷得仿佛泛着蓝光的眼睛,她嗫嚅半晌,迸出一句:“总之,我不准你炒她们。”   甄陌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我炒定了。她们不走,我就走。”   安丽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气,眼中喷火,怒视了他片刻,转身就走。   甄陌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走到电脑前坐下,开始写除名通告。   安丽怒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便拨金晖的手机:“阿晖,那个甄陌一定要炒文莉和赵蓉蓉,你看怎么办?”   金晖昨晚已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其实他也赞成炒掉这两个害群之马,安丽却说这两个营业员都是她老同学的妹妹,老同学曾再三托她关照的。他便建议他去找甄陌好好说,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方法,现在听来,显然谈崩了。“你们谈得怎么样?”他关心地问。   安丽怒气勃发,声音尖利:“你不知道,那个甄陌纯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商场部的人,要他来处理什么?我跟他好心好意地商量,他不但一点面子都不给,反而讽刺我。”   金晖忙问:“他讽刺你什么?”   安丽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说:“他说我就算一嫁再嫁,也不见得倾国倾城,还说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金晖登时不高兴了:“他怎么能这么说?简直岂有此理。哎,如果甄陌是这样无聊的人的话,那就不必留了。我跟老佟和老沈说一声,让他走人算了。”   “对,最好是让他走了,免得老找我麻烦。”安丽得意起来。“那文莉和赵蓉蓉就不用炒了吧?”   金晖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丽丽,你要听话,生意是生意,不可以感情用事。她们两个在卖场里打架,引得那么多营业员和顾客旁观,并且也影响了商场的正常营业,肯定是要开除的。如果这样的错误还不开除的话,以后你如何再管其他人?又怎么能够服众?”   在公事上安丽自知能力欠佳,不敢跟他犟嘴,只好闷闷地说:“好吧,就听你的。”   金晖忙哄她两句:“那两个女孩子的事情好办,我重新在这边的公司里给她们安排个工作好了。”   安丽开心地说:“好啊。”   “乖,那去工作吧。”金晖笑着又跟她闲聊了两句,这才挂断电话,接着打给了沈长春和佟千赋。   安丽得意地放下电话,便出去巡视卖场,走到家电部时,发觉声音比平时要小多了,不由多看了两眼。   “李运来,你过来。”他对远处的楼面经理招招手。   李运来急忙赶过来:“安经理,什么事?”   安丽一指放着电视机的货柜:“怎么今天只开了几台?这样怎么有气氛?怎么会吸引顾客购买?我们不是一直让营业员把所有的样品都打开吗?”   李运来微微躬身,小心地道:“是行政部的甄经理来叫关的,他说今天停电,发电机的功率不够,电器开多了,带不动,害怕会被烧坏。他还让我们把电热水箱也都关了。”   安丽顿时勃然大怒:“你们到底听谁的?谁是你们的经理?哦,他叫关你们就关,你们还听话嘛,我说话的时候你们怎么没这么乖呢?”   李运来急忙唯唯诺诺:“是是是,我们以为他已经跟你讲过了。”   “他要讲了我不知道来跟你说吗?你没脑袋的吗?”安丽指着他的鼻子叫道。“去,让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开。”   李运来立刻急步跑开。不一会儿,所有的电视机、音响,以及三楼的电热水箱全都打开了,接着一直停着的自动扶梯也开始运行,商场里顿时比刚才热闹起来。   安丽露出了笑容。毕竟这里还是她说了算。甄陌算什么?不过是金晖请回来干活的人,看不顺眼就可以炒掉的,也配在这里指手划脚?   可是,热闹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整个商场忽然陷入了黑暗,只有应急灯微弱的光线在墙上和柱子上闪烁着。顾客顿时一片哗然,所有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安丽直觉的反应就是甄陌在搞鬼,一定是他让电工把电停了,有意让自己好看。她完全没想到先照顾卖场,就直接从停开的电动扶梯上往行政部办公室跑去。   甄陌已急匆匆地从楼梯冲下来,一时没看到安丽,他立刻叫住楼面经理,急急地说:“发电机烧坏了,你们把营业员稳住,让他们不要慌,好好向顾客解释,尽量稳定顾客的情绪。每个收银台那里都再派一个人去协助,以免混乱。商场里的应急灯已经都开了,另外你让楼面经理再给每个收银台发个应急灯,免得出错。根据昨天的通知,可能1个小时后就会来电,这段时间你们要加倍地小心谨慎,有什么事立刻叫保安。”   几个楼面经理本来有些着急,见甄陌十分镇定,安排得有条有理,便也冷静下来。他们点了点头,立刻分别跑去找柜组长和收银员,一一交代。   甄陌返身又赶到发电机房。电工正在一边检查,一边喃喃咒骂。   甄陌拿过应急灯替他照着,有些焦急地问他:“怎么样?”   电工顿时大发脾气:“烧坏了嘛,还能怎么样?反正我是没办法了。我早就说过,不能开那么多电器,发电机带不动,会烧坏,你们就是不听。”   甄陌只得安抚他:“没关系没关系,责任以后再追究。我已经通知卖发电机的公司派人来修了,他们一会儿就到,你协助一下。发电机功率不够,也是个问题,你算一下,看还需要再配一个多大功率的。”   电工一听委他以重任,顿时转怒为喜,连连点头:“好,好,我马上就算。”   正说着,云露露找了过来:“甄经理,佟总叫你去一下。”   甄陌便把应急灯递给她:“那你来替他照着。”   佟千赋的办公室里还坐着沈长春和安丽。安丽显然正在告状,满脸的气愤与委屈。   甄陌进去,只扫了一眼,便心里雪亮,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佟总,你找我?”   佟千赋看着他,点了点头:“小甄,发电机是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烧坏了。”甄陌镇静地说。   沈长春跳了起来:“怎么会?”   甄陌冷冷地看向安丽:“安经理,请问是不是你让他们把所有电器都打开的?”   “是,怎么样?”安丽理直气壮地答道。   甄陌依然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安丽提高了声音,以对抗他的冷峻所带来的压力:“我是商场部经理,当然有权这么做。如果不把电视机、音响打开,怎么能够调动顾客的情绪,让他们有购买欲望?如果不把电热水箱打开,营业员们喝什么?不开电梯,顾客不是要抱怨吗?”   佟千赋和沈长春看着他们两个针锋相对,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甄陌终于被激怒了。像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却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位置,使他做起事来总是事倍功半,偏偏这人还自以为是,简直使人愤怒。“安经理,”他面沉如水,声音更加低沉。“发电机功率不够,我才要求他们关掉部分电器,以减轻负荷。你为什么不问明白原因,便让他们全都打开?难道我不明白样品开着与关着的区别吗?”   安丽知道自己这次做错了,但却十分痛恨他那种指责的口气,急怒之间,她横蛮地说:“你自己当初不通知我一声就擅自让他们关掉电器,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商场部放在眼里,总是自行其事。”   甄陌稍稍提高了声音:“当时的情况那么急,稍微慢一点,说不定发电机就烧了。除了这件事外,哪一件事我不是事先通知你们商场部的?”   安丽想起甄陌一直以来的铁面无私,从来没照顾过她的面子,不由得更加怒火中烧:“你难道还安着什么好心?还不是要我们商场部好看,让我们丢更大的脸……”   佟千赋与沈长春听了,不由得同时摇头。沈长春急忙截断她的话,问甄陌:“现在情况怎么样?”   甄陌克制了一下情绪,缓缓答道:“所有的应急灯都已经打开了,虽然亮度不够,但重要的柜组都在门口或窗边,影响不算太大。其他的柜组只好先这么应付着。楼面经理在卖场里调度,场面基本得到了控制。我已通知卖发电机的公司派人来修理,估计明天就能修好。另外,根据昨天电力局的通知,1个小时后应该能来电。”   “好。”沈长春满意地点点头。“那问题就不大。”   “对,小甄处理得很妥当。”佟千赋也同意,接着转向安丽。“安经理,这次就是你不对了。既然是停电,首先应该保证整个商场的照明,然后再考虑适当地开一些电器,以维持经营状态。你看,现在整个商场都没电了,影响有多大?”   安丽十分气愤。“我觉得不能怪我。”她强硬地说。“应该先把前因后果搞清楚。你们一味地偏袒,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长春和佟千赋一听便不高兴了。刚才,他们分别接到金晖的电话,意思是要炒掉甄陌,可是问起原因来,他又语焉不详,两人便明白了,多半是安丽在中间搞鬼,这枕边风吹起来,还真是作用巨大。他们都不置可否,只答应调查以后再决定。现在,明明是安丽自己做错了,却还指责他们处事不公,实在太过份了。   沈长春碍于与金晖的关系,不便发言。佟千赋推了推眼镜,不悦地说:“安丽,你这话就没道理了。工作上的事,我们一向实事求是。如果你说我们偏袒了谁的话,请拿出证据来。”   安丽冷笑:“何必还要我说得那么清楚?谁都看得出来。你们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还不是因为……哼哼……”   甄陌脸色铁青:“你把话说清楚,因为什么?”   安丽有些得意起来:“只怕好说不好听。”   甄陌挺直了腰,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出:“安丽,今天我要你把话说清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安丽一点不怕,反而面露笑容:“你敢怎样?嘿,你不过是个打工的。哼,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还管得了我?我随时可以让你走路。你不要忘了,这个商场是谁的?”她两条柳眉一挑,得意洋洋。   甄陌看了她半晌,忽然不说什么了,却将视线转向佟千赋、沈长春,缓缓地说:“现在我才明白了什么叫私营企业。好,既然这样,我走。”不等他们说什么,他转身就走。   沈长春追出来:“小甄,你听我说……”   甄陌充耳不闻,急急走回行政部,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东西放进公文包里,然后将一大串钥匙扔到桌上,对沈长春说:“沈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总之这个商场如果有这个人在,我就绝不会再回来。这是办公室门、我的抽屉以及文件柜的钥匙。各种文件我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文件柜里,云露露找得到。所有打好的文件都在电脑里,你请个打字员来,他就可以调出来。其他的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如果需要我跟新任的行政部经理办交接,尽管通知我就是。”   沈长春笑道:“嗨,小甄,怎么耍起小孩脾气来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我去跟董事会说,调走她,好不好?”   甄陌冷冷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你看她一副老板娘的味道,如果没有人在背后为她撑腰,凭她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哪能这么嚣张?”   沈长春只嘿嘿干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就算要辞职,按规定也要提前2个月说,那你还是要再干2个月才能辞职嘛。”   甄陌笑笑:“我们还有一周才发上个月的工资。这2个月的工资我都不要了,算是对公司的补偿。这总可以了吧?”   沈长春顿时语塞。如果一个人可以抛下一切,那么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留他了。   甄陌提起公文包,快步走出办公室,从卖场旁边的楼梯下楼。快走到一楼时,只听见里面一片欢呼,原来是来电了。他却一片漠然,只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他平静地避开商场的人,从边门急急地走了出去。 19   已近中秋了,天是阴沉沉的,一直下着绵绵细雨。整个世界都显得迟滞濡湿,使人心里感到异常厌腻。   甄陌站在雨里,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茫然地不知该往哪里去。习惯了用工作来打发时间,他已忘了这个时候还可以做些什么了。   也许可以找沈安宁出来喝茶?   他正想着,一部红色的本田王直驶到他面前停下。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薛明阳替他打开车门,在车里坚决地看着他。“上车。”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不。”他脱口而出。   自从那一晚之后,他又恢复了过去的淡漠和戒备,坚决不理会薛明阳打来的电话,更不答应他的约会,实在是把他憋得够呛。   “甄陌,你耍我是吧?”薛明阳带了几分恼怒地说。“今天要再让你溜掉,我就不姓薛。你如果不上车,我会一直跟着你,把你抓上来。你信不信?”   他信。以前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他们是同类。这是一个劫,一定要避开。他的脸发白,眼眸更黑。   “上车。”薛明阳沉声说。   甄陌心乱如麻。刚失去工作,而且与安丽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争吵过以后,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内忧外患之余,居然还要受江湖宵小的气,非常令人气馁。   薛明阳再说一次:“上车。”   甄陌终于上了他的车。一坐进舒适的真皮座椅里,他的心便喀的一下,仿佛是木锲子忽然找到了空隙安放,而且大小刚好合适。他开始放松。   薛明阳看了看他:“怎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   “你是个大忙人,我哪敢打扰你?”甄陌忍不住反击。“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是这样,一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便立刻紧张起来,以为我们会有什么企图了,所以懒得打。”   薛明阳失笑:“哪有的事?你这不是诬陷吗?”   “只不过是我没给你机会让你使出来,你是不是很郁闷啦?”甄陌冷静地说,脸上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情,眼里却已隐隐露出笑意。   “哪里?我真是冤啊,比窦娥还冤。”薛明阳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看着前面,嘴里却道。“哎,你是不是下班了?”   “嗯。”甄陌不想多说什么。   薛明阳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们去你家。”   甄陌看着他开车掉头,淡淡地问道:“你不用上班吗?”   薛明阳笑道:“你们的董事长也不用天天去守着吧?”   甄陌顿时嗤之以鼻:“哼,吸血鬼,万恶的资本家。”   薛明阳失笑:“兄弟,我也是替国家打工,那可算不上是资本家吧?”   甄陌也笑。不知怎么的,今天他感到戒心淡得来几乎没有了,顿时活泼了许多。他嘻笑怒骂,指手划脚,逗得薛明阳不时地哈哈大笑。   他仿佛一根绷了太久太紧的弦,忽然完全松下来,一时再也找不准调子。他忘了对方是谁,只依稀觉得是个自己很熟悉的人,有种隐隐的亲切,使他感觉很安心。   回到家,甄陌却没有如上次一样与他为谁上谁下的问题发生激烈争斗,而是自虐似地先躺上床,拥着他激烈地亲吻,随即敞开了身体诱他进攻。   薛明阳喜出望外,吻着他挺秀的鼻梁和柔软的唇,拥着他白晰而匀称的身体,热情地品尝着他的甜蜜。   两人纠缠得天昏地暗,甄陌的额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却显得更加性感。   薛明阳充满激情地吻着他,一阵阵快速的冲刺将两人不断送上高潮的峰巅。   等到安静下来,甄陌趴在床上,两手抱着枕头,将自己的脸几乎完全埋在了里面。   薛明阳压在他身上,双手搂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跟上次不一样啊。”   “一直都有新鲜感不好吗?”甄陌淡淡地说。“难道你想每次的感觉都一样?不过,那样也好,你很快也就腻了,我也省得麻烦。”   “得了吧。”薛明阳笑了起来,抬起身道。“来,我抱你去洗澡。”   “不用,我自己能走。”甄陌随着他起身,跟他一起走到浴室去。   两人站在花洒下,任由温水自头至踵地浇下。   甄陌的表情始终淡淡的。薛明阳这时才忆起,他即使在床上,在自己身下达到高潮时,脸上的神色也仍然是冷冷的。   他暗自思量,却把沐浴露揉到他身上,两手在他的肌肤上滑过,又仔细地替他清理。   甄陌的眼里有了一丝温柔的情感,不过依然紧抿着削薄的双唇,没有说话。   薛明阳抬起身来,看着他那轮廓分明的唇线,心里忽然一热,忍不住倾前去细细地吻住了。   甄陌搂着他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回应着他。   薛明阳越来越为他着迷。他有一张清秀而性感的脸,五官线条分明,刚柔相济,身段高挑匀称,皮肤细腻柔滑,泛着如珍珠般的光泽,有种十分诱人的魅力,可他年纪轻轻,性情却实是在让人捉摸不定,在床上热情如火,一下床便清淡如水,简直是叫人既恨在心头又爱进骨子里。   浴室里回荡着水声和两人的喘息声。   薛明阳将他抵在墙上,将他一条修长的腿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进入了他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这样的体位,十分生疏,本不容易成功,但甄陌似乎对什么样的姿势都驾轻就熟,各个部位也十分柔韧,熟练地配合着他,竟然让他很快地就适应了。这个从来没用过的姿势让他感到奇异的新快感,不由得不加控制,热情而猛烈地冲顶过去。   甄陌闭着眼,仰起了头,似乎陶醉在快意之中。虽然沦陷在薛明阳的攻击里,他的整个身姿却像是一幅静态的画,充满了超然的美感。   薛明阳没等到他达到高潮,自己先忍不住了。他紧扣住甄陌的腰身,低吼着,将灼热的欲液喷洒进他的最深处。   甄陌急促地喘息着,仍然闭着眼,靠在墙上。   薛明阳看着他湿漉漉的黑发和晶莹的脸,情知他还未达到高潮。他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唇,伸出舌尖去与他纠缠。   甄陌没有推拒,微微张开嘴放他进来,灵动的舌翻卷着,与他互相追逐着。   薛明阳忽然放开了他的唇,顺着他的身体一路往下。   甄陌微微扬头,双目紧闭,静静地感受着那分如电击一般痒酥酥的感觉。   薛明阳的唇一直滑到他的小腹,忽然跪了下来,张嘴含住了他的欲望。   甄陌如被火灼,猛地睁开了眼睛,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去。   薛明阳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唇齿之间有些笨拙,不过他到底也是男人,当然懂得如何让男人兴奋起来。   甄陌很快就不能抑制,他怔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股烈火从下腹处急速猛冲上来。他呻吟了一声,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猛地伸手按住薛明阳的头,挺腰急速冲刺起来。   薛明阳噎了一下,但仍然坚持着顶住了。   突然,甄陌猛地抽出了分身,将他一把拉起来,猛地抱住,转了半个身,将他重重地顶在墙上,随即吻住了他的唇。   薛明阳被他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欲望被紧紧地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迅速地痉挛着,随即喷发出了滚烫的欲液。薛明阳忽然感到异样的欣喜,伸手紧紧抱住了他,让他倚在自己怀中急促地喘息着。   甄陌将头埋入他赤裸着的湿淋淋的肩头,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眼里仿佛闪动着一丝晶亮的光,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耀眼。他看着薛明阳,脸上满是温情,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声音喑哑地道:“我来帮你洗吧。”   薛明阳微笑着,却一直搂着他不放,轻声问道:“快乐吗?”   甄陌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两人这才重新洗了一遍,擦干了身子出来。   躺到床上后,甄陌平静地说:“我今天辞职了。”   “哦?真的?”薛明阳一听,顿时喜形于色。“这可是大喜的事,值得庆祝。”   “大喜?”甄陌听了,不由得忍俊不禁。   “是啊,从此我们天都商城就少了一个劲敌。”薛明阳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搂了过来。“小陌,我是说真的,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干。”   甄陌枕着他的肩,温和地道:“我说过不给床伴打工。”   薛明阳侧过头去,在他耳边腻腻地问:“我们现在应该算情人了吧?”   甄陌轻笑:“好吧,就算是情人,我也不为情人打工。”   薛明阳很高兴,另一只手圈过去,抱紧了他,郑重地说:“我不是要你来打工,我邀请你来当我的合伙人。”   “什么意思?”甄陌抬头,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薛明阳与他对视着,很诚恳地说:“我和几个朋友打算合理利用手中的资源,一起开个顶级的名流广场,只卖世界名牌,主营衣饰、手表、皮包,兼营皮鞋、化妆品,其他的都不卖。我们几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务,不好出面,想找个很好的管理人,我向他们推荐了你。你这次领衔大战天都商城,打了一个漂亮仗,他们也都知道你的大名,一听就同意了。所有资金都由我们出,货源由我们组织,但给你10%的股份,你来做总经理。这个名牌商场的主要目标消费群都是我们这个层次里的,我们会兼任你的业务员。你看好不好?”   甄陌听他为自己考虑得这么周到,不由得心里一阵感动,略微想了想,便点头道:“好吧,我接受。”   薛明阳很高兴,猛地翻过身去压住他,戏谑地道:“那你看我们是先庆祝后吃饭,还是先出去吃饭,然后再回来庆祝?”   甄陌看着他,笑容里没有一丝阴影。他温和地说:“随你。” 20 至尊名流广场位于这个城市有名的富人区,是超白金口岸,有上下两层,近万平米。当薛明阳带甄陌来看时,装修已近尾声。 从外表上看,半点也没有夸张的格调,倒像是个画廊。里面色泽沉郁稳重,典雅大方,有种欧洲的贵族风范。大的装饰工程已经完工,现在是进驻的各个品牌在自己的分区里装修。 甄陌安静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几乎所有的牌子都是欧美的顶尖名牌。分给每个品牌的区域面积都不小,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风格装饰着,却都有一种共同的特征,就是含蓄的骄傲。没有哗众取宠的喧哗色彩和饰物,色系虽各有不同,却都很纯正,让人一看便赏心悦目。 “怎么样?”薛明阳温和地问他。 他笑了笑:“很好。” “那就好。你拟个招聘广告吧,该招人了。各个品牌都有自己培训的营业员派进来,你只需要招管理人员就行。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筹备,我们打算在10月16日开业。你看行吗?” 甄陌在心里略微估计了一下,点了点头:“行。” 等他们走出广场大门,天已经黑尽,四周围的高档茶楼、酒店、洗浴、桑拿、美容、美发等场所都已是霓虹缤纷。从街上开过的大部分是高档轿车。这里到处都弥漫着富丽华贵的气息,即使走在人行道上,人们也不由自主地会变得矜持起来。 薛明阳看着他的脸在闪烁的霓虹中变幻着色彩,轻声问道:“现在,咱们去哪儿?” 甄陌转头,对他一笑:“去喝一杯?” “好。”薛明阳笑着点头。 一进门,甄陌便站住了,看着墙上的那幅画。他在画前站了很久很久,呆呆地盯着那印第安人流露着顽强与不屈的双眼,心里默默地问:你与命运抗争到底,又有什么用? 沈安宁正在上面唱歌。他招摇地穿着金光闪闪的紧身T恤和黑色缀满流苏的牛仔裤,坐在高高的吧凳上,满不在乎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他那亮晶晶的眼睛带着无限的温情,款款地看着眼前的虚空。 “岁月难得沉默 秋风厌倦漂泊 夕阳赖着不走 挂在墙头舍不得我 昔日伊人耳边话 已和潮声向东流 再回首往事也随枫叶一片片落 爱已走到尽头 恨也放弃承诺 命运自认幽默 想法太多由不得我 壮志凌云几分愁 知己难逢几人留 再回首却闻笑传醉梦中 笑谈辞穷 古痴今狂终成空 刀钝刃乏 恩断义绝梦方破 路荒遗叹 饱览足迹没人懂 多年望眼欲穿过 红尘滚滚我没看透 词嘲墨尽 千情万怨英杰愁 曲终人散 发花鬓白红颜莫 烛残未觉 与日争辉徒消瘦 当泪干血隐狂涌白雪纷飞都成空” 待他唱完,甄陌朝他招了招手。 薛明阳一直欣赏地看着台上那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时见甄陌与他熟悉,不由得微感意外。 沈安宁高兴地跑了过来:“陌陌,很久不见你了。你在干吗?” “工作,工作,再工作。”甄陌笑道。“你呢?” 沈安宁坐到他旁边,要了一杯啤酒,无所谓地拨拨头发:“还不是那样,生活,生活,再生活。” 甄陌哈哈大笑:“你呀,唱的那些歌,会让多少人中毒?你可当心点。” 沈安宁笑眯眯地说:“我自己就先中毒了,可是中毒的感觉是很快乐的。你不也一样?你中的是书毒,我中的是歌毒。可是你发觉没有,中毒越深,越过瘾。”他说得眉飞色舞。 甄陌听了忍不住地笑,关切地问他:“你那个高哥哥呢?” 沈安宁抿抿唇,眼波横流,全是欢喜。“家里闹得厉害。”他轻声说。“他怕他老婆跟踪他找到我,对我不利,现在只到我家去,不到这里来了。” “哦?”甄陌闻言,也很关心。“他老婆知道了?那他什么态度?” “不是。”沈安宁开心地笑道。“是他跟他老婆提离婚,他老婆追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逼得太紧,他就承认了。” 甄陌一愣,随即也为他高兴:“真的?那他是下定决心了?” “是。我可没有逼他,是他自己一定要离婚的。”沈安宁活泼地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晃着身子。“他回去提了之后,他老婆闹得真是天翻地覆,威胁利诱,什么手段都使尽了,他仍然坚决要离。现在他老婆又搬出父母亲戚,又威胁要把手里的股份卖给他的对手。不过,他还是铁了心要离婚。” 甄陌很意外,接着便替他喜欢:“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来,干一杯。” 沈安宁喝了一口酒,愉快地说:“他说儿子跟谁都无所谓,反正是他的种,以后也不会不认他。他准备过几年,等儿子上完小学,就送到英国去读中学。他跟他老婆说,他们所有的房子、车子以及所有的存款都给她。还有她拥有的明珠集团的股份也仍然归他。这样一来,她的下半生怎么样也不用愁了。他对他老婆说,现在两个人也不过30岁出点头,还可以有机会从头再来,各自去寻觅自己想过的新生活,希望彼此都能理智地尊重对方的选择,成全对方。你说他这样做,是不是也算可以了?” “当然可以了。”甄陌立刻点头。“那他老婆呢?什么态度?这样也不肯离吗?” “唉,她自然想不通,一直提起当年与他一起打江山的艰苦,又给他生了儿子,又没有红杏出墙,有什么错?”沈安宁笑道。“建军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就因为她没有错,所以他把家中的资产都留给了她,希望两人能和平分手。” 甄陌也笑,心里很替沈安宁庆幸,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沈安宁忽然哈哈笑道:“总之,他老婆和那些三亲四戚都是这个说法。可是,他们也不想想,一个大男人,如果成天对着一个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婆,只怕会阳萎。” 甄陌忍俊不禁:“怎么学得讲话那么难听?” 沈安宁嘻嘻哈哈地笑着:“本来就是嘛。这是医学术语,有什么难听了?” 甄陌仔细想了想,也笑得喘不过气来。“这都是谁教你的?”他忍不住问。 “这还需要谁教?明摆着的嘛。他老婆似乎一天到晚都在计算着以前对他付出了多少,然后要求他做同样的报答。对着这样的人,心里哪里还会有欲望?只想离得她越远越好,深怕一碰她就又是欠她了。”沈安宁笑笑的,很自然地说。 甄陌点头:“确实是这样。如果她这么计较的话,当初就不要帮。既然帮了,就不应该要求等价的回报。她那时候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能够承担一切后果。既然当初帮他是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她,干吗一直拿这个来要挟丈夫?简直是愚蠢。” “对啊,简直不会想。一个人既然变了心,还强留住干吗?套句老土的话,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沈安宁做个鬼脸,象孩子般的得意。“要个行尸走肉来干什么?” 甄陌想了一下,问他:“你看他什么时候离得成?” “大概至少得半年吧。他想慢慢说服他老婆。”沈安宁也正经了些。“他老婆手上的股份太多了。他怕把她逼急了,真的把股份都卖给他的敌人。如果他的对手有了这些股份,再在股市上吸纳一部分,就可以控股,这样他的事业也就毁于一旦了。” 甄陌比他还要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听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那是要小心从事。不过,半年也不长,反正你还年轻,等得起。” 沈安宁耸耸肩:“我真的无所谓,感情与他有没有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他坚持要离婚,说不想委屈我。他现在也常常不回家,就是回去也只是看看儿子,根本不碰他老婆。我其实对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很满意了。” “那就好。”甄陌为朋友感到高兴,一脸愉快的笑意。 薛明阳坐在另一边,见他们没理会自己,也就没插言,只是含笑听着,偶尔喝一口酒。 沈安宁看着甄陌那张精致的脸,以及那双映着桌上烛光的灵动的眼睛,忽然好奇地问道:“你呢?有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词?”甄陌好笑地问。 “他爱说这些词,我也觉得挺好玩的,就捡来用一用。” 甄陌摇了摇头:“你啊,这真叫不学有术。” 沈安宁开朗地笑着,用肘撞了撞他:“哎,真的,你上次说的那个男人呢?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动静?” 薛明阳一听,立刻竖起了耳朵。 甄陌笑着看了他一眼,对沈安宁道:“给你介绍一下,他是薛明阳。” 沈安宁立刻瞪大了眼睛,歪着脑袋打量起那个人来。 甄陌转过头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沈安宁。” 薛明阳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可爱,对他挥了下手,笑道:“你好。” 沈安宁描了一眼他衣服上的标志,忽然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穿这么老气的牌子?” 薛明阳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仍然好脾气地问:“这牌子老吗?” “当然,你换个牌子行不行?明明好好的人,怎么会穿这种牌子?顿时变了牛鬼蛇神。” 薛明阳听得不明不白,只觉得好笑,顺口便说:“好吧,我换一换。” 甄陌听了,微微一笑。 沈安宁停了一下,又指责道:“你用的那支香水,太老土了,真难闻,最好也换一换。” 薛明阳瞧了一眼甄陌脸上渐浓的笑意,便也笑着连声道:“好好好,我明天就换。” 沈安宁一不做二不休,凑前去问道:“听说你开的车子是鲜红的颜色?” “嗯。”薛明阳点了点头。 沈安宁立刻大摇其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超过30岁了吧?怎么还会喜欢红色?还是鲜红色,太幼稚了。” 薛明阳大笑:“好,也换掉。” 沈安宁想了想,好像再没什么要他换的了,于是挺满意的,碰了碰甄陌,笑着说:“这小子看来不错,有发展前途。” 甄陌却笑而不答。 薛明阳看着他,也只是笑。 沈安宁盯了下吧台上挂着的钟,连忙放下杯子,急急地道:“我要走了,你接着玩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甄陌答了声:“好。”便看着他冲出了酒吧的门。 薛明阳轻声问他:“我们也回去吧。” 甄陌唇角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在车上,薛明阳忍不住伸手过去搂他的肩。甄陌没有推拒,反而把头埋入他的胸口。那股熟悉的Sunflower清醇馥郁的香气将他轻轻包裹,令他心里感到很安静平和,有种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淡淡的愉悦感觉。 21 甄陌正式上班已经有一周了,主要是熟悉情况和进行招聘。 他们只招行政部、企划部、市场部的职员,财务部的所有人员,包括经理、会计、出纳和库管都分别由股东派出。 薛明阳给甄陌派了个助理来,是位30多岁的女子,名叫魏苡。她个子不高,长相甜美,却十分干炼。他看了一下她的人事档案,见她学的专业是数学,便有些惊奇,后来见她曾在一家著名的IT公司做过高层管理工作,就更加诧异了。魏苡解释,她当初进入那家公司时,签的劳动合同有禁制条款,她离职时公司作出了补偿,但她在5年内不得从事IT行业的工作。IT这一行的发展本就是日新月异,5年以后,她也不可能再从事那一行了,所以就改了行。 甄陌了解地点了点头,对她立即有了好感。一般大公司都会在中高层管理人员的劳动合同中附加禁制条款,但真正能执行的人却不多。中国那么大,不能在北方干那一行,可以在南方干,不在这家做,可以在那家做,多半原公司都发现不了。但守信用、重承诺却是甄陌最看重的品质,也是大多数老板喜欢的素质。 魏苡来了后,第一件事就是办理开业所需的各种证照。他们卖的东西不杂,所需的证照并不多,无非是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公共场所卫生许可证、定价许可证等等。 公司给每个高层管理人员都配了车,魏苡开了一辆小小的城市宝贝,每天东奔西跑,却有条有理,遇事必给甄陌打电话请示汇报,绝不擅专。 甄陌对她的办事能力很放心,便集中精力处理招聘、建立营业员管理制度、与进场的商家联络、策划开业典礼和营销宣传策略等事宜。 甄陌在这里的月薪是8000块,年终还有红利,视经营状况而定,然后才是股东分红。本来薛明阳对他说给他10%的股份,他也没放在心上,先说了给股份最后却不兑现的老板到处都是,他也就是听听罢了。谁知魏苡跑去工商局拿回登记表后,竟真的跟他要身份证、私章,后来又找他在一系列全体股东必须签字的文件上签名,看来竟真的是要给他股份,而且会在工商局正式登记注册,在法律上予以确认。 这是甄陌没料到的。以往老板给员工干股,都不敢注册,倒不是怕不想兑现时不能抵赖,而是怕遇到泼皮无赖的员工,一经注册后就要退股,那按照法律,就必须把他“出资的部分”退还给他。至尊名流广场有限公司的注册资金是500万元,“出资形式”一栏填的是“现金”,薛明阳用甄陌的名字在银行存了50万元,然后由银行出具了资信证明,用于工商登记。若甄陌也玩这一手,要求退股的话,薛明阳还真的必须真金白银地给他50万。 甄陌想着,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 名流广场不似金辰广场,非常正规,有点像英国的贵族风格。各品牌招聘来的营业员都是大学生,至少可以流利地使用一门以上的外语,外表都很出众,却不是一味的漂亮,而是气质风度非常好,无论男女,言谈举止都优雅大方,态度温文可亲,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衬衫、藏青色马甲和西裤,系着正宗的名牌领带,冬季则是清一色西装,一眼看上去,个个出色,会让客人一进门就感到自己的身价不凡。 甄陌现在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套着T恤、牛仔裤或者穿公司发的廉价制服。他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一丝不苟。 要到这时,薛明阳才发现,甄陌居然有不少名牌衣饰,连那些零零碎碎的配件也都是欧洲的顶尖品牌,绝不是假冒伪劣,好几套西装不但是名牌,而且是量身定做,穿在他身上,把他衬得漂亮至极。 上班时,面对那些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牌子时,他一点也不露怯,似乎都很清楚明白。在众多大学生营业员面前,他气质沉稳,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 这是薛明阳从未见过的甄陌,不由得更加迷惑。 公司给他配的车是一部帕萨特,不过他却总是将车停放在公司的停车场,上下班仍然步行。至尊广场离他的住处很近,走路不到半小时,他喜欢安步当车,慢慢走过繁华的街道,感受着喧哗的人群传达出的温暖安定。 这几天,薛明阳夜夜都跟他住在一起,二人激情纠缠,无休无止。甄陌不再跟他争,每次都让他在上面,眼中却总是会溅出几分笑意,令他心痒难搔,只想狠狠地干到他求饶才罢。偏偏无论他怎样折腾,甄陌都是云淡风清,从容自如地配合默契,摆明了是身经百战,百炼成钢,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却越来越难以自拔。 一周之后,他意外地接到了沈长春的电话。 “小甄。”沈长春仍然是愉快的大嗓门。“这几天在干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甄陌自然心知肚明,便笑道:“哦,沈哥,最近稍稍有点忙,所以没跟你联系,抱歉抱歉。” “没事,没事。”沈长春哈哈大笑。“忙完了没有?” 甄陌也爽朗地笑:“哎呀,就是还没忙完,本想等忙过这一阵就跟沈哥联系,请你喝茶的,可是一直在忙,没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机会多的是。”沈长春显然心情十分愉快。“小甄啊,董事会已经把安丽调走了,佟总把他过去的老部下找来担任商场部经理了。这下你就放心了嘛,赶快回来上班吧。” 甄陌一怔,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件事可太出他意料之外了。 沈长春没听到他的声音,在那边连声叫道:“喂,喂,小甄,你听到没有?” 甄陌急忙答应:“沈哥,我听见了。真没想到,董事会怎么会调走安丽的?她和董事长不是……” “哎,各是各嘛,生意归生意。金晖也不是傻瓜,这个商场他投资了几千万,难道不想赚钱吗?至于老婆嘛,放在哪里都可以,无非是给份工资而已。当初金晖也是想让安丽多学点东西,哪晓得她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次我和老佟好好跟董事会谈了,辰安和沥洋也都坚决赞成调走她。金晖就把她调回自己公司了。”沈长春感到很得意。“小甄,董事会都很看重你。你赶快回来上班,这里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呢。这几天不算你的事假,算是商场放的公假,工资照发。” 甄陌有些感动,沉默了片刻,只得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沈哥,我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沈长春似乎没料到这一变化,顿时没了声音。 甄陌也不吭声。 过了好半天,沈长春才问道:“小甄,你现在有新工作了?”他的声音与刚才已截然不同,简直是低了8度。 “是。”甄陌的声音也很低沉。 “在哪里?” 甄陌略一犹豫,不打算瞒他,便温和地说:“在一家名店,主要卖名牌服饰,下个月开业,所以有点忙。” “哦。”沈长春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时也不例外。“你在那里做什么职位?” 甄陌淡淡地道:“总经理。” 沈长春立刻便知他是不会再回来的了,颇为遗憾地道:“那就要恭喜你了。小甄,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有那能力,只是我们这里……唉,你知道就行了。那边既然有发展空间,当然你应该在那里。好,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嘛。” “那当然。”甄陌十分客气。“我也很希望和沈哥做朋友。” 沈长春豪爽地打着哈哈,这才把电话挂了。 很快就要到国庆节了,薛明阳对甄陌说自己要带孩子到香港去玩,所以节日期间就不能跟他见面了。甄陌很痛快地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薛明阳非常喜欢他的知情识趣,又心疼他那凡事不计较的性子,便送了他一块价值不菲的金表做为补偿。甄陌笑着接过,顺手便戴在腕上,以示接受他的歉意。 薛明阳看着他眼中的晶莹微笑,看着他洒脱的一举一动,忍不住紧紧拥着他,在他耳边轻道:“你这个害人精,我快要为你发疯了。” 甄陌却只是轻笑:“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薛明阳咬着牙盯着他:“是,是我送上门去让你糟蹋的,与你无关。我真想把你撕碎了,吃进肚子里,方才解恨。” 甄陌仰头大笑:“不是吧?每次都是你在上面,怎么叫我糟蹋你?要不这样,你就让我糟蹋一回,我也算没有白担了个虚名。” 薛明阳实在受不了了,也不管是在办公室,顿时便像甄陌形容的那样,“兽性大发”,将他摁在大班椅里,便狠狠地吻了上去。 22 国庆节期间,城里到处都是人,热闹到了让人心烦的程度。 甄陌本来在家休息,一个人也无非是在电脑上工作,偶尔上网,或者看看影碟。过了两天,他打了个电话给沈安宁,约他喝茶。最近太忙,两人已经好些天没有见面了。 “我在家。”沈安宁的声音十分开朗,说出来的话却让甄陌吓了一跳。“我出了车祸,脚被车轧了,出门不方便。你来我家喝茶吧?” 甄陌连忙关心地问:“没事吧?” “没事,不会残。”沈安宁笑嘻嘻地说。 听到他那笑得没有一丝阴影的声音,甄陌的心情顿时一松:“好吧,我过来看看你。会不会打扰你们?” 沈安宁哈哈笑道:“我可不会重色轻友,赶快来吧。” 甄陌笑了起来,挂上电话,便出门叫了车,直奔南林小区而去。 这个小区很有名,靠近富人区,本市的文化人基本上都在这里居住,编辑、作家、画家、诗人、歌手,几乎都在这里买房子或者租房子。 沈安宁住在其中一个小院子里,里面只有单独的一幢楼,门口有个铁门,环境十分清幽。他在五楼租了一套一房一厅的房子,用干树枝、芦苇以及不知名的小花布置得十分有味道。厅里有套豪华的音响和一台普通的小彩电,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屋里到处凌乱地放着无锡的泥娃娃、藏族的铜壶、彝族的木碗、蒙古的羊头骨、新疆的挂毯、青海的喇嘛用兽骨雕出来的项链,以及佛像、道家的符、耶稣蒙难十字架,还有鬼面具、诡异的木偶等等,打眼看上去,也就像个诡异风格的酒廊。音响旁边的矮柜上,光碟堆积如山。 甄陌脱掉鞋,穿着袜子走上铺在厅里的厚厚的藏族工艺地毯,然后席地而坐。他拿过一个垫子垫在身后的墙上,舒舒服服地靠上去,这才长出了口气。 沈安宁走路一瘸一拐地,笑得却是欢欢喜喜,坐到他身边问道:“最近怎么样?” 电视开着,甄陌拿着遥控器乱按,顺口答道:“还行吧。” “那小子呢?” 甄陌微笑:“好象去香港旅游了。” “嘁,这么老土。”沈安宁不屑地撇了撇嘴。 甄陌笑道:“他带着儿子,你总不能奢望他会去尼泊尔看雪山。” 沈安宁瞧着他,忽然鬼鬼祟祟地凑到他面前,嘻笑着问:“那你呢?是不是有点寂寞难耐呀?” 甄陌顺手拿起旁边的软垫敲到他头上:“你以为都象你一样是小色狼。” 沈安宁不以为然:“嘁,食色性也,连圣人都这么说。” 甄陌忍俊不禁:“那你让我食一食。” “嘁,想得美。”沈安宁大大咧咧地说。 甄陌一笑,忽然将电视的画面定在了一个聊天节目上。沈安宁见他看得很专心,不由得也瞄了两眼。这是个类似于经济论坛那样的节目,没看上一分钟,他就不耐烦了:“你看什么啊?这么无聊的节目,有什么看头?几个大男人煞有介事地在那里夸夸其谈,没劲。” 甄陌仍然只是笑,不作声。 沈安宁大声抗议了:“你来就是为了看电视的啊?那你把电视搬回去看好了。” “不是说了,找你喝茶的。”甄陌只好边看电视边跟他闲聊。“你这脚怎么回事?” “哦,昨天下午我出去买东西,刚刚下了人行道,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突然启动,正好从我伸出去的脚上辗过。我当时就疼得蹲了下来。那小子只刹了一下车,接着就跑了。”沈安宁嗤地笑了起来。“那小子是个弱智,这能跑得了吗?我记住了他的车牌号。晚上建军就带人找到了他。” 甄陌饶有兴趣地问:“那后来呢?怎么样?” “那小子好像没事人一样,正在家里吃饭。建军带人上去敲门,就是他开的门。建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子,你知不知道,那叫肇事逃逸,是要负刑事责任的。’那小子当时就懵了。”他说得眉飞色舞,煞是高兴。 甄陌听着,笑得前仰后合。 沈安宁哼道:“后来建军让他拿了1万块钱出来做赔偿。还好我这只脚没有伤到骨头,不过也得有好些日子不能出去唱歌了。钱倒是小事,不让那小子长长记性,怎么对得起我?” 甄陌看着他脸上如孩子般可爱的神情,不由得连连摇头,却是笑不可抑,见他容光焕发,显然心情愉快,便随口问道:“高建军呢?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沈安宁做了个鬼脸:“他咬死了就是要离婚。他老婆忽软忽硬,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的,一直摇摆不定。他说反正现在他们已经正式分居了,实在不行,只好让法院判了。” 甄陌再想了一下,关切地问:“那他现在呢?回家了?” “没有,出去买东西了。” 沈安宁笑着摇摇头。“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回家。一回去他老婆就跟他吵,烦得很。” 甄陌很替他庆幸:“真好,我看这婚多半离得成。” 沈安宁慵懒地靠在墙上,却有些担心地问:“哎,陌陌,你说,如果他把婚离了,我又忽然不想跟他在一起了,那怎么办?” 甄陌好笑地看他一眼:“什么怎么办?你会那样吗?” 沈安宁出神地说:“现在当然不会,我很爱他。可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甄陌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不想在一起就分手好了,有什么可为难的?” 沈安宁睁大了眼睛:“那我不是害了他?他为了我闹得那么天翻地覆,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甄陌问他:“你为他付出了没有?” “当然有。”沈安宁认真地说。“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毫无保留。”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付出的那一切都是应该的。他当然应该为他的情感负责。” “可是,可是,”沈安宁有些发急。“如果我到时候忽然不想再跟他在一起了呢?会不会?你说会不会?” “我想不会吧?你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在一起的权利,都会珍惜的。”甄陌忍俊不禁,摸摸他年轻晶莹的脸。“好了,现在不要想那么多。你看你们这么相爱,已经够了。到了那时候,如果真有什么变化,再说吧。”说着说着,他又转过头去,专心地盯着电视屏幕。 沈安宁正要骂他,高建军开门进来了。他看见甄陌,立刻笑道:“陌陌,你来啦?” “是。”甄陌笑着,想要站起身来。 沈安宁一把按住了他:“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 “对啊,别客气。你先坐,我去把东西放好。”高建军将手里提着的超市的两个大袋子放进厨房,又倒了茶给他们端出来,这才坐到沈安宁身边,顺便看了一眼电视上正侃侃而谈的男人。“咦?这是薛明阳嘛。他怎么想起上电视了?” 沈安宁一听名字,不由仔细地看了过去。“哗。”他叫道。“陌陌,怎么是他?” 甄陌沉静地说:“是啊,是他。” 高建军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只是看着电视上那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随口道:“薛明阳这两年是越做越红火了,去年还被评为本市十大优秀企业家,好像还打算进政协什么的,反正他现在的路走得很顺,也算得上春风得意,年轻有为了。” 甄陌听着,一直没吭声。 沈安宁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啊,真的吗?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啊?” 高建军将他搂了过去,抱在怀里,笑着满足他的好奇心:“他还不算什么,他夫人更厉害。据说是中央一位老将军的女儿,副厅级,被派到下面去挂职锻炼两年,现在是北元地区的地委副书记,非常能干。再过一年半,市政府班子换届,副市长一正七副,其中规定了必须有一位是女性,一位在40岁以下,一位民主党派人士。他夫人即是女性,又才30来岁,大有希望。我听说她正在全力争取,而且胜出的可能性非常大。” 沈安宁听得直眨眼睛:“哇,那不是很正统?” 高建军笑道:“当然,他夫人可不比我太太,那是得罪不得的。像他们进入政界的人,尤其在私生活方面,更要特别检点,免得被政敌攻击。政界里的相互倾轧比商界里要凶猛多了,而且大家戴的面具都特别多,所以与政界沾边的人都特别虚伪,特别冷酷。” 沈安宁听了,担心地直拍甄陌的肩:“陌陌,陌陌,那你怎么办?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别惹他了。” 甄陌却不动声色,似是无动于衷。 高建军注视着甄陌:“陌陌,你们金辰跟天都打的那一仗真的很漂亮。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谋略,实在是了不起。” 甄陌静静地笑道:“他们只是不防备,才让我先得了手。照天都的实力,很快就会恢复元气,而且,现在五大商厦已经休战,结成联盟了。” 高建军顿时醒悟,一指电视:“那上面就是五大商厦的老板?” “是。”甄陌点点头。“这样也好,不然再斗下去,就会他们鹬蛙相争,让人家渔翁得利。” 高建军也赞成:“对,这样做的确很聪明。” 他们一直拉拉杂杂地聊着天,气氛非常融洽。看得出来,高建军对沈安宁非常疼爱。甄陌心里很安慰。这世上到底还是有能够开花结果的爱情的。 看完这个节目,他瞧了一眼电视上面的钟,便起身要走。沈安宁留他,他却笑道:“我可不想做超级电灯泡。” “说哪里话?你能来陪安宁,我们都很高兴。”高建军起身爽朗地笑着。“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走,我送你。” 甄陌连忙推辞:“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是了。” 沈安宁推推他:“客气什么?他反正有车,很快的。” “对啊,这么晚了,又在下雨。”高建军关心地说着,便走到门口穿鞋。 甄陌只得接受他们的好意。 坐上高建军的奔驰,他一路上都很沉默。 深秋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湿漉漉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车也很少。世界很冷也很静,无边无际的空虚涌过来,紧紧裹挟着他。 高建军重重地踩着油门。车速很快,只听见车轮辗过雨地的轻微的刷刷声。 甄陌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静静地看着飞驰而过的灯火,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怅惘。 “陌陌。”高建军忽然轻声说。“要当心。” 甄陌一怔,转头询问地看向他。 “要当心。”高建军郑重地说。“有些人是不能碰的。” 甄陌看着他,半晌,才极轻极轻地说:“来不及了。” 高建军沉默了一下,郑重地说:“那么,当心你自己。” “好的。”甄陌淡淡地笑着,侧过头去看着车窗外。 车子驶入一条两边满是梧桐的马路,茂密的树叶掩住了路灯。地上斑驳的树影不时地轻轻颤动,像是一颗心赤裸裸地悬在枝头,在冷峭的静夜里徒劳地默默挣扎着,任风吹雨打,摇摇欲坠。